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爺這是等着我手底下那幫人數錢呢。”王仁鏗開門見山,點破了寧立言的用心。寧立言也不辯駁,只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王仁鏗搖搖頭:“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年月人才比錢財還要難得,尤其是我們這個職業,一般人就更做不來。普通的軍人只需要賣命,吃我們這碗飯不但要賣命,還得會動腦,否則就是送死。可是有這份本事的人,想要出人頭地的路子多了,又不必做這亡命勾當。所以這個行業裡最需要人才,最缺少的也是人才。我手下這些人大多是收編的江湖草莽,再有幾個就是警政專業的畢業生,能力比一般人強,可是距離真正的人才還差得遠。大多還是打打殺殺的老一套,開槍丟手榴彈是行家,但是不會動腦筋,讓三少見笑了。”
他喝了口茶,“寧三少何等樣人?兩個月花光八萬大洋的爺們,吃過見過的主,眼裡看不上這幾個小錢。歸了包堆不過是六萬塊錢的事,要是眼窩子淺的,說不定帶着這筆錢就跑去外地過好日子。在寧三少手裡,也不過是個把月的開銷,不可能爲這點錢丟了體面。只要錢一到就好,根本不必數,也不會有差錯。可惜那幫人想不到這點,非得要數個明白,他們自己樂意費勁,我也犯不上體恤。正好讓他們出點力氣,省得閒着生事。不過三少大可不必留下來等,有這個工夫去登瀛樓吃飯,去玉清池泡澡,再不去中華聽戲,都比在這陪我聊天強。”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總得把事了結纔好回話。再說正是年少荒唐,如今在錢財上,纔要格外小心,免得將來有麻煩。”
“三少做人做事倒是仔細,湯大虎運氣不錯,遇到你這麼個女婿,算是撿到寶了。他那幫子孫,都是不學無術的敗家子,他這些年積累的家業,用不了多久就會敗光,將來就得靠着你這個女婿撐場面了。”
寧立言笑而未語,他知道,王仁鏗依舊存着延攬自己的心思。這個人有愛將癖,自己昨天的表現,引起了他的興趣,現在向自己示好,目的還是讓自己加入復興,與其爲伍。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王仁鏗問道:“寧三少是在北平上的大學?”
“是啊,讀的文史。到現在我還懷念東來順的涮羊肉,大柵欄的爆肚,前門的炒肝,還有兩家小門臉的炒疙瘩。說來慚愧,上了幾年大學,還是沒習慣喝豆汁。”
“那個我也不習慣。咱不是當地人,強求不來。以三少的學歷理應閉門做學問,再不就是筆下風雷,做個報社的主筆總編,怎麼穿上了警服?”
“鄭先生應該知道,如今經濟不景氣,大學畢業就等於失業。本來手頭有幾個閒錢,沒拿工作當回事。可惜年少輕狂,浪擲千金,到了需要爲錢財發愁的時候,發現想要靠大學學的本事吃飯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做巡警還是乾爹出頭託的人情,只不過是爲了找個事由混口飯吃。如今有了錢財,這身老虎皮或許就不用穿了。”
說起這件事寧立言嘴裡雖然有些自責的言語,臉上卻沒有絲毫尷尬愧疚的表情,反倒是流露出某種躍躍欲試,彷彿離開這裡就準備去福祿林舞廳或是國民飯店繼續花天酒地。證明自己依舊是個上不了檯面的狗少,不堪大用。
王仁鏗倒是點着頭,“我說呢。以寧三少的才幹,只做一個五等巡實在太屈才了。其實我們復興社裡,像三少這等性情中人也不少,大家也不以爲是什麼丟人的事。男人麼,醇酒美人都是尋常事,不算毛病。只要國難當頭的時候,知道該怎麼做人做事,大節無虧,小節上的事,沒什麼要緊。我在報界倒是有幾個朋友,如果三少不嫌棄倒是可以代爲引見,以你的才學,當個主筆總編,也就是指顧間事。”
寧立言明白,王仁鏗這是變着方的要把自己吸收進去,當下連忙道:“這怕是讓您見笑了,上學的時候,每日往來除了茶館就是戲園子。您要是問我平劇,或是相聲大鼓子弟書我是專家,您要是說這文墨,當時就沒學好。放下這麼久,早就荒廢了。到報社怕是連個大樣都看不明白,更別說當主筆。到時候不光丟我的臉,連鄭先生您這個舉薦人的面子都丟光了。”
