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的話湯巧珍是聽不懂的。他所謂的書生,並不是廣義的文人學者,而是單獨指一個人,眼下復興社特務處北平站負責人:綽號辣手書生的陳恭濤。
陳恭濤年紀比王仁鏗要年輕好幾歲,今年纔剛二十六,比寧立言大不了太多,與“笑面閻羅”王仁鏗、“追命太歲”趙君理、“百變魔徒”沈叔逸並稱爲復興社特務處內“四大金剛”。
與王仁鏗不同,陳恭濤是黃埔五期警政科畢業生。雖然整個黃埔軍校的學制和師資能力,也就是培養中下級軍官的水平,還不如保定學堂以及東北講武堂這種軍校機構來得高端。但因爲是凱申先生門下,便成了天子門生黃馬褂,天生就比王仁鏗這些非嫡系人馬高一個檔次。
整個軍統都流行暗殺之風,陳恭濤自然也不例外,他殺起人來也不比王仁鏗手軟。此人另一個特點就是運氣好,在抗戰的時候曾經數次逃脫死難,乃至被抓到監獄裡都能成功越獄,一度被稱爲軍統夏侯惇。
王仁鏗投日之後,陳恭濤受命到上海實施制裁任務,結果任務失敗,連自己也被抓住。這次夏侯惇沒能上演越獄奇蹟,而是選擇了與王仁鏗一樣的出路:投日。
他和王仁鏗雖然都在一個體系裡,但是關係並不融洽。嫡系與非嫡系之間,關於權力和物質等方面的爭奪,讓兩方勢同水火。眼下天津站和北平站正在爭奪軍統華北局的最高統帥權,雙方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刺探體系內同事的陰私把柄上,對日本的偵察反倒鬆懈。
是以後來寧立言奉命參與天津站重建時,發覺敵人資料嚴重不全,倒是自己人的黑材料一大把。感覺自己的前輩在這段時間都沒做正事,大半心思都放在鬥法之上。
這種大背景下,如果有王仁鏗的黑料流到陳恭濤那裡,對手肯定會拿來做一篇文章。不管是姜般若還是寧立言,顯然都是極好的題目。王仁鏗看了寧立言一眼,臉上笑容依舊。“寧三少不愧是江湖中人,耳目倒是靈通的很,連我們的消息也有所瞭解?”
“要想在江湖上活得長遠,耳聰目明只能算是最基礎的本事。連這都做不到,就趁早別出來混事,否則早晚把自己搭進去。”
“三少這話也不全對,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不聽,這纔是求生之道。要是什麼都喜歡打聽,在眼下這個世道,只怕不是保身之道。”
“我倒是覺得,該聽也是得聽聽,只要該忘的時候忘了就好。人麼,有個好記性很重要,忘性大也很重要。”
“可是腦子長在你身上,別人不知道是忘是沒忘,又怎麼敢放心?”
“您這一聽就又不是天津老爺們的路數了,天津的老少爺們,說話辦事吐唾沫是個釘,說哪辦到哪,只要答應的事,肯定做到,絕不會幹那說了不算的事。再說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要這事跟我沒關係,我記那麼多沒用的,還嫌自己腦袋疼呢。”
王仁鏗笑道:“當真是不讀哪家書,不識哪家字。我手下的弟兄有從南方一路跟我過來的,也有從河南招安的綠林豪傑。他們在自己的地面上,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可是到了天津,就難免水土不服,包括我自己也是如此。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三少要是有機會,可得常來我這邊走動走動,大家多親多近,我也好知道知道,天津的社交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這是一定。這件事辦完,咱還得多交往交往呢。”
王仁鏗看看湯巧珍,又看看衣兜裡的懷錶:“時候不早了,二小姐回去太晚,家裡怕是不放心。我看咱們還是說回這件事吧。我本來是不打算再和湯大帥扯皮,把人放了,大家各走各路就算了。可是寧三少如此奔走,我又不得不考慮一下三少的面子。這樣吧,三少說個數字,我們不還價,就當交了這個朋友!”
寧立言道:“二十萬大洋,確實太多了一點。湯家的錢是不少,但是大多投資在不動產上,手上的流動資金有限,如果把二十萬抽走,整個湯公館都難以運轉了。鄭老闆做的是大事,湯家不會不幫忙,可是一次性拿錢太多,也是在有困難,所以想打個商量。”
他說這話,伸出五根手指:“五萬。一次性付清,保證是現錢交易,不留首尾。而且我還可以擔保,出了這個門,湯二小姐就會把咱們的會談忘得一乾二淨,連這個門口也找不到。湯家人只知道是和一羣綠林道的好漢做了筆買賣,把自己家的閨女贖回來。知道這事的,除了咱們幾個,就只有意租界的巡捕。”
王仁鏗笑道:“五萬?寧三少不愧是買賣人家出身,這砍價的本事倒是真不含糊。”
“您也別這麼說。時局不好,五萬元的現款,也不是那麼好弄的。天津有錢的闊佬不少,可是想拿到五萬的現洋,而且不留後患的,也沒有幾個。不過我醜話說前面,到你們手裡是五萬,我跟湯家那邊說的是七萬。我在中間費了這麼大力氣,不戴個帽子可就對不起自己了。鄭老闆還請成全成全我,千萬別說漏了。”
王仁鏗一愣,隨後便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看看湯巧珍又看寧立言,“人都說女生外嚮,過去我是不信,今天我是真信了。居然幫着自己的情哥哥騙自己老爹的錢,這閨女算是沒白養!”
