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蕭關路上的時候,邵勳收到了南方的消息。
四月初及四月中旬,祖約派出了兩批使者抵達建郵,訴求都是一樣的:要賞賜、要搬遷家人。
令人震驚的是,第二批使者都抵達幾天了,建鄴朝廷居然還沒正式討論這件事情。也就是說,第一批使者呈遞上去請求後,可能被壓下來了,或者這件事就不是建郵朝廷最關心的事情,彼時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樣也好,邵勳懶得多關注了,因爲他也有更重要的事情。
五月初十啓程,一天後抵達縣。
着名的隴山或者說隴坻就在縣西數十里。
大軍完全是沿着水河谷在行走。
河谷不是很寬闊,但依然開闢了大量農田。
邵勳大部分時間並不乘坐馬車,而是策馬于山間河谷之中,仔細查看當地民生。
「過了雍縣往西,河谷地就是最寶貴的,爭奪甚是激烈。」邵勳馬鞭指着左右兩側的山上,說道。
四子部裕、五子邵彥、六子邵瑾跟在後面,舉目遙望。
山間旌旗密佈,可看到正在行走的大隊軍士。
稍遠處,偶爾見得一個塢堡。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那是戎氏的塢堡,先前跑到草壁鎮獻糧十萬斛、牛羊五千只,以贊軍需,甚至還塞了兩個家族嫡女,都是模樣周正的,被邵勳婉拒了。
戎家現在就是一個土豪。
祖宗戎賜,曾以都尉身份追隨劉邦擊破項羽,食邑八千戶,後獲罪敗落。漢宣帝時,徙長安,後漢年間,復徙至扶風,地位大不如前。
在胡人大舉涌入關中後,戎家窮則思變,開始構築塢堡,經營莊園,操練部曲,並與周邊胡人酋帥來往。
甚至於,戎家部曲莊客中都有不少胡人,不過誰關心呢?以後編戶時,漢人莊園裡的胡人都是漢人,胡人部落裡的漢人全是胡人,朝廷根本不會仔細分辨,
也無從分辨,因爲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祖上是漢還是胡,只能這麼簡單粗暴。
「樑奴,雍、、陳倉三縣是你的食邑,此景此景,可有感觸?」邵勳問道樑奴策馬上前兩步,道:「陛下一一邵勳瞪了他一眼。
「阿爺,戎家這塢堡不下一千五百家,或有兩千家。」樑奴說道。
「三縣黃冊上只有五千戶,你覺得準嗎?」邵勳問道。
「定然是不準的。扶風羌胡作亂,動輒數萬人,這就不知道多少戶了。而禍亂之源,便在西邊諸縣。」樑奴說道:「昔年姚弋仲率羌衆東遷,跟隨者數萬人,於榆眉耕牧,如此數年,部衆不但沒有飢困而散,反倒愈發興旺,可見一斑。」
榆眉在雍、之間(今陝西千陽縣附近),姚弋仲挺進至此,成爲關中實力派,被匈奴冊封爲平襄公。
現在姚弋仲走了,這塊地被朝廷收取,大部劃歸草壁鎮。
而說起戶籍,那就是黑色幽默了。
晉太康盛世時,扶風六縣戶二萬三千,然經歷了晉末常年戰亂、天災,去年朝廷派人查扶風郡戶口(非度田),得二萬五千戶。
其實本來還是報二萬三千,但黃冊原件上有塗改痕跡,在郡、池陽二縣名下各加了一千戶,變成了二萬五千。
邵勳直接把扶風太守撤了,以京兆人金昭惠爲扶風太守,原因是你糊弄我都不願意費心。
金昭惠據說是前漢名臣金日禪後人,乃漢獻帝時充州刺史金尚玄孫。父金道震,普武帝時任揚州別駕,然後就安家在那邊了。
金昭惠有個長兄叫金昭明,現任晉廷兵部郎,三弟金昭顯在建鄴治產業,老二就是金昭惠了,全家早早就跑回了長安。
劉漢滅亡後,出任池陽令,這會又由樑芬舉薦,升任扶風太守。
金氏也是京兆郡一大豪族,作爲金日後人,居然沒人出仕劉漢。
「六弟,這些豪族就是欠打。」燕王邵裕大聲道:「阿爺若願給我幾千精兵耍一耍就好了,六弟的食邑我來清理。」
邵勳一馬鞭抽了過去,虎頭好像早就防着這一招了,電光火石間縱馬一躍,
閃開了。
「過來。」邵勳招了招手。
邵裕嘿嘿一笑,又策馬而至。
邵勳一鞭子抽了個結結實實,然後讚道:「騎術不錯,有爲父當年的風範了。」
「還差得遠呢。」虎頭嬉皮笑臉道。
倒也沒誇張。
父親現在還騎得烈馬,開得硬弓,騎術更是甩他很遠,便是軍中好手都讚歎不已。
「你都開府了,至今不重府事,僚屬都沒徵辟幾個,何也?」邵勳問道。
「兒缺錢了,丞相就給我錢用,不急。」虎頭笑道:「跟在爺孃身邊,幫襯兄弟姐妹,蠻好的。
邵勳搖頭失笑,這個兒子性格隨他娘,勇武隨他。
樑奴也笑了。
諸兄弟中,他和虎頭還是比較親近的。
邵勳又看向六子,問道:「而今大軍還在,你若不抓緊清理戶口、田地,悔之莫及。」
邵瑾立刻回道:「父親放心,兒已在扶風招攬了幾人入府爲官,有此輩協助,料無大礙。今已清得三千餘戶,離萬戶已是不遠。」
