“華北自治!”“脫離南京政府!”
無數破鑼嗓子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聽上去和乞丐叫街擂磚時高喊的“發財地老爺,太太哦……”沒什麼區別,聽着就讓人心生惻隱。
喊口號喊成這樣,不免讓人們對於華北自治地前途生出幾分擔憂,總覺得這個政府一旦成立勢必與飢餓、貧窮結成生死之交。請願團成員衣衫破舊面黃肌瘦模樣,也更加坐實了這種擔憂。不過其成員都在少壯且人多勢衆,加上難得吃了一頓飽飯,叫嚷起來格外賣力氣。自北洋至民國以來,類似的演出已經出現過無數次,本地人心裡有數。
人不可貌相,這等人已經代表了民意幾十年,只不過往往今天代表張大帥,明天支持曹將軍,只要兩個窩頭一碗粥就能讓他們回心轉意。誰讓中國積貧積弱,就連民意也賣不上價錢呢。
這羣人沒受過訓練,喊口號往往是你喊你的我喊我的,彼此的聲音混在一起。人們往往只能聽到渾濁的聲浪,卻沒幾個人能聽清喊話內容。
再者就是他們的行動缺乏指揮,又是幾路不同的人馬拼湊而成。互相之間全無配合,本該是一條生龍活虎地長龍生生走成了慘遭碎屍的蚯蚓。帶着一股子烏合之衆的味道在茶樓下蠕動前行。
吉川健自覺在恩師面前丟臉,皺了皺眉頭。
“每人每天大洋一元,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限了。一分錢一分貨,不管做生意還是做事業,都是這個規矩。”內藤義雄倒是非常寬容,“如果一支民間自發形成的請願團,能夠令行禁止整齊劃一,反倒會引來無端猜疑。現在這種樣子剛剛好,那些歐洲列強挑不出破綻,就沒辦法說三道四。”
隊伍距離茶樓近了一些,那些標語上的字也就越發清晰。毛筆字每個都有茶碗大小,看上去觸目驚心。內容和口號一致,除了華北自治,就是脫離南京政府。文字簡單,口號也很直白,沒經過任何文學方面的浸潤。
這也不奇怪,請願團成員基本都是文盲。雖然一些唱數來寶的能即興創作,在商店鋪子門口成本大套唱上幾十句,但只限於自己的本職工作,讓他們去記複雜的綱領最後肯定要砸鍋。再說現階段日本政府還不想跳到臺前,用詞上更不能被人抓住把柄,眼下這種樸實的言辭更符合日本方面需求。
內藤擡手指着窗外的隊伍,既像是首相在指點江山,又像是老師在教訓學生。
“所謂民意,往往就是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雜亂、無序、自說自話。如同野草,又像是鄉間的小溪,肆意橫流毫無意義。但如果因此認定民意是無用之物,則只能證明這個人乃是鼠目寸光的蠢貨。民意一如洪水,雖然渾濁無序,卻有着巨大的破壞力,只要善加利用,就足以摧毀一座城市甚至一個國家。有人認爲對這種力量該絕對服從,有人則認爲這股力量毫無保障不足爲患,這兩種想法都是片面、錯誤的。畏懼他們就會無所適從,蔑視他們又會遭到反噬。真正的智者會把這股力量握在手中,引導、利用他們,讓這股力量爲我所用。點燃所有的野草,就能得到燎原之火,匯聚所有的溪流,就能讓巨浪滔天!”
老人的手指緩緩放下,又看向吉川。
“梅津司令官以及他手下的那些武人過於迷信武力而忽視輿情,總認爲寶刀鋒利就能斬斷一切,這種想法不改變就永遠無法真正完成帝國的戰略。固然軍事實力是一切行動的保障,但是眼下如果沒有這些人,他們的武力又如何施展?靠他們的軍靴最多隻能得到一座空城,但要是想讓這座城市變成我們真正的領地,就得靠下面這些人和他們身後的力量,而不是戰刀或是子彈。”
吉川健深知自己老師其實並不支持眼下就推動華北自治,一旦真的如軍方所期待的那樣,把華北變成第二個東北,中日之間勢必進入全面戰爭狀態,老師的經濟戰略計劃就沒了用武之地。
可是作爲帝國的工作人員,上級命令不容違抗,不管自己認可與否都得執行。本來還在擔心老師心中不悅,現在看來倒是自己多慮了。
作爲出身貧苦人家的日本年輕一代軍人,吉川健其實也更支持軍中少壯派的激進主張。惟有如此自己這樣的人才能建立武勳乃至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否則只能一輩子俯首聽命給人做下屬。可是深受傳統道德約束,又不敢背叛師門。這時見恩師高興,他纔在旁幫腔:
“老師說得是。司令部已經準備妥當,只要這些人遭到中國軍警鎮壓,我們馬上就可以武力介入,隨後按照計劃奪取平津接下來就是整個華北。如果他們不阻攔……”
“這些人就天天去市府門外示威,持續一到兩週,市府也得垮臺。保安大隊可以對便衣隊開槍,卻不能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和平請願者動武。這就是武大郎吃砒霜,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內藤似乎心情不錯,還說了句俏皮話,吉川也跟着陪笑。“老師說得對,市府這次死路一條,不管他們怎麼選,都不可能死裡逃生。”
“這話老夫到不認同。”內藤搖搖頭:“你在天津當了幾年袍帶混混,每天混在澡堂這種五方雜地,見識不該如此短淺。天津這座城市見多識廣,這種手段已經見識過多次,不會讓咱們的計劃如此容易實施。料敵從寬,低估對手往往就是戰敗的誘因。”
“弟子無知。實在想不出他們還能如何反抗。”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用什麼手段成事,他們就能用什麼手段壞事。本地勢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我所猜不粗哦,你很快就能看到他們壞事的本事。”
吉川健還在納悶的當口,下面那條不幸的蚯蚓已經遇到了對頭。
天津人喜歡看熱鬧,就算出紅差砍人頭,後面也往往跟着上百號人看客。數千人的示威請願本就是大熱鬧,本地人自然不會錯過機會。老百姓不在乎他們口號是什麼又或者有什麼訴求,只當是一羣人耍馬戲玩雜耍,一些抱着孩子的女人在馬路邊看着,時不時議論指戳說說笑笑,和在三不管看玩意兒沒什麼兩樣。
本來日本人收買人手組建請願團,目的就是僞造民意。百姓越多越好。可是不知因爲什麼原因,看熱鬧的人羣和示威的人羣發生了衝突。幾個老婦人擋住了示威隊伍的去路,和人爭論着什麼。
吉川健的眉頭微皺:“這是怎麼回事?我下去看看。”
“坐下!”內藤這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多年積威之下,吉川剛站起一半的身子重重落回椅子上,下意識地擡起手掌準備自抽耳光謝罪。可是在老師嚴厲地目光下才想到這是在茶樓,連忙停止了動作。
“袍帶混混雖然以製造和平息糾紛爲職業,但也要分具體事由以及衝突雙方的身份。現如今這種場面,袍帶混混沒有用武之地,你下去幹什麼?”內藤聲音冰冷:“賣什麼吆喝什麼是最基本的從業素養,你怎麼越活越回去了?難道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還需要老夫提醒?”
