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陳芳,凌雲蘇的眉毛深深皺了起來,一旁的一個警服女子倒了杯水給他,問道,“問出來什麼了嗎?”
凌雲蘇搖了搖頭,面上陰雲密佈。
女子安慰他,“不是還有別的人?多問問,總能找到線索的。”
凌雲蘇淡而堅定地搖了搖頭,“不。”他神色十分嚴肅,“這些人在串供。”
女子嚇了一跳,旁邊的幾個同事聞言也圍了過來,“咋回事?不就是一起普通的自殺案?”
“對啊,怎麼連串供都出來了?難道那個小女孩不是自殺?”
凌雲蘇嘆了口氣,手指輕輕敲擊着桌子,“是自殺……但沒那麼簡單,我們提審的這些人,每到一些細節的地方,都說得如出一轍,顯然是來警局之前已經提前商量好的結果,說明這裡面還另有隱情。”
女子遲疑問道,“雲蘇,你是打算……”
凌雲蘇雙手交疊,目如閃電,“我要知道真相。”
鏡頭徐徐淡去,快節奏的音樂再度響起,飛快掠過凌雲蘇四處便裝查案,到處奔波的場景,只是這一次,鏡頭不知什麼時候,色調開始轉冷,灰藍色的背景變成了主色調。
繁華的街道變得冷清,人們走在路上,原本的喜笑顏開,都變成了面無表情,宛如行屍走肉一般。之前的鏡頭拍到的那些和睦快樂的情節,都在電影的後半截直轉急下,凌雲蘇哪怕不小心撞到一個路人,都會迎來一陣破口大罵。
但冷冰冰的畫面告訴觀衆,這,纔是現實。
凌雲蘇先來到十七的學校。
下課時間,學生們都在打打鬧鬧,樹木稀稀疏疏,彷彿被剃禿了的頭皮,青一塊黑一塊的,學校有幾分陰沉蕭瑟。
凌雲蘇走到足球場對面的空地上,這裡有幾株大樹,堪堪造出一片陰影,不遠處,有一家看不清牌子的小賣部,門口擺着冰櫃,裡面凍着冰淇淋和汽水。
風一吹,樹葉撲簌撲簌地往下掉,瞬間,鏡頭就掉了一面。
十七出現了。
她穿着不合身寬大的白色校服,襯衫的領皺皺巴巴,風一吹,就像一隻折了翼的飛鳥,瑟縮在白色的羽毛中間。
她身材極爲瘦弱,面容乾癟陰鷙,眼神黑沉冰冷,走到樹下時,一片枯黃的葉子落下,剛好被她拾起。
她就站在凌雲蘇旁邊。
看了看那片葉子,十七抿抿脣,突然,一顆球就砸在了她身體上,把她砸得一晃。她整個人往後一倒,凌雲蘇一驚,忙伸手去扶,卻撲了場空。
十七整個人後仰着坐在了地上,眼神極其陰沉,那片葉子飛了出去,悠悠落在了凌雲蘇的手上,他身旁,十七正試探着站起來,而足球場那邊傳來了男孩們的嘲笑聲。
“看啊那個弱雞仔,根本沒吃飯吧。”
“哈哈哈哈哈哈,窮鬼,吃什麼長大的?這麼弱。”
“喂,有種你去告狀啊,哈哈哈哈,去找老師啊。”
“來打我們啊,怎麼樣,不敢了吧。”
……
在這樣的叫喊聲中,十七面無表情地站了起身,冷冷看了足球場那邊一眼,便陰沉着眼眸走回了教室。
教室裡,三三兩兩的女孩們圍坐在一起,有些看雜誌,有些聊最近的娛樂實事,有些互相弄頭髮,還有些在塗指甲油。見十七走進來,不少人看了一眼就不屑低頭,懶得理睬,但還有那麼幾個,卻是興致盎然地凝視住了她瘦弱的身影。
“呀,這不是我們的小十七嗎?”
“老乾媽的小甜心來了啊,今天有沒有從老師那裡得到小獎勵呀?小紅花攢齊了嗎?”
十七一路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同桌李可可笑眯眯地從自己桌裡摸出了薯片,“來來來,我親愛的同桌,請你吃薯片呀。”
李可可旁邊一個黃髮女孩兒一下子就笑了起來,她甜甜蜜蜜地挽住李可可的胳膊,狀似埋怨道,“可可你幹什麼,人家知道薯片怎麼吃嗎?你這樣爲難別人。”
李可可很浮誇地捂住了嘴,“哦,對呀,瞧我這腦袋,怎麼把這給忘了。”
一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孩子瞬間笑成一團。
十七緊抿嘴脣,面色發白,就靜靜看着面前幾個女孩子嘻哈着嘲諷她,半晌,才冷冷開口,“說完了嗎?”