王仁鏗倒也不惱,依舊不緊不慢道:“寧三少不欲從文,便是一心從商了?我在庸報訪事,耳目倒還靈光。寧三少一寶打坍萬國花會的新聞,現在可還是報紙上的熱點新聞。袁彰武跑了,他的那些買賣卻跑不掉,尤其是那些碼頭。袁彰武不過是個江湖草寇,碼頭在他手裡,也就是販些私貨煙土,要是到了能人手中,不但可以變成金礦,還可以拿來救國。”
寧立言長出口氣,心知王仁鏗的興趣終於從自己身上,轉移到這些碼頭上了。
他留下來談判,固然是給那些人數錢的工夫,更重要的還是要給自己弄一道護身符。
王仁鏗這種人殺人如麻,光靠姜般若的面子和關係並不保險。要想讓他放棄殺心,最好的辦法,還是給他利益。讓他知道,放過自己比殺了自己獲益更多,自然就會放棄殺人的念頭。
要想讓他動心,自然就得有籌碼,而自己手裡最大的籌碼,就是那些碼頭。不管是復興社還是特務處,都有個共同的問題,高高在上不接地氣。
他們的視線全在上層,與下層的往來不多,控制力度更差。對於江湖上的人物會收買利用,但是不大看得上,在幫會裡的勢力有限。對於車站、碼頭乃至腳行就更是隔了一層,無法操縱。
這些人在體面人眼裡,不過是社會的殘渣,見不得太陽的老鼠與蛆蟲。但事實上,這些被看不起的人,控制着這座城市的交通運輸,航運樞紐。
自己前世袁彰武能得日本人重用,就是因爲日本人發現,自己派扛着大槍的士兵運送物資還不如僱傭混混安全,所以纔要大力重用幫會中人。
王仁鏗的見識沒到這一步,他對於碼頭和混混的認識還是兩點,第一這些人可以幫自己運私貨,第二這些地方是財源。
王仁鏗是個很能花錢的人,只看他住的環境就知道,這人過不了苦日子。經費裡一大部分都是用來享受,而不是花在工作上。
他如此,他手下的人也如是,所以對於資金的需求很大。而現階段軍統的經費偏又緊張得要命,由於全面戰爭沒爆發,特務處的經費沒有專項撥款,全靠東挪西借,否則王仁鏗也不至於淪落到綁票的地步。
他原本想吸收自己入夥,也多少是看上了自己身上的潛力。現在見自己拒絕的意識堅決,就退而求其次,想要在碼頭上做文章了。而這正是寧立言準備用來換取自身安全的最大籌碼。
無欲則剛,沒有需求的人最可怕,有所求,就可以交易。終歸是出身於商賈人家,談生意的本事算是家學,不需要別人教。論起殺人的手段,五個自己也比不上一個王仁鏗,可要是論談生意,多半就要反過來。
“鄭先生見笑了。袁彰武留下的生意是不少,不過大多都是見不得人的,於陰德有虧,多半不會再經營。至於那些碼頭……衝鋒陷陣的不是我,將來在碼頭分配上,我怕也分不到什麼。”
“這話就不對了。你出錢,劉光海出力,要說分利,最少也是個對半。哪能一個人獨吃獨佔,沒有這個規矩。”王仁鏗道:“再說碼頭在劉光海手裡何在袁彰武手裡沒什麼區別,到了寧三少手裡就不一樣了。如今的時局不穩,碼頭關係重大,已經不單純是生意,而是……戰場!”
寧立言做出驚訝的樣子:“戰場?”
“六合碼頭的事,莫非三少不知?”
寧立言越發糊塗:“我就知道劉光海帶人在六合碼頭放了把火,然後聽說碼頭上爆炸了,天知道他點着的是汽油還是什麼玩意,別的就不清楚。反正袁彰武的貨倉本來就什麼私貨都有,說不定還有幾條槍,炸了也正常。”
王仁鏗笑容更盛:“三少你把事看得太輕了。那裡面的事非常複雜,三兩句話說不清楚,而且關係着機密,我也不能多說。總之一句話,你要是掌握了碼頭,我們力行社就願意和你合作。當然,願意不願意和我們合作,則是寧三少的自由,絕不強求。”
“合作?怎麼個合作法?”
“這要看碼頭的位置和數量,不過不會讓三少吃虧,也不會讓國家吃虧。咱們都是中國人,是爲了國家民族辦事。”
寧立言心裡罵了聲娘,從復興社到軍統,打着國家民族的旗號幹得缺德事多了,拿着虎皮做大旗而已,自己不上這個當。和自己合作,無非是想要利用碼頭給自己發財,順帶從自己得口袋裡掏錢。不過有這個合作關係,暫時就能保證王仁鏗不對自己下殺手,日後或許也有可以借力之處。
他當下點頭道:“若是爲了國家民族,寧某沒有二話。只不過還是那話,這件事我沒有把握。總得事情談妥之後再說。”
“這是自然。只要三少有這份誠意,那咱們的合作就有得談。”王仁鏗拿起手邊的銅鈴鐺用力搖晃,時間不長,昨天綁架寧立言的那個司機從外面走進來,王仁鏗吩咐道:“去登瀛樓要一桌酒席,今個我和寧三少好好喝一杯,慶賀我們即將開始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