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駕駛上有一個人,後座位置也有一個。湯巧珍一上車,就被手槍頂住了,所以沒敢發出聲音。
湯家這部福特汽車雖然是新款,但是後座其實也不寬綽,坐三個人就顯得有些擠。寧立言一上車,湯巧珍就拼命往寧立言身上靠,手拼命地抓着寧立言得胳膊道:“三哥救我!他……他的手不規矩!”
說話間湯巧珍得手指着那個後排座的男子。男子嘿嘿一笑,“湯大虎一輩子對女人就沒規矩過,居然生了個貞潔烈女,這也是怪事。”
寧立言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前排兩人,“朋友,國有國法,行有行規。吃綠林這碗飯,也有綠林的規矩。不許隨便拿盤採球子(調戲婦女)。這是所有像樣的山頭都有的規矩。莫非三位是剛上跳板的半開眼?還是說貴山寨的大當家,是個沒有山規,讓手下嘍囉胡作非爲的混蛋!”
“你特麼活膩了!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後排的男子朝寧立言低聲罵道。寧立言卻毫不畏懼地一指自己的胸口:“來啊!你要不開火,就是我的種!拿把花牌擼子就當自己是個人了?寧三爺這輩子見得混蛋多了,你算老幾?認準了,奔這打!我倒要看看,在國民飯店開槍,你怎麼走出天津城!”
“國民飯店算個球,我在……”
男人的話剛說了一半,副駕駛上那個舉着左輪手槍的男子呵斥道:“閉嘴!你這個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見到個女人就要惦記,你不要面子,大當家還要臉呢!三少,你和這個女人可以換個座位,但是別耍花樣,否則的話,就別怪我們不懂得憐香惜玉。”
寧立言哼了一聲,指指自己的腿,“連個瘸子都怕,你們還能幹成點事?”說話之間,他已經指示湯巧珍與自己換座位。
兩把槍指着,當然不會允許他們從容易位,車裡又狹窄,湯巧珍只能從寧立言身上挪過去,這種挪動自然少不了身體上的接觸。可是她對於這種接觸並沒有感到害羞,極爲自然的完成這一切,彷彿寧立言與她之間不存在性別障礙。等到坐定身形之後,她依舊緊抓着寧立言的手不放。
“沒事,別害怕,本來也是想要見一面的,不過應該是在白天。沒想到幾位心太急,大晚上還不歇着。老韓呢?人家是個司機,這事跟他沒什麼關係。”
“你多管管自己,少擔心別人吧!”後排座的大漢揮舞着手槍呵斥道。藉着燈光發現,他是個絡腮鬍,臉上橫肉叢生,上面還有幾道疤痕。一雙三角眼,還是朝湯巧珍那裡看,見她將頭埋到寧立言肩膀上的樣子,就越發咬牙切齒。這人寧立言不認識,實際上三個人裡,只有司機略微眼熟,可能在前世見過,卻也想不起是誰。想來這兩個多半就是短命鬼,沒活到與自己見面就已經死了。
此時汽車已經開出國民飯店大門,這絡腮鬍的聲音就變大了一些,“我們大當家已經警告過你了,你還是不知好歹,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你知道上一個幫湯家跑事的人,現在在哪麼?”
