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變化

第809章 變化

代郡傳回消息之後,過了大半個月,纔有信使繞道五原南下,在紇豆陵部騎兵的護衛下,經君子津渡河,南下秀容。

賀蘭藹頭這幾個月都在聯絡諸部。

不知道是不太順利還是怎麼着,他仍然舉棋不定,最終決定派人南下,試探邵勳的意見——這個行爲就說明了很多問題,有賊心,沒賊膽。

邵勳與張賓商量了一下後,決定按既定方針辦,讓洛陽遣使冊封。

十一月初,秀容、岢嵐、靜樂、合河、樓煩五縣以及南邊西河郡的方山、離石、石樓、定胡、臨水、平夷六縣酋豪盡集於秀容,展開了一場亦兵亦獵的大規模活動。

臨水、平夷二縣皆新設,隸西河郡,目前都只有幾百戶人。

前者位於今臨縣西,乃前漢舊縣,今復設,以歸化諸胡。

後者位於今中陽縣附近,目的同樣是歸化諸胡——如此一來,西河郡已有離石、隰城、中陽、介休、方山、平夷、石樓、定胡、臨水九縣,谷遠縣(今沁源)因連年戰爭,人口死傷、逃散略盡,罷廢掉了。

秀容坐落在相對平坦的河谷地帶,其繁榮程度是要遠遠超過作爲郡治的靜樂縣的。

根據最新數字,該縣已編得三千二百餘戶、一萬六千餘口人——當然,只在冬天或戰爭時期能見到這麼多人,平時多分散於各處。

這一日,定胡賈氏、合河周氏、秀容臧氏、樓煩郭氏、石樓顏氏、方山蕭氏六家漢地士族子弟策馬來到了秀容縣——賈氏是邵勳自己定下的,周氏則是犯了事被流放,剩下四家全是王老登拉來的。

“這縣城倒有幾分氣象了。”定胡縣令賈歸下了馬,看着今年剛剛加高、增厚的城牆,笑了笑,道:“被鮮卑驚擾後,最先想到的不是打回去,而是修繕城防。”

家就在城外的秀容縣丞臧韜不樂意了,道:“此乃樑王之令,你有異議?”

賈歸語塞,許是被掃了面子,心中不忿,又道:“臧啓誨,聽聞你家先事陶謙,後落草爲寇——”

“狗賊!”臧韜刷地一下抽出刀,罵道:“豎子賈充族裔,安敢奚我先祖?”

說罷,便捉刀而上,衆人見到不妙,立刻上前解勸,分開二人。

賈歸臉色陰晴不定,冷哼一聲,道:“今年我遣家兵渡河,俘斬匈奴賊子凡二百三十八人,你又有何功勞?”

“去歲大戰,我若不領部曲力戰,秀容便沒了,你待如何?”臧韜隔着好幾個人,高聲說道。

“二位何必爭吵?”樓煩縣尉郭敬嘆了口氣,道:“方纔令長遣使而來,言樑王已行獵而歸,須臾便至,再爭吵下去,你等一個都落不了好。”

方山令蕭整在一旁默默看着。

多年前,作爲淮陰令的他曾跟着鎮徐州的司馬睿南下,但萬萬沒想到,居然被髮配到了晉陵——南渡士人羣體之中,地位高的住在建鄴城內,地位一般的住在建鄴近郊,地位低的則被安置到晉陵(今江蘇常州)。

這破地方“地廣人稀”,“田多惡穢”,環境十分惡劣,一副狂野的原始風貌,簡直不是人待的。

而且,南渡之後,建鄴幕府也沒接着授官,對他不聞不問。

沒辦法,聽聞邵勳崛起之後,蕭整一思忖,作爲東海鄉黨(蘭陵五縣本屬東海),還不如回去投奔他。

恰巧太尉王衍致書江南,拉攏青徐士人,於是蕭整又帶着兩個年歲尚幼的兒子回了老家,攻青州之時還上過陣。

到了去年,經王衍運作,終於得到了方山縣令的官職。

說實話,即便有心理準備,來到方山後蕭整還是嚇了一大跳:這地方和晉陵區別大嗎?

只不過他也沒辦法了,反覆橫跳人憎狗厭、死路一條,只能硬着頭皮上任。

今天來秀容,心情激動無比,他已經在腦海中設計了無數遍面見樑王時該怎麼做:先用家鄉話套近乎,再表忠心,最後略略提一下他到方山縣後鎮撫諸胡的舉措。

過年時節,還得提着禮物走一趟平陽,到王太尉面前再表一番忠心。

做官真的不容易,一個家族的崛起更不容易。

“樑王至!”數騎自嵐水北岸奔過,大呼道。

正在吵嚷的衆人立刻停了下來,肅立一旁。

他們帶來的子侄、家將也整齊地列好了隊伍,緊緊看着西邊的地平線。

很快,悶雷般的馬蹄聲傳來,密集的騎兵海洋出現在了衆人的眼瞼之中。

這些內地豪族來邊塞也有些時日了,初見大股騎兵時還震驚不已,心中幾乎生出無可抵禦的顫慄感。接觸多了之後,麻了,習慣了,不怕了,有那膽大的甚至揚言要研究以步拒騎之術,說步兵大陣即便被衝散了,依然可以五人、十人小組背靠背結陣,與騎兵廝殺,未必就會落於下風。

