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將進酒

聽着郎君絮絮叨叨,青衣一時陷入了回憶。

思歸來來去去不知被淘汰了多少人,而淘汰則意味着生命終結,即使如青衣一般熬到最後之人,對未來也是一片茫然,久而久之,他們這羣人,內心已變得麻木,麻木的活着,麻木的殺人.......

突然染上惡疾,她發現自己竟成了即將被淘汰的人,出於對生命的渴望,她拿出多年的積蓄,懇求大首領放她一條生路,不知是因爲財帛起了作用,還是其它什麼原因,大首領竟然答應讓她自生自滅,並就此成了石家的一名婢女,可除了殺人,其餘的一切對她來說竟如此的陌生,第一次出現在酒宴之上,只因不小心將酒水灑在孫秀的衣袍之上,而險些被主人杖斃,最後卻是郎君以一則卦象、及一首“桃花仙”,將她救了下來;

之後,爲她帶來厄運的“天刑”,連典醫丞也束手無策,最後卻被郎君治好了;

石韜從此成了她的天,成了她的依靠;

同時,跟在郎君身邊久了,她突然發現,人,竟然還有這樣的活法;

她有時甚至在想,郎君那副看似並不偉岸的身體之中,爲何擁有那般令人生畏的膽魄與力量,甚至敢於對抗家主、敢於刺殺趙王……對抗一切讓人難以想象的存在。

時不時的,郎君還會做些讓她心慌意亂的舉動,這種滋味她從未有過,直到此刻,她依然懷疑自己是否身在夢裡。

若是哪一天,她突然被打回原形,她完全無法想象會是一副怎樣可怕的情景。

青衣並未接過石韜的話來,卻完完全全沉靜在自己的世界。

石韜也陷入了沉思。

不知經歷了多少迷茫而又恐懼的夜晚,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迎來刀斧加身的結局,也不知道天下什麼時候崩塌,夜半之時,他時常被累累白骨、被雙腳羊的哭泣聲驚醒.......眼看自己的小山頭日益壯大,再回想殺霸城侯、殺劉聰、搶齊王戰馬、憑七十號人馬乾掉司馬倫、及他手下一百鐵甲軍……

彷彿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讓他覺得很不真實。

他又想到將來……天下混戰的禍根早已經埋下,且不可逆轉,而石家和賈氏已然成爲一根繩上的螞蚱,石家若想保住現在的一切,只能緊緊團結在賈氏的周圍,然後與賈氏狼狽爲奸,將司馬家的人,一個個坑死坑殘,而且這個過程還不能太急,一旦引發大規模動盪,那場可怕的災難,依舊還會發生。

還想趁着獨處的機會,撩一撩青衣,哪知二人竟一同陷入了沉思。

※※※

華燈初上,含章殿內,一派喜慶,座上嘉賓,皆爲賈后一黨。

其實,這個時代並不流行祝壽,就連天子也不例外,天子只會在冬至或者元日這一天大宴羣臣,而今日之宴,卻是賈氏黨羽爲了巴結賈南風而整出的具有很強政治目的的團體啪鐵,更是以石崇、劉輿兄弟、乃至聞名遐邇的超級美男潘岳等金谷二十四友成員爲代表的一次聚會。

除了金谷二十四友,還有王衍、王卓叔侄二人。

石韜以及劉胤,也很榮幸的加入了這一行列,只是座位卻幾乎被安排在門縫之後。

金谷二十四友齊聚,不禁讓石韜想起他那一世的花樣美男。

此際一大把年紀卻在賈南風面前搔首弄姿的潘岳,正是花樣美男這個詞語最早的出處;

庾信《枯樹賦》:“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其中的“河陽一縣花”,以及李白《贈崔秋浦三首》之:“河陽花作縣,秋浦玉爲人。”裡面的“河陽花”,都是指潘岳,其中典故卻是出自潘岳做河陽縣令時,結合當地地理環境令滿縣栽種桃花,澆花息訟,甚得百姓遺愛,後遂用“河陽一縣花、河陽花”等,代稱潘岳;另外,後世常說某男貌比潘安,裡面的潘安也是指眼前這位風騷大叔。

