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駿接過信件後,很快就看完了。
衆人看不到信,那就只能看張駿,試圖通過他的神色琢磨出什麼來。
張駿的神色非常氣憤,似乎受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侮辱一般。但這信可是陰澹寫的,用詞很可能已經極盡婉轉,就這樣都看得氣憤異常,看樣子樑帝邵勳開出的條件很差,甚至說了什麼很難聽的話,縱然百般修飾,依然讓張駿看怒了。
宋輯同樣目光灼灼地看向張駿,隱含期待。
不過張駿沒說什麼,又低頭看起了第二遍,這一遍就看得比較仔細了,花費的時間比較長,臉上神色變幻十分精彩。
宋輯心中一涼,這是意動了啊!
如果壓根沒考慮過投降,那麼根本不會看第二遍,直截了當拒絕,並當衆表明決心即可。
說穿了,張駿內心是搖擺不定的。
一方面捨不得丟棄父祖傳下來的基業,一方面又對局勢感到悲觀,這個時候,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對他產生影響,進而做出堅守到底或出城請降的決定。
其他幕僚同樣不說話,就那麼靜靜看着。
許久之後,張駿放下信件,掃視衆人一圈,道:「昔年曹操兵臨荊州,東吳尚有魯肅、周瑜堅主力戰,今只有宋將軍一人,何也?」
說罷,霍然起身,冷哼一聲,道:「縱然要降,亦有張昭等人將原委徐徐道來,君等卻一言不發,又是爲何?」
還是沒有人說話,殿中瀰漫着難言的沉默,
「長史、二位司馬、宋將軍留下,餘衆都散了吧。」張駿又惱火地坐回了案後,說道。
不說話比罵他還讓人難受,因爲這說明他們輕視自己,完全是一副另做打算的態度了。
「不告退。」衆人紛紛離席而去。
待最後一個人影消失在轉角之後,張駿看着禕、陰元、韓璞、宋輯四人,輕輕嘆了口氣,將信件交給四人傳閱。
禕最先看完,神色間並無異樣,好似早就想到了一般,隨後將信件遞給陰元。
陰元看完之後,放在案几之上,拈鬚沉思,一副爲了主公考慮的模樣,實則頗有點置身事外的感覺。
宋輯起身走到對面,將信拿起,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隨即冷哼一聲。
韓璞咳嗽了下,伸手示意。
宋輯仿若未見,嘴裡罵了一句:「邵賊視涼州無人耶?
韓璞起身,一把抓住宋輯的手,在他憤怒的目光中,拿走了信件,回到座位看了起來。
片刻之後,冷笑三聲,也不知道笑的誰。
「都看完了?」張駿突然說道:「既已看完,可暢抒己見。」
長史匯禕沉吟片刻,道:「主公,樑帝奄有北地,大勢已成。涼州不過天下一隅,絕難相抗。
今冀望山高路遠,道阻且長,以爲拖延之計,僕以爲實乃下策。」
「若是太平守成之君,或囿於羣臣諫阻,或苦於錢糧不足,圍城日久之後,無力持續,或有一線議和之機。」
「然樑帝起於行伍,多歷殺伐之事,心志韌於常人,豪勇過於擠輩。一次不克,來年復攻,涼州永無寧日矣。」
話止於此,但意思很明白了。
如果主公你面對的是邵樑二代或三四代,或許還能憑藉山高路遠固守反擊。
這些守成之君主要靠權謀政鬥來控制朝堂,推行自己的意志,一旦消耗太大,得不償失,就會引來諸多反對意見,確實有可能捏着鼻子同意你半割據的地位,只要改旗易幟,表面臣服即可。
但這會面對的是開國之君,還是亂世中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最上乘的開基之主。
這種亂世豪雄,心志堅韌,手段狠辣,還威望奇高。
他們壓根不屑於用所謂精妙的政鬥手段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是往那一站,別人就自然而然按照他下達的命令來執行。
若有反對,一力平之。
這種人,除非內部叛亂,或者有外敵一一比如江東司馬睿或遼西慕容氏一一大舉攻殺而至,又或者吃了大敗仗,確實打不過,不然你別指望他會放棄,朝中也沒有能夠制衡他的力量。
張駿雖然是所謂的「守成之君」,但這個亂世之中,便是守成之君也和大一統王朝盛世年間的守成之君不一樣的,他能夠深刻理解匯禕的這番話,沉默片刻後,問道:「建鄴有琅琊王監國,禪代之後,他或許會稱晉王乃至登基稱帝,豈能沒有北伐之意?」
禕搖了搖頭,道:「琅琊王困於網中,自保尚可,北伐極難,萬不能指望彼輩。」
張駿代入江東那個環境想了想,確實如此,
聽聞當初祖渺北伐徐州,江東豪族只願供給少許糧草、器械、兵員,一旦打過淮水之後,便興致缺缺,似乎守着淮陰一線就已經滿足了,指望他們給邵勳造成多大的麻煩,委實想多了。
「長史去過洛陽,可知樑帝其人如何?」張駿又問道。
「英武果決,心志堅韌。」禕幾乎沒多做思考,直接說道,顯然已經琢磨此人許久了。
張駿看了他一眼,臉上表情有些奇怪,旋又看向陰元,道:「左司馬有何見解?」
陰元起身一拜,道:「僕請主公早降爲妙。
張駿雖然心中有投降的念頭,但見陰元這麼直接,還是有點吃不消,問道:「卿何如此膽怯?
