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轟轟烈烈的請願以鬥毆這種荒唐的方式收場,整個事件除了給本地報業提供了創作素材外加上給寧立言揄揚名聲外,再沒了其他意義。
在寧立言趕到現場時,請願團已經被打得落花流水,現場被倒的就不下百十人。在得知請願團出現後,天津警察署派了十幾名警察過來維護秩序。可是打鬥雙方人數太多,警察也無力約束都遠遠避開,沒一個人敢上前阻止。事後的傷員處理也沒人搭手,全都是寧立言出面安排,把人送去醫院治療。
天津市府對於請願者採取冷處理態度,從頭到尾不聞不問,就當這些人不存在。倒是報人神通廣大,找到了幾個傷員探問究竟,隨後就有幾家小報登出這些請願團成員包括乞丐、大煙鬼以及流民的事實。
日本人這個時候如果站出來給請願者站臺,不啻於公開承認此事悉自己指使而爲之。日本軍人倒是不在乎承擔罵名,可是日本政府終歸要顧念形象也要考慮歐洲列強對這件事的態度,只能裝作一無所知撇清自己和請願者之間的關係。
中、日兩方政府在這件事上保持默契,誰也不去細究背後的真相,全都當成是一羣流民趁火打劫故意製造事端。市府和日本總領事都在自己的官方媒體上發言,闡述自己對待和平的渴望,譴責種種不法行爲。
這場涉及千人規模的鬥毆,被當做普通的社會治安案件處置,責成華界警察署追查參與者,給予嚴肅處理。在官方層面,這場衝突就此宣告結束。
當然,中日雙方的矛盾並不會因爲幾句發言或是請願事件破產成功化解,恰恰相反,隨着一系列事件爆發,中國認識到日本狼子野心更勝從前,日本方面也大有破罐破摔趨勢,衝突逐漸升級。
黃膺白病勢越發嚴重,已經不能勝任談判工作,日方強烈要求中方更換談判代表。
原本在冀東剿匪的日軍全部撤回天津,長城外的關東軍也頻繁調動,日本政府嘴裡喊着和平,實際則擺出大打出手的架勢,讓一衆有識之士心頭惴惴不安。
但是拳手出拳之前必要先收回手臂,天津日軍從華界全部撤回加上日本總領事的和平宣告倒也騙過了不少平民百姓。以爲這次的事情就此了結,天津依舊平安無事,緊繃的神經重又放鬆。
大人物幕後的交易他們無從知曉也不感興趣,眼前看得見的英雄好漢,纔是揄揚誇獎的目標。在這場衝突中,最露臉的人莫過於寧立言。
現場上千人馬被他一個人鎮住,一露面就讓雙方不敢再打。那些手提棍棒氣勢洶洶的漢子一聽到他的名字便作鳥獸散,這份威風氣派堪比戲臺上的單雄信、宋公明。
等到把傷員送醫院的時候,有人多嘴問了一句醫藥費誰出,寧立言更是一拍胸口:“我姓寧的跑不了,用多少錢跟我要!告訴大夫該上藥上藥,該治病治病,誰要是把病人往外轟,就別怪我不客氣!”事後有人問起開銷,更是把手一揮:“人命關天,救命的時侯哪能問價?”
