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8章 站直了,別躲!
大將軍府軍謀掾兼樑國中書侍郎(從四品)張賓很快追了過來。
抵達大軍紮營處時,邵勳剛剛行獵歸來,身邊還跟着一羣部落酋豪。
與士人打交道,你要和他們談論玄理、樂理、書法。
與胡人打交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打獵以及跳舞。
邵勳與諸部酋豪一起打獵,其實就是拉攏感情的統戰手段。
“孟孫,速來,有鹿肉,野那射的。”看見張賓時,邵勳高興地招了招手,道。
劉野那穿着一身火紅色的獵裝,手挽角弓,足蹬長靴,騎着一匹白馬,緊緊跟在邵勳身後,朝張賓笑了笑。
孫珏的妻子劉氏也弓馬嫺熟,跟在姑姑身後,嘀嘀咕咕個不停。
張賓行了一禮,走了過去。
銀槍左營的將士在內紮營,黃頭軍屯於外,最裡邊則是一圈空地,篝火已經點燃,就等着烤肉、跳舞、唱歌了。
黃正將張賓引向最內圈的大帳。
劉野那姑侄二人正在帳後繫馬,聲音遠遠傳來。
“夫君總讓我彈奏樂曲,爲他飲酒助興。”小劉有些委屈地說道。
“你家裡還飲酒?大王可是下了禁酒令。”
“啊!我不知道啊。自家釀的葡萄美酒,應無礙吧?”
“我也好久沒喝葡萄酒了,寧朔宮中都是黃酒。算了,此事不要在外亂說。”
“姑姑也太小心了,士人家裡偷偷釀酒喝的太多了,禁不住的。”
黃正似乎沒聽見姑侄二人的說話,直接入內通傳了,張賓則在外邊等着。
“你方纔說飲酒助興是怎麼回事?”劉野那又問道。
“何止彈奏樂曲,還讓我跳舞。”小劉不滿道:“雖然我喜歡跳舞,但這樣和士人家中的舞姬有甚區別?”
劉野那聽了有點臉紅,因爲樑王也喜歡看她跳舞。但樑王和孫珏應該是不一樣的,因爲樑王在欣賞完舞蹈後,會緊緊抱着她,用各種想得出的辭句讚美她的舞姿,各種不要錢的情話說個不停,讓她雲裡霧裡,甜蜜無比。
“他還嫌棄我不肯梳妝。”小劉又抱怨道。
“你怎麼回的?”劉野那好奇道。
“我說自小便騎馬,如何肯上妝臺?”小劉氣鼓鼓地說道。
劉野那低聲笑了,道:“你不施脂粉,也挺漂亮的。”
小劉微微有些得意,然後又抱怨道:“他還不許我出門射獵。我明明射了好幾只狐,送給他家人討好來着,他都不領情。”
劉野那沉默片刻,問道:“那你喜歡他嗎?”
小劉扭捏了起來,嘴上嚷嚷道:“他也就在窗前讀書的時候好看些。”
接着便是一陣輕笑傳來。
張賓對小兒女間的情事沒甚興趣,他只從中窺出了一點:胡漢生活習性差別蠻大。
就說這女人,胡女熱情奔放,語言直接,有什麼不滿容易當面發作出來,說話一點都不委婉,容易讓人下不來臺。
而且喜歡喝酒,更不願被拘束在家,閒下來就帶上弓箭,騎馬出門射獵。
更有些人膽子很大,看到對眼的男人就笑,這誰受得了?
樑王想移風易俗,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張侍郎,裡邊請。”黃正掀開帳簾,輕聲說道。
張賓點了點頭,入得大帳。
邵勳指了指旁邊一個蒲團,讓他坐下,道:“看信。”
張賓學邵勳的樣子盤腿坐下,拿起案几上的信紙,仔細看了起來。
看完時,劉野那提着個食盒走了進來。
邵勳道:“給孟孫也分點,一會要喝酒,先墊墊肚子。”
劉野那取出烤肉,給張賓分了一盤,然後坐在邵勳身旁。
“野那射的兔子,確實肥美。”邵勳吃了一口,讚道。
“和天鵝肉比起來呢?”劉野那問道。
那還是在臺駘澤時了,劉野那奔馬馳射,連珠二箭,迭次射落兩隻天鵝,震驚當場。
“都好吃。”邵勳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笑道。
劉野那高興地笑了,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小暗號。
笑完之後,也拿着烤肉吃了起來。
張賓眼角餘光見着,想起了方纔姑侄二人的對話,暗道樑王家風還真是寬鬆。
“看完了吧?”邵勳放下割肉刀,擦了擦手,問道。
張賓放下手裡的肉,說道:“大王意欲何爲?”
“我聞昔年拓跋鮮卑三分,曰‘東部大人’、‘中部大人’、‘西部大人’,今可能做到?”