寧立言本想說話,哪知湯巧珍忽然道:“我……我家裡不同意我嫁給三哥,他們給我找了個未婚夫,是天津保安隊的大隊長。我不喜歡他,但是家裡非逼着嫁。這兩萬,我是用來和三哥私奔的。離開天津到別的地方生活,處處都需要錢,兩萬塊並不算很富裕。”
她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彷彿真是那麼一回事。尤其是那幾聲三哥叫的親熱,彷彿一對陷入熱戀之中不能自拔的情侶。王仁鏗道:“據我所知,你們認識也就一兩天的時間,這也談不到私奔吧?”
“新時代的男女,難道非要像過去那樣,廝守幾年才定終身麼?那太陳舊也太迂腐了,愛情就像閃電,雖然不能天長地久,但是那一剎那的光輝燦爛,卻是無以倫比。我們要做的,就是抓住這道閃電,不讓它溜走!”
湯巧珍拿出了自己在學校朗誦的本事,這幾句話說得慷慨激昂,真像是一個飽受愛情之苦,終於找到個人傾訴的無知少女。王仁鏗仔細端詳着湯巧珍,等她說完之後,才笑着一拍自己的額頭:
“完了!本以爲自己還在當年,沒想到已經老了。你們這幫年輕人的想法,我是看不明白了。認識兩天就要私奔,這新時候的大學生啊……惹不起。這樣吧,咱們一人各退一步,六萬大洋。”
他看着寧立言,“24小時之內我要見到錢,這筆錢我有用處,不能耽誤。記住要現洋,不要鈔票。你開湯家的車送過來,其他人我信不過。人你們可以先領回去,我信得着寧三少的爲人,不會言而無信。私奔的話,一萬塊也夠了。眼下大家都在過苦日子,三少也將就將就吧。”
“三哥!”湯巧珍嬌嗔了一聲,似乎有些不滿。寧立言故意瞪了她一眼,“男人說話,女人別插嘴!”隨後朝王仁鏗道:“一言爲定。不過人不需要先領走,到時候一手交錢,一手領人,大家都按規矩辦,這樣也像那麼回事。”
“還是三少想得周全。那咱就那麼說定了,明天晚上九點,你來接四小姐回家。或許湯大帥一高興,就改了主意,也不一定。”
寧立言道:“這事我就不敢想了,反正手裡有錢,哪都能去。等過段時間回來,他不認也得認了。”
“被三少這麼個智多星惦記上自己的閨女,這老丈人他想不當我看也不行了,我就提前祝三少夫妻恩愛,百年好合了。”
兩邊又談了幾句話,寧立言拉着湯巧珍起身告辭,王仁鏗也不挽留,而是把兩人從大廳一路送到走廊。來到洋樓門口時,寧立言忽然道:
“那位絡腮鬍子的兄弟對巧珍不規矩,我踢他那兩腳,使了真力氣。如果他想要報仇,我隨時恭候。這是我們的私事,跟咱的交情沒關係。”
“他還敢冒犯湯小姐?”王仁鏗臉上笑容一斂,“他是我從河南收編的土匪,因爲武藝過人槍法出衆,被我選在身邊當保鏢。沒想到匪性不改,對湯小姐還敢不敬。這是我管教不嚴,讓二位見笑了,這個人我來處置,會讓他記住這個教訓。”
王仁鏗並沒送出門,只在門口示意兩人離開。寧立言換了皮鞋,拉着湯巧珍一路下臺階,那輛湯家的汽車就停在院子裡,寧立言開門上車坐到司機的位置,湯巧珍不用吩咐,就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下。聽到汽車點火的聲音,看着大鐵門徐徐打開,湯巧珍的心情異常激動,忽然趴到寧立言身上,在他臉上用力啄了一下。
冰涼的脣瓣接觸到寧立言的臉,讓他整個人都感覺沐浴在春風之中。必須承認,這種感覺很舒坦,但也很莫名其妙。湯巧珍在他耳邊低聲道:“二樓點着燈,他們在看咱們……”
這姑娘真細心。寧立言發現,如果好好訓練一番,她說不定也能成爲一個不錯的特工,至少在這方面她很有潛力。他並沒說話,而是一腳油門,汽車衝出大門,開到了馬路上。二樓,那名叫鎮江的司機站在王仁鏗身邊問道:“站長,咱們怎麼對待他們?”
“鎮江,你覺不覺得這個寧立言給我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熟悉?”
“是啊,熟悉。從他打傷老胡的動作,到他的言行和調查方式,我總覺得他似乎受過我們這一行的專業訓練。你去查查看,是不是有我們沒了解的東西。”
“六合那次之後,不是搜過他的住處了?”
“看來搜的還不夠。從在六合倉庫燒日本人的軍火,我就覺得這個人不簡單。現在看,我越發覺得那不是一次歪打正着,而是早有預謀。搞不好,這是個麻煩啊。”
司機道:“他……似乎是抗日的。”
“笑話!抗日的就是自己人?楊銓也是抗日的,照樣要制裁。如今我們最迫切的工作不是抗日,是消滅赤匪,是整肅環境。這種不受控制的抗日分子,比日本人更危險!這也是上面一直強調的事。看看能不能從他身上找出些什麼,之後再說怎麼對付。最近我們首要的敵人是北平站和隱藏在天津的紅色抗日分子,如果和他們沒關係,就先不要節外生枝。另外,六合那邊的事……也得看他識不識路子,如果跟咱們走不到一起,也留他不得。”
“卑職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