“呀。”李可可一下子長大了嘴,“怎麼着,你還想打我了不成?”
聲音一下子提得很高,周圍的女生都把視線投了過來。
“怎麼回事?”
“怎麼又是十七在找事?她每天都得這麼鬧一下才高興?”
“會哭的小孩纔有糖吃,恐怕她不鬧就沒人關注她了吧。”
“神經病,也不知道天天想些什麼。”
……
十七聽見周圍的議論紛紛聲,臉色又白了幾分,無聲地坐下,但李可可並不打算放過她。
她冷笑着站了起身,“這年頭不發威,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騎我頭上來了麼?”
譁!
一整袋薯片,連帶着裡面紅彤彤的粉末,一起傾倒在了十七的頭上。
“送給你,慢慢吃吧,別客氣。”
李可可的臉上露出來甜美又惡毒的微笑。
十七僵坐在原位,半晌沒能動彈分毫,四周傳來一陣一陣起伏的嬉笑聲,像是平靜海面涌起的潮汐,挾帶着微薄的涼意,一點一點刺穿血管,滲入骨髓,由表及裡將人全部吞噬,畫面一點點昏暗下來,只餘十七一雙黝黑毫無波動的眼。
周圍女生像是也喜歡上了這個遊戲。
“來來來,十七別和我客氣,我這裡還有餅乾。”
“我這兒也還有芒果乾呢,泰國帶回來的,絕對正宗!”
“我這裡巧克力還是比利時進口的呢,都拿給十七吃。”
“我這裡還有……”
……
窗外天空盡是黑沉沉的雲,一團一團悶得人心發慌,光線暗淡,時不時滾起幾聲悶雷,十七瞥了一眼窗外,頂着一頭碎屑朝教室外走去。
“哎,十七去哪裡啊?”
“哈哈哈哈哈,十七,卷子你寫了的吧,借我們看看唄。”
“大學霸,卷子藏哪裡的呀?我們來找找好不好啊?”
十七瘦弱的肩胛骨在被風鼓動的寬大校服裡隱隱透露出崢嶸輪廓,她面色冷凝,回頭漠然凝視,半晌,嘴角扯起一個森然的冷笑,“你們要,就自己找吧。”
話罷,在冷嘲熱諷中走出教室,背影淒冷。
辦公室裡。
班主任老乾媽一臉紅疙瘩,在氣憤中,整張臉通紅而猙獰,他咬牙切齒,“我警告你,十七,你最好是識相點兒,你不把事情抖出去,我也會多照看你一些,但你要是不識相,就別怪我讓你後悔。”
十七擡起頭,眉毛淺淡稀疏,卻透露出幾分倔強而固執的意味來。她只是淡淡看着老乾媽,沒有說話,老乾媽卻以爲她是屈服了。
他收斂了幾分面上的兇狠意味,露出幾分瞭然而猥瑣的笑容,手慢慢朝着十七寬大的校服下襬伸了過去,“這就對了,雖然你之前有點兒不懂事,但老師不會生氣的,只要知錯能改,就還是好孩子嘛……”
十七猛然退了一步,面上多了幾分冷笑,“老師可不應該做出這種事。”
老乾媽手撲了個空,面容又猙獰了起來,他沉聲怒吼,“小賤人,別怪我沒給你機會!我再問你一次,你過是不過來?”
十七從兜裡掏出了一個已經脫漆的破破爛爛的翻蓋機,“我已經錄音了,老師你想聽聽嗎?”
老乾媽已然站起,似猛虎一般就要狠撲過來的身影一滯,寂靜半晌,扯出了一個似哭似笑的醜陋笑容,“十七啊,老師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小孩子……不要這麼大的戾氣。以後老師還要帶你們幾年,以後的日子誰也不好說,是不是……”
十七一雙眼睛瞪得極大,裡面像是有一灘熊熊燃燒不肯熄滅的火苗在跳動,“您謹言慎行,我可都錄着的。”
老乾媽僵立半晌,突然就笑了,伸手想去拍十七肩膀,拍了個空,又悻悻收手,“老師明白了。”
他從包裡點了幾張錢出來,裝進信封裡,硬是塞進了十七的手裡。
“十七啊,你看你學習成績好,人也和善,老師真的非常喜歡你。”
“你家裡的經濟狀況,老師也清楚,雖然不能多改變什麼,但一點小的幫助老師還是承擔得起的。”
“你看,這裡有兩千塊錢……不要嫌少,老師只能幫到這兒了,拿去給自己買點吃的,買點新衣服吧。”
……
雨越落越大了,傾盆一般,嘩嘩地就狠然落了下來,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耳邊是瘋狂咆哮的驚雷聲。
十七衣服溼透了。
她一頭都是雨水,稀薄的頭髮緊緊貼在臉側,雙手死死抱住書包,嘴脣煞白不斷顫抖,校服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勾勒出她瘦若無骨的身形。
開門的是陳芳,她皺着眉看了眼渾身溼透的十七,“怎麼回事,又淋成這樣,放了學不能早點回來的?這個月電費快不夠了,等下別用吹風。”
十七悶聲不回答,陳芳的臉色一下子就有點難看。
她讓開身子,十七走進門來,正正對上謝平國。
謝平國似乎是喝了點兒酒,醉醺醺地打量十七,“小小年紀就騷得不行,放學又去哪兒鬼混了,這會兒纔回來?”