「僕爲主公計耳。」陰元起身說道:「戰至今日,武威已是孤城一座,然武興、西郡近在只尺,援軍不過千人耳,還爲地方豪族攔截。張掖、西海、酒泉、晉昌、敦煌、高昌六郡之援兵,主公可曾見得?」
「許是路途遙遠,未及趕至。」張駿說道。
「主公若這般作想,恐貽良機。」陰元說道:「實不相瞞,晉樑尚未禪代之時,曾詔舉數十涼州子弟入朝爲官,其中頗多敦煌、酒泉、張掖子弟。在諸郡豪族看來,樑帝很是信重他們,今後仍會倚重彼輩。」
「主公方纔提及曹操徵南之事,誠如是也。魯肅、張昭若降曹,操當以其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既如此,不如降邵。”
這話直接揭開了溫情脈脈的面紗,露出了其下現實而又醜陋的一面。
人家降邵之後,仍然可以「累官不失州郡」,地方事務仍然靠他們裁決,或許有少數忠義之輩,但絕大多數人沒有必然抵抗的理由。
在陰元看來,西邊諸郡可能就張肅願意提兵來救,因爲這是「宗室」,不願看到張氏「王朝」覆滅一一在很多時候,都知道重用宗室容易出亂子,但就是不得不用,原因便在於此。
聽完陰元這番話,張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君張昭耶?魯肅耶?」
陰元再拜道:「僕至今仍在姑臧,未如護那般不告而別,主公可知我心意。」
張駿臉色稍緩,旋又有些頹喪曹操並未打到孫權家門口,但邵勳已實打實把姑臧圍住了,這時候怕不是遍地張昭,而無魯肅。
他轉頭看向兩位武人,先掠過宋輯,而看向韓璞,問道:「韓司馬有何話說?」
「主公若不降,僕便一起赴死。主公若降,僕亦無二話。」韓璞嘆了口氣,語言中似乎有些不滿,帶了點情緒,道:「左不過是我欠你們張家的,臨死之前還了這份恩情,乾乾淨淨下幽壤而去。不過一一罷了,有些話匯長史、陰司馬已然說盡,我便不多言了。」
張駿聽了,心緒極爲複雜。
韓璞是老將了。祖父時代就在軍中爲將,父親在位之時就升任司馬,至今已歷十年。
平日裡對他不是很尊敬,怪話連篇,一度讓他以爲這人要降。
沒想到啊,生死之際,他居然願意爲張家赴死。
做人不能光看表面,有些人性格乖張,桀驁不馴,但他真願意爲你拼命。
有些人恭順無比,卻暗地裡恨不得你死。
只可惜,到這會他才明白這一點,是不是太晚了?
「韓璞豎子,說的什麼話?」宋輯瞪了一眼,罵道:「口出怨言,灰心喪氣,如此作態,大軍焉能不敗?
韓璞只了他一眼,冷笑兩聲,不再多言。
有這種不識大勢的人在,難怪走到今日這般地步。若早早投降,何至於此?而今卻連累得他韓氏一同覆滅。
「主公。」宋輯說道:「正是咬牙堅持的時候,萬不可三心二意啊。韓璞此輩無能,牢騷滿腹,僕請總領大軍,守禦三城。”
韓璞本來打定主意不說話了,不料宋輯直接辱罵,頓時不樂意了,又說起「怪話」,只聽他道:「宋將軍是怕樑帝不用你宋氏了吧?也是,宋家有何名望?若無西平公拔擢,便是再過一百年,宋氏也無崛起之機。」
敦煌宋氏是土豪,以武力着稱,但在大晉朝一直名不見經傳。
武帝世,宋質任敦煌郡功曹,這已是宋氏能爬到的頂點。
彼時太守尹卒,曾參與滅蜀之戰的涼州刺史楊欣表敦煌令樑澄領太守。
宋質不從,廢澄,表令狐豐爲太守。楊欣遣兵來攻,爲宋質擊敗。
結果真讓令狐豐當了太守,豐死後,又由其弟令狐宏繼任太守,一直到四年後,楊欣才找回場子,斬殺令狐宏,宋質則不知所蹤,
這是宋氏處處受制,憤之下意圖暴力破局的一次嘗試,奈何處在晉武帝時期,機會不大,最終失敗。
張軌鎮涼州後,宋氏終於得到了機會,所以他們是真不願看到涼州易主。
韓璞其實說中了宋輯的內心。
宋輯轉過頭來狠狠盯着他,直欲噬人。
「看我作甚?」韓璞笑道:「讓你平日別隻顧着舞槍弄棒,多讀點書,你卻不聽。你家那位令艾公(宋纖)才學不錯,乃宋氏一門上千族人中難得的飽學之士。你若有暇,何不從他讀書?聽聞他隱居酒泉南山,注《論語》、爲詩頌,多少人求見而不得。」
「多讀書是有好處的。樑帝出身士息,比你宋氏還貧賤,你說他會不會重用土豪寒人?」
「早點降順,宋氏興許還能被任用。若在此口出狂言,不識天數,惡了樑帝,那纔是宋氏一門難以挽回的巨大損失。」
「老夫說的這些話,可懂?」
宋輯膛目結舌,想要說些什麼,卻啞口無言。
張駿則有點懵。
剛還對韓璞起了些好感呢,現在卻又恨他多嘴。
宋輯難得的一個主戰派,被你三言兩語動搖了心志,你到底是哪邊的?
韓璞注意到了張駿的目光,但他不在乎,只拱了拱手,道:「樑帝雄才大略,遠近鹹服,但卻有寡人之疾,主公早做決斷。”
張駿被壹得說不出話來。
想生氣,卻又有些無力。
他娶妻不過數年,夫妻恩愛,情誼甚篤。若愛妻被邵勳擄去,在他身下婉轉嬌啼,曲意承歡,
想想都受不了。
禕察言觀色,道:「主公,值此之際,僕願夜出姑臧,至樑軍營中,會一會樑軍將帥。」
張駿並不說話。
許久之後,才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