如果按照原有的歷史,司馬倫做皇帝,孫秀成了宰相,最終會成就潘岳和石崇這對好基友,只求同年同月死的千古佳話。

如今,金谷二十四友之中,除了賈謐這位魁首,要數石崇混得風生水起,若得賈南風首肯,並讓其順利成爲衛尉,那就是秩比二千石的九卿要員,而潘岳不過是六百石的黃門侍郎。

見潘岳在天后面前極近獻媚之態,石崇如何按奈得住,且立即上前將潘岳趕走,卻拱手對賈南風說道:“如此喜慶之日,微臣懇請天后允許犬子爲大家賦詩一首如何?”

賈南風兩眼頓時一亮...雖然她瞧不起石崇這樣的商賈,卻愛煞了那位口齒伶俐且俊俏無比的小郎君,一首“南風傷”,讓她覺得全天下只有那桃花郎最懂她,回了石崇一個“你很懂事”的眼神,賈南風四處搜索着石韜的身影,卻怎麼也尋找不着。

石崇儼然一副皮條客的嘴臉,直奔石韜而去。

發現這一幕的石韜,心頭頓時腹誹不已:“特麼,你要當舔狗,幹嘛將人家牽扯進去?這是親爹乾的事?”

眼看是躲不過去了,石韜眼珠子一轉,主動起身,並向賈南風走去。

數月之前,此子以一首“桃花仙”震驚四座,但過後大家都認爲詩中意境與一個束髮小兒明顯不搭調,因此,事後人們多以爲是抄襲得來;

但沒幾天,又傳出“南風傷”,但那首“南風傷”,跟本就是在向賈南風諂媚,雖說也有幾分氣勢,卻算不得佳作,倒是後來傳出的“清平調”卻爲世所罕見的佳作,可一個毛都不曾長齊整的小屁孩,如何能將女子的美貌描述得如此淋漓盡致?恐怕也是抄襲得來。

在座之人,無不好奇的看着這位新崛起的“桃花郎”,卻不知今日會不會給衆人帶來驚喜。

宮女已經陸續端來食物,唯獨不見酒水,也不知其中究竟有何玄虛,但石韜哪肯錯過這一打廣告的大好時機。

行過禮,石韜起身道:“可否請天后賜微臣一罈酒?”

見昔日之白麪小郎君,如今成了黝黑少年,這讓賈南風微微有些失望;另外,賈謐請求她借今日之機,幫着宣傳石家酒水,但最終被她拒絕了……老孃可是普天之下第一人,怎麼能爲了那點臭錢幫一個商賈揚名呢?

似乎被石韜的舉動勾起了興趣,賈南風笑道:“你向本宮索要酒水,可是打算爲此酒揚名?”

石韜搖了搖頭,且一本正經的說道:“非也,非也,天后壽宴,怎可只有佳餚,而無美酒呢?小子乃好酒之人,若無美酒,這詩...不做也罷!”

“石家七郎竟也有這等風骨?呵呵,爲了再得一首佳作,本宮便賞你一罈酒便是。來人,取本宮的琉璃酒來,本宮今日倒要瞧瞧,桃花郎君究竟會有何等表現!”

從宮女手中接過翠綠色的酒罈,而又得賈后首肯,石韜立即爲賈南風斟上半盞白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爲賈謐盛上一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每倒一盞酒,他便念上一句,到得最後,終於將稍作改動的“將進酒”唸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潘如海,陸如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天后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奴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注:其中“潘如海、陸如江”卻是世人讚譽潘岳的文采如海,而陸機、陸雲兄弟,才氣如江,這裡用以替代原文中的“岑夫子與丹丘生”。)

石韜雖稍微作了修改,卻依然不減詩中豪氣,再加上第一次品嚐到這種烈酒的滋味,現場竟變得有些混亂.......有的大呼過癮,有的咂舌、有的甚至被嗆着、且咳嗽不止,至於還未來得及品酒的,卻暗自咀嚼着詩句。

這明顯是一首勸酒詩,卻一語道破世人心中之悲苦,無論賈南風,還是賈謐,乃至王衍、王卓叔侄,更包括金谷好基友,似乎都被那句“古來聖賢皆寂寞”戳中了痛點。

而那句“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卻讓衆人越回味就越是傷心斷腸。

烈酒入喉,加上詩中悲憤與抗爭的情懷,不斷衝擊着衆人之心房,片刻之後,竟有人嚶嚶嚶了起來,石韜仔細一看,竟是潘大帥哥在低聲抽泣,且一面抽泣,一面低聲重複着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大吼道:“好詩,好酒,給我再來一盞!”