環境對人的改變是可怕的。

或髡髮、或辮髮的胡騎行到近處之後,紛紛下馬,與嵐水南岸的他們一樣,肅立於途。

又過了一會,遠處出現了大批頭裹黃巾的兵士。

他們人數衆多,幾乎充塞於整個河谷,車馬所過之處,煙塵漫天。

有眼尖之人,甚至能看到馬車上層層迭迭的獵物:野兔、雉雞、野豬、鹿乃至虎狼之屬,應有盡有。

大規模圍獵其實是一種非常不錯的練兵方式,既考驗了金鼓旗號,也訓練了步騎配合,至於箭術那更是重點了。

“這些胡人真心降順麼?”蕭整站在郭敬身旁,輕聲問道。

郭敬門第比蘭陵蕭氏高多了,但他爲人熱心、隨和,沒有架子,聞言說道:“聽吾兄(蒲子令郭陽)說,剛剛攻滅劉漢那年是不太聽話的,即便降順也首鼠兩端。去年就好一些了,但鮮卑入寇之時依然有不少人叛亂,事敗之後有人被清算,有人較爲機警,渡河西去投奔劉洋、石勒了。今年則大爲改觀,至少沒人公開反叛了。”

蕭整暗暗與自家方山縣的情況對照,發現郭敬所言大體沒錯。

不知不覺第三年了,該跑的、該叛的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相對順服的。

奉命來秀容之前,他召集了本縣三個鄉的部落貴人,能來的都來了,還獻上牛馬雜畜數千,充作本縣運轉資費。

是的,他管不了那些部落的事務,但貴人們至少認可他這個縣令了,面上過得去,大家相安無事即可。

他從徐州帶來的數百戶鄉人就在赤洪水兩岸耕作,算是他這個縣令最信任的人口——赤洪水河谷可供耕作的平地不多,但架不住人少啊,每家分個一二百畝地後,還存在大量可墾荒的田地。

去年征討叛亂的匈奴部族,大部分俘虜被送去汴梁當役戶了,還有數百家被安置到了縣裡,所以他現在能直接掌握的民戶大概也就一千戶左右。

“郭公——”蕭整又道。

“使不得,使不得!”郭敬一急,立刻說道:“喚我郭季子便可。”

“季子,方纔賈定胡說他渡河襲斬匈奴,這是怎麼回事?”蕭整又問道。

“蕭君如何稱呼?”郭敬問道。

“表字公齊。”

“公齊居方山,離定胡不遠,閒時便該打探下鄰縣諸般事體的。”郭敬一副老大哥的語氣,道:“定胡縣有孟門津,與匈奴隔河相望。如果趁敵不備,遣小股兵馬過河,是有可能斬獲賊首的。當然,石勒也經常遣人過河,互相襲擾罷了。”

“賈歸纔多少兵?怎麼就能如此順遂?”蕭整問道。

“賈文宏自幼弓馬嫺熟,曾在中條山中爲塢堡帥,爲匈奴打過王師,也爲王師打過匈奴,他不一樣的。”郭敬說道:“幸好我在樓煩,若去了定胡,石勒大舉來襲,我怕是要手忙腳亂。”

“季子過謙了。”蕭整說道:“汝南周氏的人在合河縣,不也沒事麼?”

“他們啊!”郭敬苦笑道:“汝南周氏文風鼎盛,名氣大着哩,連胡人都知道。周氏配流合河,男女老少數百口人,樑王又發郎陵屯田軍二百戶、襄城民人二百戶,皆汝潁之人也。周氏至合河,與諸胡聯姻,部大們喜出望外,皆以娶周氏女爲榮,嫁周氏子爲幸。匈奴來襲,一堆胡人軍前效力,出不了事的。”

“我聞周氏已對仕途不抱期望,但讀書治學,開闢荒田,營建塢堡,多生子嗣,結交諸胡。這其實正是樑王希望看到的,他就希望中夏大族紮根邊地,教化羣胡,移風易俗。”

“什麼?樑王希望我等紮根邊地?”蕭整大驚失色。

郭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有出色的子侄輩,自可至平陽、洛陽爲官,但宗族之基不還在邊地麼?我都打算把莊客部曲慢慢遷至樓煩縣了,公齊在方山,蕭氏當爲本縣第一豪族,便是在西河郡亦不落於人後,不好麼?郡中可已將蕭氏列入譜牒?”