十七繞開他,想要走去廁所,卻被晃晃悠悠站起的謝平國攔住了路,“走哪兒去?”
他一雙眯縫眼在十七書包擋住的身子上晃來晃去,一口黃牙咧了開來,他一伸手就扯掉了十七的書包,哐噹一聲扔在了房門上。
書包一下子被大力撕扯開,一堆書和本子流了出來,其間還夾雜着一個被蹂躪得皺皺巴巴的信封。
剛關好門的陳芳被書本砸出的巨響聲嚇了一大跳,瑟縮一下,死死用手捂住嘴,壓抑住了喉間的驚呼。看見兩父女對峙,她連忙跑進了廚房躲了起來。
謝平國根本看都沒看陳芳,盯着十七雖然瘦弱但依稀可見曲線的身體,他笑得更歡了,一伸手就揪住了十七的衣領,另一隻手則直直拂上了十七的背脊。
“我的小女兒喲,真是長大了呢,讓爸爸來瞧瞧。”
他喉間發出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沙啞笑聲,伴着酒精的作用,他的笑臉瘋狂中帶了幾分扭曲。
十七脣瓣死死咬住,眼睛睜得極大,眸光卻十分木然,彷彿被人抽掉了靈魂般,完全沒了生氣。
伴隨着謝平國猴急的動作,陳芳的消失,十七的臉色也越來越黯淡,被雨水淋溼了的身體透着一股涼氣,渾身的血液倒流。
她牙關緊咬,卻依舊抑制不住牙齒之間的輕叩,戰慄着無聲顫抖。
許久,她乾涸的眼睛裡,徐徐流出了一滴淚。
而一直見證這一切的凌雲蘇,已是雙目赤紅,兩拳緊握,氣得說不出話。
他幾度衝上去揮舞拳頭,想要撕扯開緊緊相連的二人,想要重重打暈那個瘋狂而讓人作嘔的男人,卻只能空空穿過他們,一點動靜都留不下。
看着瘦弱的女孩無聲地流淚,凌雲蘇終於忍不住了。
他跟瘋了似的一遍遍地嘗試,一次次衝過去又衝回來,卻始終碰不到二人,他知道一切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一切只是幻影,但他卻還是忍不住想要阻止這一切。
最後,他終於累了,他無力地蹲坐在牆邊,雙手捂臉,發出了近乎野獸般的嗚咽聲,聲聲刺耳。
一幕幕回憶掀開,曾經濃郁飽和的色調變得陰沉黑暗,什麼是真相,什麼又是謊言,沒人知道。
這個世界充斥着光暗兩面,有溫暖善意,就有晦澀污垢,不論去到哪裡,都避免不了錯誤的發生,人生即是如此。
但並不代表我們就能坦然坐視不公的發生。
人生很慘,命運很慘,世界黑暗又殘酷,簡單的生活都是負擔和累贅,讓人沒有絲毫眷戀。
所以我們更要努力去改變這一切。
沒有人生來就是救世主,但我們至少可以盡綿薄之力,把這世上光與暗之間的天平,朝我們這邊傾斜過來。
一條性命,希望能夠足夠這世間的人們,學會這個道理。
末尾,十七穿上了自己最喜歡的一條裙子,裙子已經被洗得有些泛白,邊緣有些脫線的部分,被女孩小心翼翼地縫了起來。她一路走到全市最大的中央公園,這個公園小時父母曾經帶她來玩過,歡聲笑語歷歷在目。
可那已經是昨天。
她站在湖邊,臉色蒼白而倔強,須臾,對着天空粲然一笑。
昨夜下過大雨,天空已經放晴,灰色烏雲褪盡,湛藍的天空重現大地。
在逐漸亮起的金色陽光裡,她緩緩帶着微笑,一步步踏進了湖裡,在她身後,棵棵綠樹,有那麼一片枯黃落葉飄下。
重歸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