“能在哪?海河?還是亂葬崗?左右就那些地方,大家早晚都得去,沒社麼大驚小怪的。這年月人早死是福氣,活一天還得受一天的罪。不過你們這幫人辦事不地道,綁票圖財沒什麼可說,可是抓了四小姐,又抓人家二小姐這算什麼?就你們這樣搞,湯家還能付贖金?讓二小姐下車,回家帶話要錢,我跟你們走。”
“別做夢了!”絡腮鬍冷哼道:“我們不遮你們的眼睛,就是沒打算讓你們活着回去。湯大虎既然要錢不要命,那我們就成全他!看看他死了個丫頭之後,還是不是不肯給錢!”他說話之間眼睛又看着湯巧珍,“你爹壞事做的太多了,只能報應在你身上,一會別怪我們。類似的事,你爹乾的太多了。”
寧立言握着湯巧珍的手,安撫着她的情緒,湯巧珍身體劇烈顫抖,如同篩糠。一個年輕的女孩落到一羣綁匪手裡是什麼下場,她完全想得到。至於這些匪徒穿着什麼顏色的衣服,其實區別不大,即便是穿着二尺半的中樣軍,作風也和土匪差不到哪裡。
到了這一步,其實她也做不了什麼,只有緊緊抓着寧立言的手不放。即使這個男人不能救她,也能給她以安全感,即便安全感是虛幻的,在下一秒就會被無情的現實粉碎,她也想要緊緊抓住不放。
車開過寶士徒道,便進入英租界的管界。絡腮鬍說得沒錯,他們沒用遮眼套頭等方法,就是沒想要隱瞞自己的行蹤,連住處都暴露出來,這是真想下殺手?這條路寧立言很熟悉,新加坡道五十七號,王仁鏗的住宅。前世自己受訓的時候沒少來,還在這裡和他喝過酒談過心。本以爲會找個倉庫或是碼頭見面,沒想到居然把自己直接載了過來。看來,他們確實沒打算讓自己活着離開。
車燈晃了幾下,大鐵門打開,汽車一路直接開到別墅前門。等停住車,司機和副駕駛先下來,守住了車門兩側,兩把手槍對準車門,隨後寧立言與湯巧珍才走下來。寧立言的手杖留在了車上,雙手高舉,一瘸一拐的走着,湯巧珍緊跟在他身後,眼睛緊盯着寧立言的身形,隨時準備去扶他。
絡腮鬍最後一個下來,眼睛如同惡狼一般,緊盯着湯巧珍的腰和屯。就在兩人被手槍押着走上6級臺階,準備開門的剎那,絡腮鬍一巴掌拍在湯巧珍的臀上,把她嚇得媽啊一聲尖叫起來。
另外兩個拿槍的男人瞪了過去,絡腮鬍則一臉不在乎地說道:“這不怪我,實在是太特麼帶勁了,實在控制不住。再說摸一下怎麼了?反正一會也得弄死,死之前玩玩也沒啥。她爹玩的女人多了,她被咱玩是活該。”
“夠了!”司機低聲呵斥了一聲,“等錢到手,你想去哪找女人都行,這個時候別節外生枝!開門!”
“窯子裡的女人,能比得上女學生,大小姐?國民飯店倒是住着一幫大摩登,可惜咱也靠不上去啊。”絡腮鬍顯然還沒死心。但是司機已經不耐煩地朝他比了比手槍,絡腮鬍只好無奈地走到兩人前面,回頭看了湯巧珍一樣,隨後用力推開了門。
門道點着燈,走廊裡鋪着紅木地板,拖得光可鑑人。三個持槍者在門口都脫了鞋,又逼着寧立言也把皮鞋脫了。湯巧珍是唯一的例外,她怕絡腮鬍看她的腳,所以一聲不吭,就跟着寧立言向裡面走。
客廳裡懸掛着水晶吊燈,真皮沙發實木餐桌,證明房間主人也是個體面的紳士。這種人通常會參與犯罪,但很少會去當綁匪,那是粗人乾的事,不是紳士的行爲。如果不是被領到這裡,湯巧珍打死也不會相信,這裡居然是綁匪的老巢。
自己就要死了,死前可能還要受污辱。她感覺得到絡腮鬍對自己身體的覬覦,之所以沒有行動,不過是因爲其同伴的阻止。
匪徒的良心是不可靠的,就像他們的規矩一樣。她的心頭冰涼,百感交集。她很害怕,也很後悔。但後悔的不是來送寧立言,跟他商量一起騙家裡的錢幫自己開報館,而是後悔認識寧立言太晚了。在熱河失守之前,自己就在天津上學,算起來認識楊敏也有一年多的時間,怎麼現在才知道寧三少這個人,怎麼現在才遇到他?