樑奴是秦王,食扶風郡西三縣。雖然只能享受食邑的租賦收入,不能插手政事,但按照魏普以來的傳統,他還是喜歡在這虛封的封地內拔擢人才。
而這些人才,心理上對他有天然的向心力,認爲自己是秦王的「國人」,這就是雙向奔赴,皆大歡喜。
「爲你的食邑,侯飛虎在扶風、略陽間又打了兩仗。」邵勳說道:「你其他兄弟可沒這等好處,便宜你了。」
說罷,一揮馬鞭,疾馳而去。
三子緊緊跟在後面。
一時間,河谷中滿是騎軍馳騁之聲。
遠近塢堡、部落聞之,震駭不已,幾以爲朝廷秋後算賬來了。
路途之上,邵勳下詔:分涼州之敦煌、晉昌、高昌三郡置沙州,以郗鑑爲沙州刺史,領玉門護軍、戊已校尉。
又以撫軍將軍侯飛虎爲都督涼、沙二州諸軍事,領涼州刺史,兼西域都護府大都護。
聯繫之前的任命,邵勳顯然是把涼州地區分爲了兩部分,即河西和隴右。
隴右由辛晏、靳準分掌,河西則由侯飛虎一言而決。
上層格局定下來後,就是中下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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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八日,蕭關城下,以安定太守垣喜爲首的一衆官員早就恭候多時。
垣喜跟隨邵勳多年了,本在黃頭軍爲督軍,現任安定太守,爲他鎮着這個胡漢交雜之地。
他恰好又是鄰郡秦州略陽人氏。在垣延因病故去後,垣喜這個曾被賜姓的家奴居然正兒八經入了垣氏族譜,且重開一頁,也是離譜。
而也正因爲此,曾經幫助匈奴的略陽垣氏避免了東遷的厄運,仍留在本地。
垣喜及一衆官員身後,還有樑、皇甫、胡、楊、席、伍、張等豪族耆老。
這個「張」,便是張軌、張駿宗黨所在了,位於烏氏縣(今固原東南、平涼西北,戰國時烏氏戎故地,秦時開疆所得)。
隨駕大軍一部早已提前兩天抵達,將蕭關城池及遠近山頭都佔了下來,佈設了好幾道防線,紮營立寨,戒備森嚴。
此刻又有一隊接一隊的軍土、一輛又一輛馬車駛近,
衆人細細盯着,待見到天子御攀時,紛紛拜倒於地,齊聲道:「吾皇萬歲。」
御攀停在了蕭關城外數十步,邵勳下了馬車,左右看了看。
蕭關地勢很高,堵着一處山間隘口,防備敵人自西北邊襲來,突入涇水河谷當然,如此複雜的地形,不可能只靠一個蕭關堵住,保守估計得建縱貫南北數百里的七八個關隘。
此關也只是堵住了相對好走的一條路罷了,軍事價值一般,象徵意義倒挺大。
「都起來吧。」邵勳雙手虛扶,道。
衆人齊齊起身。
邵勳也不入城,只上前幾步,看着太守垣喜,笑道:「想當年,垣卿是朕帳下第一個敢肉袒衝鋒的勇士。時過境遷,今已是一郡之守。」
垣喜再拜,道:「若無陛下,臣不過一介奴婢耳。今得尊位,便已光宗耀祖,死而無憾。」
「無卿,安定不定矣。」邵勳一把拉起垣喜,道:「且爲朕一一引薦安定英才。」
「臣遵旨。」垣喜應道。
尚書左僕射樑芬站在後面,靜靜看着家鄉的山山水水。
年少之時,武帝裁撤郡兵。安定情勢複雜,不願裁撤,但也不能公然對抗,
於是輪番徵發豪族私兵守禦關塞,樑芬就曾帶着梁氏部曲守過蕭關。
數十年過去了,梁氏在沉寂多年後,又一次接近了權力的中心,家族在安定的地位愈發穩固。
他沒什麼不滿的了。
或許,女兒一天天變大的肚子是他唯一的憂愁來源。
想到這裡,老樑不由得怒視了下邵勳。
全忠你還有心思與安定士人談笑風生,吾女懷有身孕之事一旦暴露出來,就是天大的醜事,老夫都找聾啞人暗中照料吾女了,你能不能省點心?
通事舍人龐覺走了過來,找到了隨駕官員中地位最高的樑芬,低聲稟報道:「僕射,護匈奴中郎將靳公已率五千騎,護送武威降官數十人過河,離此不過三日路程。」
「張駿可在其中。」
「在。」
「好。」樑芬點了點頭,道:「此事老夫已經知曉。」
舍人行禮退下。
樑芬看了此人一眼。南安龐氏族人,同樣是他詔舉的,乃漢時龐德後人。
前頭邵勳已經入城了。
樑芬想了想,又喚來一人,問道:「姚弋仲怎麼還沒來?」
「楊難敵聽聞聖駕西巡,嚇得魂不附體,遣使請降。姚公令其至蕭關面聖,
難敵本來答應了,後又反悔,姚公遂遣兵征討。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樑芬唔了一聲,揮手讓人退去。
西邊這個情形,實在太脆弱了,彷彿有點火星子就能燃燒起來。
天子西巡是必要的。
樑芬甚至想勸他往天水走一走,收攏一些豪族、胡酋子弟,哪怕只是讓他們當親兵、侍衛都可以。
花錢少,卻又能安撫人心,不做何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