本地人素來敬佩這種輕財尚義的豪傑,這一番舉動越發坐實了他草莽豪傑的身份。不管上流社會的人怎麼看法,對百姓而言,這等人都是值得揄揚的豪傑。本地茶樓、書場裡的說書先生已經開始把寧立言當成“外插花”編進評書內容裡,將他比作白玉堂或是孟嘗君。這場打鬥背後的真相,以及寧立言在這場鬥毆中扮演的角色並沒人在意。
不經意間,寧立言再次在各方勢力面前展現了一下自己的影響力。天津作爲一座大商埠,幫會的力量對於城市的經濟有巨大影響,不管租界還是華界對於一個如此有力的幫會首領,都要加以關注乃至設法拉攏、控制,讓其爲己所用。
何況寧立言不同於本地那些成名多年的幫會頭目,其出身良好家世清白。以一年多的時間便整合了本地大半江湖勢力,成爲地下世界龍頭又有英租界警務處關係。不管是發展的軌跡還是速度都算得上前所未有,這麼一個人物出現,本地面各方有力人士也少不得對其另眼看待。
“內藤前輩深謀遠慮遠見卓識,令人佩服。在寧立言還是無名小卒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佈局,即便是英國人也落在後面。您的寶貴經驗與手段都是帝國最爲寶貴的財富,值得我們這些後輩用一生的時間去學習。”
日租界淡路街原青木機關辦公室內,一箇中年人對內藤讚不絕口。內藤面帶微笑望着對面之人,這是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材消瘦二目有神,說話聲音不大但是鏗鏘有力。其身上穿着便裝可是依舊掩蓋不住軍人做派,顯然多年戎馬生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不管怎麼努力也難以洗刷乾淨。
這人便是青木公關的新主人,內藤的頂頭上司,日本華北派遣軍參謀部第二課課長茂川秀和。隸屬於關東軍特務機關,乃是土肥原的得力手下,現爲大尉軍銜。其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有多年行伍經歷,舉手投足間都有着明顯的軍人風範,也就是內藤最爲鄙視的那種“軍官式”情報官。
內藤現在是日本總領事的經濟顧問地位超然但是並沒有軍銜,本身的隸屬關係也在青木機關。不管輩分、資望如何,都得承認這個後生晚輩是自己的上級。
昔日內藤追隨青木宣純創立青木公館時,認定這是個浪人做主的機構,特意布要軍銜,儘量保證這個公館的浪人本色,信奉和政府合作但不是上下級。時移事易,從大迫逋貞開始,日本政府對於青木機關的控制就越來越嚴格,當日爲了自在做出的決定成了如今的負累,一把年紀還得向年輕人行下級禮數,又能怪的了誰?
青木公館毀了!
內藤的眼睛雖然看着茂川,思緒已經飄到了九霄雲外。數十年間青木公館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與各國特工動手過招,不知經歷過多少兇險。最終未曾敗亡於外敵之手卻死在了本國政府手上。
雖然從表面看,如今的青木公館人強馬壯財力雄厚遠勝青木宣純時期,但是內藤依舊認定這座公館毀了。它已經失去了當年的宗旨、立意更失去了靈性。
茂川是個地道的軍人,雖然他受過嚴格訓練,論起技能可能非常出色,可是他的大腦註定是軍人思維做不來特工。不光他如此,那些下屬也是如此,政府青睞這些服從命令隨時準備爲皇國霸業犧牲性命的軍人而不是機靈巧變的浪人,日本的情報事業休矣!
青木公館的名字已經正式取消,從即日起更名茂川公館,內藤的權力也必須向茂川進行移交。這是來自日本國內的命令,不容推辭。內藤表面上雲淡風輕不以爲然,心中卻在滴血。
年邁的國王被迫交出權杖,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麼,現在還難以預料。茂川秀和從心性乃至作風上和藤田正信更爲親近,都是把情報事業當成戰爭的赳赳武夫。只不過他既然擔任茂川公館負責人,就得履行自己的本分。
日本政府給茂川的命令是在華北尋找合適的代理人,要完成這項工作離不開內藤的幫襯。再加上內藤的輩分以及在東京的關係,茂川倒也不敢對老前輩擺臉色。
就像現在,其明明一肚子火,卻還要賠個笑臉出來。
以日本人的情報能力並非查不出這次請願團事件背後的蛛絲馬跡,只不過查出來是一回事,能怎麼做是另一回事。像是內藤這種老前輩,誰也不能靠着捕風捉影就治他的罪。而且從程序上,不管是他還是宮島東珍都無懈可擊。至於寧立言……也是一樣。除非日本現在就準備徹底撕破臉,否則拿寧立言也沒辦法,只好在言語裡發表些不滿。
自恃年高位尊在東京更有大批高官顯要爲援,內藤並不怎麼怕茂川。似乎完全沒聽出對方語氣中潛藏的骨頭,不緊不慢地說道:
“老朽爲帝國效力多年,功過皆有,當日青木公尚在時,也沒少了訓斥。唯一可堪自誇者,便是這雙眼睛從不曾看錯過人。記得上次回東京的時候,狩野公爵特意請我參加茶會,結果到地方纔知道,他的愛女到了出嫁年齡,幾個候選不分高下,想讓我幫他作主,說來也是令人感到好笑。我有自知之明,給公爵閣下挑女婿的本事是沒有的,不過天津城的人或事倒是不會看錯。若沒有這份本領,又怎麼在天津爲國效力?這裡藏龍臥虎,可不是靠着蠻勇或是酷刑就能做出成績的。”
茂川指了指面前的“新女性”,上面用半個版面的位置放着寧立言的半身照。“看來前輩早就認定這個寧立言將成爲本地最出風頭的幫會分子?”
