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家用轎車上裝了將近三噸的銀元,讓寧立言非常擔心,生怕半路就趴窩熄火,或是把零件壓壞,一路上開得提心吊膽。雖然意租界人少,車速也依舊不敢提高,既是保護車輛,也是觀察着身後是否有尾巴。
與他想象的一樣,王仁鏗這個人做事的風格向來乾脆,約定了交贖金,就不會再拖泥帶水。湯家門口放了兩個眼線,離開湯府一路上就沒再派人盯着這輛車。
小車出了意租界,並沒有直接過河奔英租界,而是艱難地開到華界大紅橋的碼頭,直接開進貨倉。
這裡早就有幾十個腳行的漢子在準備,見車過來,立刻有人走出去堵大門。就算王仁鏗另有人馬,也沒法跟進來。剩下的那些彪形大漢則手忙腳亂地將四口木箱從車上往下搬。
大紅橋碼頭處於姜般若控制之下,他和另一位腳行裡的大人物巴大把結拜金蘭,共同控制此地,也是他在天津惟一的一處地盤。這裡的收益足夠養活姜般若自己,但是盈餘有限,算不上富貴。
平日裡向來修佛參禪不問俗世的姜般若今天親自坐鎮在場,監督着工人的工作。他所在的位置是貨艙的角落,那裡有一大排用苫布遮蓋的木箱。姜般若的文明棍,在苫布商指戳着,
“外面都說,立言兩個月不到,敗光八萬大洋財產,是天津衛新出的頭號敗家子。可他們要是看看這裡面的東西,全都得閉嘴。我不明白,你爲什麼不把這事說明白,非要擔這個污名。志遠是個明白道理的人,如果瞭解到你的苦衷,絕不會責怪你,說不定還得幫你。”
寧立言摸了摸那些苫布,“師父,這事是我的事,不想告訴他。就是麻煩師父替我照應這些東西,心裡怪不落忍的。這回發了橫財,本來該孝敬師父……”
“你是我惟一的弟子,繼承我洪門興和堂的令、旗、劍、印,是我們太行山少山主,不是外面那些花幾塊錢投門生貼,只求有個門戶好出去混事的師徒,用得着見外?”姜般若哼了一聲,
“這錢是你拿命換來的,你拿它孝敬我,爲師也不能要。我一會就安排人,把錢存到交通銀行裡,錢摺子給你送到國民飯店。不過我得說你一句,做大事需要用錢,可是做大事更得有命。要是命都保不住,多少錢都沒用。力行那幫人心狠手辣爲所欲爲,就算看在爲師的老面子上現在不動手,可要是他們真動了殺心,將來也是個麻煩。爲了區區幾萬錢財,就把自己的性命不當回事,這可不是聰明人的行爲。”
寧立言點頭道:“弟子明白。本來這事也是趕鴨子上架,事趕事湊到一起,否則我確實也不想管。既然管了,也就難免要賭上性命,這也是無奈之事。好在不算白忙,有這筆錢,可以幫到幾個人。昨個弟子走後,王仁鏗那邊……”
“那人城府很深,跟我只說些風花雪月,不談正事。可你絕不能掉以輕心,這個人我有些看不透,這事到底是否到此爲止,我也沒有把握。你得多加小心,萬事以和爲貴,該忍就得忍,只要能保住性命,咱就有辦法辦他。”
“弟子明白。”
寧立言記得前世的時候,王仁鏗明年就因爲牽扯到箱屍案進了監獄,再放出來時,已經是抗戰全面爆發。
到了那個時候,他也顧不上自己。可是如今情形變化,他是否還會進監獄也難說的很。不過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怕也沒用,只能走一步說一步。
姜般若又道:“立言,過幾天就是你爹的生日了,你得去拜壽。這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兒女。再說分家那事,本來也是你不對。是你自己鬧着要分家,沒人往外頭趕你,你怪你爹就不應該了。有你爹這層關係在,王仁鏗絕對不敢對你動手。寧家是大商家,你二哥又在南京工作,委員長那裡,也知道志遠的名字。王仁鏗要是敢動你,南京絕對不答應。哪怕爲了你自己的性命,也得跟你爹低頭認錯。”
寧立言知道,姜般若雖然留學法國受的是新學教育,但是於忠孝仁義這些古典道德看得極重。洪門本身也強調忠孝,自己對於父親的態度,自然不能流露給姜般若。再說他說的也確實是爲了自己好,只好撒謊道:
“徒弟自己做事荒唐,不能埋怨父母。不過當初是我自己提出分家,想要闖出個名堂來。若是功成名就倒是能給父親臉上增光,如今這副模樣,去了也是給他丟臉。壽宴圖的是個喜慶,我就不去煞風景了。”
“立言太謙虛了。你現在回去,我打賭你爹一定高興,家裡也是遠接高迎。再說,你燒六合碼頭軍火那事,功勞被王仁鏗冒領。你知道他向南京彙報的是什麼?挫敗一起試圖入侵華北的巨大陰謀,導致日方巨大損失。這事南京方面已經認可了,聽說準備給他發勳章。你無心仕途,不和他爭這個功勞,可是這件事是你立的功勞,這個不能抹殺。志遠也是個愛國之人,知道自己兒子如今爲國出力,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心裡不知道得多高興。這個功勞比你賺多少錢,或是有多少產業,都好用。”