死到臨頭,自己想的居然是這些事,說出來肯定被人笑話。可是不想這些,又能想什麼?她的眼睛四下看着,不是在找生路,而是找哪裡容易尋死。她已經決定迎接死亡的命運,但是不會讓身體被這些骯髒下流的人所污損。
一行人來到大廳,司機示意副駕駛與絡腮鬍看住人,自己準備去報告。可就在這個當口,寧立言的身形一晃,卻是因爲腿腳不靈便,摔了個跟頭。
“三哥!”湯巧珍驚叫一聲向寧立言跑過去,絡腮鬍則伸手抓向湯巧珍纖細的胳膊:“別亂動!”
可就在絡腮鬍的手剛剛碰到湯巧珍胳膊的剎那,寧立言的手在湯巧珍身上用力一推,一股巨大的爆發力,將湯巧珍單薄的身軀推得向一邊踉蹌着退去,人重重地跌倒在沙發裡。緊接着,寧立言單手撐地,身子向前一滑,隨後便是一記兔子蹬鷹,雙腿重重地落在了絡腮鬍的小腹上。
一聲悶哼。絡腮鬍的身體向後飛出去,直撞到牆壁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人無力地癱下來。雙腿踢出之後,寧立言的身形再動,從地上彈起,在另外兩支槍瞄準他之前,已經來到副駕駛面前,一記手刀切中他的喉嚨。
副駕駛的身體無力的軟倒,那把左輪槍也到了寧立言手中,而就在司機的手槍對準寧立言同時,寧立言的槍也對準了司機的額頭。
“不許動!”
兩人幾乎同時喊出這句話。寧立言看着司機,目光沒有絲毫遊弋,臉上帶着幾分嘲諷味道的笑容,“來啊,開槍啊!看看你快還是我快!我估計還是同歸於盡的可能性更大。大家一個換一個,天公地道。別墨跡,開槍!”
司機看着寧立言,沉默片刻之後,冷聲道:“把槍放下吧,這麼大的房子,可能只有我們三個人麼?一把左輪槍,殺不出去。”
“我知道!我壓根也沒想跑。但是,二小姐必須離開!你們想要多少錢,說個數字出來,讓二小姐給家裡帶話。人不能留在你們這。”
“你爲了她玩命?還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司機看着寧立言的雙腿,自然知道他之前的瘸是裝出來的。寧立言點頭道:“沒錯。要麼放人,要麼大家一拍兩散,我就算跑不掉,也能殺你們個人仰馬翻。等驚動了英國巡捕,我看你們也沒好日子過。”
“有情有義有膽有識,不愧是般若先生的弟子,確實是燕趙之地的豪傑。”一個聲音忽然響起,隨後只見一箇中等身材的男子,站在二樓欄杆處,朝着寧立言微笑,隨後又吩咐司機:
“鎮江,把槍放下吧。寧三少,你也把槍放下,大家有話好商量。湯二小姐方纔受了些委屈,可是熱河失守,受委屈的婦人成百上千,她們又該找誰算賬?再說我那個手下也受了教訓,這件事就算了吧。”
寧立言不爲所動,依舊舉着槍,那名司機倒是聽話的把手槍扔下。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湯巧珍的驚叫聲傳來,寧立言知道自己身後有人來,但是依舊不爲所動。在王仁鏗面前,自己可沒有資格隨便左顧右盼,他敢斷定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肯定有一個好槍手在瞄準自己的額頭。
中年男子面帶笑容:“三少別誤會。般若兄在我這喝茶,談到了你的事,我才知道這裡面別有隱情。把你請來,就是爲了把事情當面說開。手下人不會辦事,讓三少受驚了。”
“立言,把槍放下吧,都是自己人,沒關係。”一個帶着玳瑁眼鏡的中年,也出現在二樓,看見這中年人,寧立言才長出口氣,把手槍向遠處一扔,隨後雙手高舉:“想聊天我奉陪,不過別爲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