“我覺得可以把幫會分子這幾個字去掉,不管是不是幫會分子,他都一樣出風頭。比起英租界警務處負責人、白鯨咖啡館會員以及本地航運、碼頭業的控制者,幫會分子這個身份並沒那麼重要。”
茂川的手肘支撐在桌面上,雙手交疊於頜下:“內藤前輩對他的工作成績評價如何?”
“如果讓我評判,他的成績是優秀,比我國的情報員更出色。他每個月向我提供英租界最爲翔實可靠的經濟數據。而這些數據以往需要一個小組負責蒐集,專人負責整理。即便如此,還往往有錯漏訛誤,自從寧立言接手工作以後,我們的情報參謀就省了很多力氣。如果不是他心存顧慮,此時已經是老夫的養子。”
“原來如此,怪不得前輩如此不吝讚許。如果不是事先了解過,我還以爲這位新女性報紙的主編,已經拜在老先生的膝下做了螟蛉。”茂川開了句玩笑,隨後面色一板:
“帝國這次華北攻略受到空前挫折,英、法都在外交領域向我國施加壓力,反對我們把華北納入掌握。您覺得寧立言在裡面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扮演什麼角色與結果無關緊要。如此重大的戰略,如果因爲某個人就會失敗,那隻能證明這個計劃本身就不可能實現。他的職責就是收錢僱人,幫助帝國助威。我已經瞭解過,這些工作他做的很成功,並沒有什麼錯處。至於請願團遭遇襲擊,這屬於意外。燕趙之地人多血性,並不是只有幫會的人才懂得打架。比起追究某個人的責任,我們更應該反思,帝國在本地百姓心中到底是何等形象,又該怎麼做,才能讓老百姓不憎恨我們。”
茂川皺起了眉頭:“那些持棍棒者組織得當進退有序,應該不是臨時起意吧?”
“興師動衆僱傭人手請願本就不利於保密,如果認定是寧立言出賣了這個消息,那麼其他人是否也有嫌疑?”
“那老前輩如何解釋爲何他湊巧出現在現場?”
“這當然不是湊巧,而是事出有因。我們那位金格格帶着他去觀看成果,適逢其會。”
茂川的眼神中閃現過一絲不快。“宮島東珍?這個女人和寧立言也有關係?”
“機關長來自關東軍,應該對這位格格的風評有所瞭解。寧立言是個英俊多金的男人,怎麼可能逃脫格格的手掌?”內藤面上依舊帶着笑容,似乎是在說誰的陰私。但是茂川可以感覺到,這笑容裡分明帶着揶揄與鄙視之意,恥笑自己愚昧無知問了傻問題。
他沉默片刻,隨後問道:“寧立言現在在哪?我想和他見一見,聊幾句。”
“他啊……”內藤臉上笑容更盛:“他現在在結婚,格格已經去觀禮了。”
“結婚?和喬雪麼?”
“那倒不是,而是武雲珠,湯巧珍兩位小姐。一個是英租界女子警察隊一分隊分隊長,另一個則是機關長手中這份報紙的社長兼主編。”
“英租界允許這種婚禮麼?”
“所以……這是個秘密,知道的人不多。誰讓我是他的父執輩,他不敢不告訴我。如果機關長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去討杯喜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