這樣的時刻,石韜如何聽得“再來一盞”之類的話,且立即小跑着上前爲那人倒酒。

有人帶頭,很快有人呼應。

石韜自然殷勤無比,哪知才倒了幾盞,酒罈已經空了,他不得不向賈南風投去求助的眼神。

不得已,賈南風又命人搬來數壇“桃花郎”,哪知卻是壞事了。

由於在場之人,除了賈南風、賈謐、以及石家父子知道此酒性烈,其他人卻是首次嚐到,他們哪裡知道這種酒的威力?

品味着詩中的豪氣,許多人竟一口接一口的猛灌,到了最後,居然有人撒起酒瘋來。

潘帥哥不再小聲抽泣,而是放聲大哭,且哭得衣襟溼了也不自知。

更有人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剛纔的詩句。

最後就連賈謐也開始大聲吟唱起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因太子一事,情緒低落的王卓,幾杯烈酒下肚,整個人開始飄飄然,聽衆人一同吟詩吟得興起,心中豪氣頓生,一摔酒盞,卻站了起來,且對着賈南風怒目而視,若非王衍攔着,指不定會惹出何等禍事。

好在賈南風小酌幾口之後,也有些上頭,根本顧不得大家的言行,且儼然君臣和睦的態勢,偶爾還會跟着衆人的節拍,吟上一句“自古聖賢皆寂寞”。

看着場面完全失控,未敢開懷暢飲的石崇,卻是傻眼了,爲了讓自己不那麼特立獨行,石崇不得不跟着衆人吼上幾嗓子,又或者假惺惺的抹了一把子眼淚。

“情懷這玩意兒,貌似不分時空,也不分場合,甚至讓不同階層之人,爲之產生共鳴吶,呵呵!若是在太平盛世,這樣的場景恐怕能被傳爲千古佳話了吧.......”瞧着這一幕的發生,石韜心中甚是感慨。

原本好好的一場壽宴,最終竟然演變成了撒酒瘋大賽,場面爲之失控,最終賈南風不得不命人將一羣酒瘋子趕走。

自始自終,賈后並無提起此酒的來歷,石家父子也懶得解釋,有時候越是神秘的事物,越是容易勾起人們的興趣。

※※※

第二日,含章殿內的一幕竟被傳得沸沸揚揚,且被許多沒有攀附上賈氏的人當作笑柄,但石家父子卻顧不得這些,竟開始在洛陽城中大肆走親訪友。

金谷好基友的別院,河間王府,王衍、王卓二人府上,就連太子,石韜也差人送上一了份禮物。

獲知此事的賈南風,叫來賈謐詢問,最終得知石家父子不過打着讓石家酒水揚名的主意,因此只罵了一句“卑賤商賈”,便就此作罷。

含章殿內讓一衆官員失態的酒水,漸漸揭開神秘面紗,同時,石韜一系列的宣傳與推廣,山呼海嘯般的撲向洛陽各處。

原本極爲反感這類官場應酬的石韜,竟一反常態的變得熱乎起來,爲了提前預熱“桃花郎”之名,石韜完全豁出麪皮不要,逢人便賣力推銷自己的產品,愣是將商賈嘴臉演繹得淋漓盡致。

同時還請人制作了許多傳單,然後讓青衣衛的小傢伙們穿梭於洛陽大街小巷派發傳單。

到了最後,石崇根本就插不上手,爲石韜將來仕途感到惋惜的同時,石崇更感慨此子對於商賈之道,似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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