鮮卑三分何止拓跋鮮卑時代。
後漢年間,檀石槐一統草原,就將鮮卑分爲東、中、西三部,各有大人領之。
拓跋鮮卑的地盤東至濡源,西抵敦煌,長一萬二千餘里。這種勢力範圍,分開管制確實更合理一些。
不過自拓跋猗盧登位後,就廢三部大人,歸於一統,顯然打着收權的主意。
張賓聽得出來,邵勳要的不是拓跋猗盧之前的三分,因爲那還是名義上臣屬於一人,他要的是徹徹底底的分裂,東中西三部各有主人,互不統屬。
“依如今之情形,或有可能。”張賓說道:“但若還是拓跋氏子孫分領三部,恐有後患。哪天出了個雄主,三部歸一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今也只能做到這地步。”邵勳說道:“非拓跋氏子孫上位,可能行不通,諸部大人不服,他們會另選拓跋氏子弟擁立,比如翳槐。那樣就不是三分,而是兩分,甚至兩分都不可得,會再度歸於一統。”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諸部大人只效忠拓跋氏子孫,連自己上位的想法都沒有。
草原好貴種,不只是說說而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遊牧或半遊牧政權對血統問題看得非常重,比中原還重。
邵勳倒是想支持烏桓王氏直接上位,擁東部舊地割據自立,但看蘇恕延的回信,王豐似乎更傾向於支持外甥什翼犍,擁這個三歲小兒爲主。
“大王。”張賓又拿起信件,說道:“觀信中所言,王豐似乎不願造反,仍想留在代國。他所爭的,僅僅只是外甥什翼犍的地位。且若事有不諧,他多半會偃旗息鼓,暫時蟄伏。”
“孟孫你算是看透王豐的內心了。”邵勳讚許道:“我料賀蘭藹頭也是這般想法。拓跋氏何其幸也,值此闇弱時刻,諸位大人爭來爭去,竟都不願脫離拓跋氏聯盟,仍想維持代國的完整。”
張賓默然片刻,然後擡起頭,目光堅定地說道:“王豐若不想要,就硬塞給他。”
“哦?塞給他什麼?”邵勳心中一動,問道。
“冊封拓跋什翼犍爲代公、拓跋翳槐爲五原郡公,以祁氏母子犯上作亂故,廢拓跋賀傉代郡公之爵。”張賓說道:“他們猶豫不決,那就加一把火。”
“若王豐、賀蘭藹頭拒絕了呢?”邵勳問道。
“賀蘭藹頭其人如何尚不清楚,但王豐此人不願作亂純粹是因爲實力不足。他連代郡、廣寧的烏桓都無法完全統御,濡源、代北一帶的部落亦不買他的賬,可若大王給予支持,說不定就心思活絡了。”張賓說道:“大王說鮮卑諸部大人不願脫離代國,僕以爲不然。純粹是因爲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都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拓跋部落衆多。賀傉、翳槐、什翼犍三人相爭,其實大部分部落都沒打算下場,就等着三人決出勝負,然後效忠勝者。大王萬不可放過此千載難逢之良機,王豐、賀蘭藹頭若退縮,就趕着他們上前,不許他們退。爭着爭着,手段可能就沒那麼平和了,一旦動起刀兵,呼朋喚友,那些作壁上觀的部落就有可能被捲入,打的規模越來越多,死傷越來越大,終至不可收拾。”
“三子之中,什翼犍最爲勢弱,大王需得大力支持,可令幽州出兵助之。再給王豐加官晉爵,在草原上四處宣揚,鹹令知悉。到了最後,便是王豐想要辯白,也無人相信,這時他就沒有退路了。”
撤去梯子,讓他們下不了臺,這就是張賓的建議。
邵勳默默思索着。
歷史上拓跋鮮卑應該也經歷過這段時期,當時是怎麼發展的,邵勳不太清楚了。
後趙朝廷多半也插手了,但他們支持的是誰?搞不好是祁氏母子!
換到他這邊,因爲有攻滅拓跋代國的戰略,肯定不會支持祁氏母子穩定局面了,那麼就沒什麼可猶豫的了。
“孟孫,我欲表拓跋什翼犍爲代國公、王豐爲涿鹿縣侯、什翼犍母王氏爲代國太夫人,你以爲如何?”邵勳看向張賓,問道。
“大王英明。”張賓回道。
“賀蘭藹頭那邊,待有消息傳回來再說。”邵勳嘆息一聲,說道。
這年頭各種事情,節奏太慢了,往往是以數月、一年乃至兩年爲時間單位。
“冊書你來寫。”邵勳又道:“朝廷那邊的冊封使團要弄得隆重一些,聲勢大一些,前往冊封之時,走中山、范陽、廣寧、代郡繞一圈,讓緣邊諸胡都知曉。宇文丘不勤那老東西耳目靈通,應該會很快知道。我就要讓王豐下不來臺,給我站直了,別躲!”
劉野那在一旁看看張賓,再看看邵勳,暗暗驚心。
三言兩語之間,就把一個地擴萬里的草原大國給玩弄於股掌之間。
好在劉氏已經上岸了。
伯父、兄長、侄兒都是高官大將,生活優渥,擁衆甚多,整個劉氏家族控制的勢力悉發十三歲以上男丁,可出六七萬騎,他們是有價值的。
只要不造反,任何時候都可躋身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的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