寧立言沒想到自己在六合碼頭的行動,居然引發了這種後續,這可不是個好事。眼下聽上去確實痛快,卻是後患無窮。
日本人的情報系統早把南京方面滲透得千瘡百孔,王仁鏗這邊勳章沒到,自己的事只怕也得讓日本人知道。那幫蘿蔔頭心眼極小,只怕不會甘心吃這個虧,若是對自己下殺手,便是無妄之災。
他不解道:“我收拾袁彰武,怎麼還出來華北分裂了?六合碼頭的時候我沒在現場,就聽說動靜不小,還以爲是有人存炮仗來着。”
“誰們家的炮仗往外跳子彈殼,也讓我見識見識。”姜般若瞪了寧立言一眼:“跟師父眼前,別使那套鬼心眼。那是一批軍火,數字還不小,少說能武裝一個營。已經可以確認,那批軍火屬於日本人。雖然不知道具體接濟誰,但想來總離不開那幫數典忘宗的漢奸走狗。眼下東洋人雖然和我們簽了條約,但是一直沒放棄要吞併我們的念頭,在華北這邊蒐羅了不少散兵遊勇,想要讓他們先鬧事,日本人再趁機介入,就像當初便衣隊大鬧天津衛一樣。你這把火放的正是時候,讓華北免去一場刀兵。就算將來那些人還能得到武裝,起碼也誤了時間。兵貴神速,差這幾天,就誤了軍機,說不定那些人得不到接濟,一鬨而散也有可能。你說有這麼一份壽禮,你爹今年過生日是不是得多喝幾杯?”
眼看話趕話,事情已經到了沒法拒絕的地步,寧立言趕緊轉移話題:“如果真是日本人的軍火,倒確實讓人心裡痛快,不管是誰都得多喝幾杯。可是聽師父一說,弟子倒是有點擔心南京那邊,萬一他們扛不住日本人的壓力。勳章歸了王仁鏗,又丟弟子出去做犧牲品,弟子死不足惜,只是怕冷了老少爺們的赤子之心。”
寧立言這種想法並非危言聳聽,堅持抗戰與日軍血戰到底的察哈爾抗聯,就是被日本人與國民黨部隊前後夾擊,才遭到覆滅。就連抗日將領吉將軍,也是被國民黨特務綁架殺害。
兩世爲人的寧立言心裡很清楚,老蔣那幫人行事根本沒有底線,如果認爲自己抗日,就能成爲南京政府的功臣,結果多半是死無全屍。姜般若點頭道:
“你擔心的不是沒道理,不過我從王仁鏗的口氣看,還不至於如此。南京方面的態度是儘量避免和日本人衝突,可是私下裡玩點手段,也不是不行。至於日本人……他們也有所顧慮,沒想把事情鬧明,否則就不會用袁彰武運軍火了。說到底就是民間的一場衝突,日本人不會介入。就算他介入也不怕,有師父的面子在,要想丟你出去頂雷,我也不會答應。”
“有您這話,弟子就放心了。”
這時候四萬大洋已經卸下來,寧立言看看車胎,隨後朝姜般若道:“趁着這車眼下能跑,我先把錢給送去,改日再陪您老喝茶。”
“趕緊的吧。二年級的小學生都要綁,力行這幫人簡直丟光了南京的臉。那麼點孩子,趁早送回家去,別讓她嚇着。”等到寧立言上車,姜般若又說道:“王仁鏗那人反覆無常,如果他有什麼變化,別和他正面衝突,回來找我,我跟他說話。”
“弟子明白!”
汽車開向貨倉以外,姜般若望着汽車後身搖頭道:“志遠兄生了個好兒子,可惜就是性子太倔,雖說無仇不成父子,可是這爺兩的仇有點大,怕是不好化解了。”
車子開到新加坡道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鐘。大鐵門開着,顯然裡面的人已經發現了寧立言,車一開到院裡,立刻就有四個大漢出來,把汽車團團圍住,示意寧立言下車。人剛一出門,腰眼就被一把手槍頂住,隨後有人開始仔細地搜身。
顯然昨天那場打鬥之後,寧立言在這幫人眼裡的危險程度直線上升,對他必須嚴格提防。等到確認他沒帶武器之後,昨天那名司機才從背後繞過來,朝寧立言打個手勢,示意他進門。
大廳內,王仁鏗端坐在餐桌之前,一個十來歲梳着雙馬尾的女孩,懷裡抱着書包,正在左顧右盼的看着,神態倒是很放鬆。王仁鏗面帶笑容,與女孩說話,像是個慈祥的長輩。
一見寧立言,王仁鏗朝女孩說了句什麼,女孩就從坐位上跳下,腳步輕快地向寧立言跑來。來到他面前,上下端詳一陣,然後用稚嫩的聲音道:“你就是我二姐的男朋友,接我回家的?那咱們趕緊走吧,一會天黑了。”
寧立言打量她幾眼,見這女孩小臉圓圓的,模樣可愛,很招人待見。眉眼間與湯巧珍頗多相似之處,就知道沒錯。微笑道:“四小姐別急,我先和這位叔叔說會話,你去玩一會,走的時候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