吉川頭上已經出了一層汗珠,連忙用袍袖擦着不住道歉:“是我的錯。可是這下面……”
“好好看着,這麼一場熱鬧等閒遇不到,身爲好看熱鬧的天津人,遇到這種熱鬧比看大戲還高興。袍帶混混這時候應該看熱鬧喝彩,不是急得臉紅脖子醋。坐在樓上喝茶看戲乃是享受,誰要是多事想去平息糾紛讓大家沒有熱鬧看,本地的老少爺們也不會答應!你看,文武場這就快結束了,接下來應該是打出手,就是不知道兩面的武行怎麼樣,這場武戲熱鬧不熱鬧。”
下面衝突的雙方已經越發激烈,請願的人羣裡不知哪個愣頭青把一個攔路的老婦人推了一把,老婦人摔倒在路邊,扯開喉嚨大聲叫罵着:“可是摔壞了我了,過路的君子行行好,替我把他拽住,得讓他給我養老送終啊。”
幾個原本不知躲在哪的“好漢”隨聲跳出來,指着請願的隊伍破口大罵,聲音連茶樓上都聽得分明。話題的焦點已經從請願變成了對老婦人不敬,那些請願的人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指揮,遇到這種突發情況有些摸不着頭腦。
推了人的請願者與見義勇爲者發生口角,先是推諉辯駁,很快就上升爲互相對罵。爲老婦人出頭的乃是本地人,請願的是外鄉客,幾句話下來,看客就紛紛支持自己的鄉親數落外來人不對。請願團那名成員被四面八方的輿論圍攻,額頭青筋暴起,其同行的幾個老鄉看不過去又出來爲他出頭。
就在兩下言語交涉的時候,冷不丁有人大吼一聲:“打這幫王八蛋!”隨後場面便徹底失去控制。
本來是在言語交涉的雙方,都把這聲喊歸咎爲對方,出於自衛的本能想要先下手爲強。請願的人多,且多爲青壯年,一動手就佔了上風,把擋在路上的幾個人打得滿地亂滾。可是緊接着從附近衚衕裡許多青壯漢子衝出來,向着請願隊伍發起猛攻。
這支生力軍手上都持有木棍或是鎬把、白蠟杆,請願團赤手空拳一下子就吃了大虧。等到前面的人被打翻在地,後面的人才想到用橫幅木棍招架,或是轉身落荒而走。場面變得混亂不堪,雙方你來我往,打得熱火朝天。塵土盪漾遮蔽這一方天地,雖無鼓角爭鳴,卻也有幾分古戰場的氣魄。
內藤邊看邊點頭,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打着,吉川健略一分辨便聽出來,這是一路“急急風”的鼓點。看來內藤言行合一,確實把這場熱鬧當作了一臺大戲看。
到此時吉川自然也明白,這場衝突只怕也和老師有關,只是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又找了誰的關係,居然連日本情報部門都沒能查到蛛絲馬跡,事後也難以追究他的責任。
事情雖然發生在華界,可是距離市府還有一段距離,在這發生的衝突沒法歸咎於天津官方。日本政府就算想爲他們撐腰,也找不到介入的理由。饒是吉川健素有謀略,也沒想到事情會發生這種變化。預想的幾個後招現在都用不上,如果日本兵提前發動,也只會讓事態變得更加不利。
他一邊擦着額頭汗珠一邊問道:“老師,這……這究竟是?”
“這就是我當初安排你加入幫會的原因,本地幫會壞事有餘,指的就是這種情況。肯定是天津市府給了幫會一筆鉅款,纔有了這場全武行。”內藤笑得愜意,如同個惡作劇成功的老小孩。
吉川不甘地問道:“可是……可是總該有個解決辦法。”
“順其自然。以不變應萬變。”內藤玄而又玄地嘀咕兩句,隨後搖頭長嘆:“當然,兒大不由爺,你要是有自己的想法,也大可按你的想法去做。不過結果如何我不敢保證,到時候惹出麻煩,別指望我來爲你彌補。”
吉川四下看看,忽然心頭一動,“老師,您知不知道寧立言現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