蕭整如遭雷擊。

是的,太守田茂已經行文方山,說要將蕭氏列入西河郡姓之中,只不過還沒來得及辦理罷了。

在一羣沐猴而冠的胡人中當豪族,有意思嗎?蕭整欲哭無淚,感覺上了王太尉的當,如此這般,還不如在晉陵繼續瞎混呢,說不定哪天就被祖逖看上了,給個幕職,官位不就來了麼?

蕭整又後悔了,長嘆一聲後,心情有些低落。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還是看看能不能搭上樑王的關係,憑藉鄉黨優勢跳出方山這個火坑吧。

二人說話間,邵勳已在大隊人馬的簇擁下,抵達了秀容城北。

邵先一步下馬,來到劉野那馬側。

劉野那騎術卓絕,但突然間好像不會下馬了。

邵勳將她抱了下來,然後輕輕撣去她肩膀上的灰塵,再與她十指相扣,向秀容縣城而去。

一連套絲滑的動作被岢嵐太守劉昭看在眼裡,心下大定。

最近有人說樑王忌憚劉氏勢大,想要清理,簡直胡說八道,回去就把他斬了。

父親劉閏中獻上黨,爲樑王打開了入幷州的大門。

從祖劉曷柱、劉達爲樑王征戰多年,不知道多少部落好兒郎戰死沙場,而今更是鎮守常山,爲國藩屏。

二弟劉遂在河內大戰時戰死,三弟劉泉生擒劉雅,如今又要趕赴新興,直接與索頭對上。

他鎮岢嵐,去年賣力廝殺,讓索頭不得寸進,今年又在樓煩關舊地建寧武關,爲岢嵐郡第六縣寧武縣的設立做好準備。

滿門忠烈,樑王爲什麼要動劉氏?

再者,姑姑臉上都是發自真心的笑容,比在石勒府上當主母時板着臉強裝威嚴快樂多了,顯然樑王非常寵愛她。

若是能當皇后就好了!

將來表弟當天子,他們舉四郡之兵十萬衆爲其征討不從,天下可定。

想着想着,劉昭心情愈發愉快,跟在邵勳身後進了縣城。

“每一年都有新變化,甚好。”入得縣衙之後,邵勳先爲劉野那解下披風,然後看着已從縣長變成縣令的喬豫,說道:“方纔路上瞧了些田地,有些種着小麥,有些種着蕪菁。鄉人院中還晾着蘆菔根,此爲秋天種下?”

“大王觀民情真是細緻入微。”喬豫說道:“秋天種下蘆菔,落霜後慢慢收,混着乾草餵食牛羊,人亦可食。”

“不錯。”邵勳點了點頭,又道:“他們種粟麥、蕪菁、蘆菔等物終究還是爲了牲畜過冬,心思還是放在牲畜上,非一門心思種地過活。不過這樣也好,凡事不能強求,慢慢來即可。”

“大王所言甚是。”喬豫說道:“昔年劉聰據平陽,對太原、西河、岢嵐諸郡胡部不聞不問,但索取牛羊馬匹、徵發丁壯而已。劉粲掌單于臺後,仍以舊法治之。大王治此數郡,衆胡方知有異,言劉聰、劉粲父子遠不及大王也。”

邵勳聽了十分開心,這是對他治理的肯定。

這些山地胡人軍事上已經服氣了,現在又從治理上讓他們服氣,如此才能真正歸心。

今年其實已經看出點效果了。

大規模行獵之時,令之所至,諸部丁壯爭先恐後,進退有序,顯然已對他的軍令頗爲服從,這就很好嘛。

“我再在秀容待幾日,過完這幾天,你讓諸部酋豪看好自家部屬,別亂竄門。”邵勳又道。

“這是……”喬豫有些疑惑。

“河北已有疫起,民人恐慌不已。”邵勳說道:“我擔憂疫病傳到幷州來,防着點,別大意了。”

大災之後必有疫,更何況連續三年洪災。

雖說賑災時已經極力要求掩埋屍體,減少來往了,但這隻能讓烈度降低一些,不可能完全杜絕——比如原來會死三成人口,現在只死兩成甚至一成。

幷州也遭過災,但比起河北那就輕很多了,現在還沒發現大疫的苗頭,故讓他們提前警醒,儘量減少可能產生的損失。

喬豫聽了憂心忡忡。

面對索頭,他還敢登城力戰,但疫病看不見摸不着,卻無能爲力。

“過幾日國中會行文至此,不要串門,勤洗沐,多飲熱水,儘量扛過去。”邵勳說道:“三年大災都過去了,疫病亦不在話下。我倒要看看,上蒼要爲難我到幾時!”

聽邵勳這麼說,喬豫心下稍定。

樑王真是心志堅韌,什麼都打不倒他。跟在這樣的人身後,他也不由地信心大增。

或許,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收拾天下,創下如今的局面吧。

十一月初五,在一一接見各色人等後,邵勳率軍離開了秀容,取道離石南下,於月底回到了平陽。

不出意外,今年朝賀再次取消。

邵勳治下的百姓在疾疫的陰影下,迎來了一個物質相對豐足的年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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