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週江寧很不輕鬆,每天都在焦慮中度過。
長青文化旅遊抵押登記的事時時刻刻折磨着江寧,她生怕出岔子,天天都要打電話給肖俠,問抵押辦得怎麼樣了。她幹了這麼多年銀行,知道其中利害,抵押登記辦好了,便一了百了,要是萬一有了閃失,那事可就大了,會“死”得很慘。肖俠每次都急匆匆地說正在辦,江行你放心,這週一定能辦好。周圍很嘈雜的聲音,好像也不方便再說什麼。
隨着日曆不停往前翻,江寧的心就像孕婦的肚子,一天天往下沉。到了週四下班的時候,她告訴成傑,明天去找長青文化旅遊,他們承諾的日子到了,明天無論如何把抵押登記辦好了。
週五上午江寧一個人在辦公室發呆,後天就要年終決算了,可她實在沒有心情考慮什麼年終決算,如果抵押登記辦不好,年終決算不能平賬,總行勢必要發現違規放款,後果不堪設想。要拿這個說事,把她這個行長給擼了也不意外……
江寧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成傑的電話來了。她迫切地想接通了問什麼情況,卻又害怕是個不好的消息,躊躇猶豫,遲遲不敢去碰手機。
在江寧手指劃開手機的那一刻,成傑急促地聲音從電話裡傳出來:“江行,好消息,抵押登記辦好了,我現在拿着土地證和他項權證去分行入庫……”
悲喜轉瞬在一眼之間,江寧頓時覺得一陣暖流涌上心頭,心情突然放晴了,像一米陽光從烏雲的縫隙中照射下來,照得大地百花開放、奼紫嫣紅。她撫摸着自己扁平的胸部,讓自己儘快平靜下來。應該乾點什麼,她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
逢年過節打點分行的頭頭腦腦是江寧的必修課,其實也是其他支行行長必須要做的事。最起碼五一、仲秋、元旦、春節這幾個大節日要有所動作。
江寧通常的做法是每個節日賈行君兩萬、其他行領導一萬,中後臺一把手三千、副手兩千。要害部門就得漲價,比如劉志遠就得五千;有些部門的副手手裡有實權,也得漲價,比如陳鵬,就得三千。
曹廣德是紀委書記,江寧以前試探着送過過幾次,都被嚴厲阻止,她也就不敢再造次。崔英也是每次都堅決不要,但禮節還是要送到的,現如今她被免了,她的這一份就不用破費了。
每個節日江寧就得支出這十多萬的銀子,一年就得支出四十多萬。相對於貪污受賄,這種行爲被叫做非典型腐敗,就像清朝官場的冰敬、炭敬,也起不到什麼實質性作用,只是一種關係的潤滑劑。但大家都這麼幹,你要不幹,就會被認爲不懂規矩。
江寧在心裡賬戶裡把這項費用歸爲經營的成本,認爲是無法節省的。其實,每到節日,不僅是支行打點分行,分行也打點總行、客戶也打點客戶經理、客戶經理也打點支行行長。打點的形式多種多樣,隨着崗位的不同、業務的不同而變化多端。
江寧把抽屜裡的卡捋了捋,湊了十一萬的福卡。有一萬一張的,五千一張的,一千一張的,裝了滿滿一大信封,還拿了三十個小卡袋,放到包裡。
江寧高高興興把車開到分行地下車庫,按既定方案把不同的卡裝進不同的卡袋,又把不同內容的卡袋裝到不同的衣服口袋裡,以免一會弄錯壞了規矩。
江寧先到任偉辦公室,看到陳鵬正在和任偉說涉農貸款和中小企業貸款投放金額不達標的事。任偉示意她坐沙發上等一下。
任偉說:“陳鵬你不能這麼死板,要好好研究文件精神。你看,涉農貸款裡有一個條件,企業註冊地在縣域的,就屬於涉農企業;中小企業的標準裡有一條,工業企業裡就業人數低於1000人的都是中型企業。你照着這個標準在我們存量授信裡找找,肯定有很多沒上報的,凡是有一個條件能達到,都可以算。”
陳鵬恍然大悟,沒想到腦洞還可以這麼開,早知道這樣指標早完成了,也不用讓銀監局月月督導。
陳鵬走了,任偉笑着對江寧說:“江行長,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江寧心想:“這個傢伙平常可沒有對我這麼客氣。”臉上堆着笑站起來走到任偉跟前。
“任行長,快元旦了,我來看看你。” 江寧說着把準備好的卡袋塞到任偉電腦鍵盤下面。
任偉並不阻攔,眼看着紅色的卡袋淹沒在鍵盤黑色的身體裡,笑容滿面地說:“節日快樂,你別這麼客氣。”
“應該的、應該的,平時老麻煩您。哦,對了,任行長,長青文化旅遊的抵押辦妥了。”
“好啊好啊,也算一樁事辦完了,後續跟進項目進度吧。”任偉看上去並沒有她這麼興奮。江寧說着點頭微笑往外退,任偉點頭示意。
一個紅色的卡袋就這麼犧牲了,所有權轉移過程清晰明瞭,沒有爭議。
除了李碩,其他名單上的人都在。江寧把他的那一份照例放到鍵盤下面,給他發了微信:“李總,快過節了,有個小禮品,放到您鍵盤下面,祝您節日快樂。”
李碩很快回復了:“多謝江行長,節日快樂。”李碩的也就這麼解決了。
江寧路過崔英的工位,看見崔英在低頭看文件,她加快了步伐,趕緊走開。
十一點多的時候,這個工作全乾完了,在分行待着也是無聊,江寧便散步去往金融街購物中心的榮小館準備吃飯。
中午的天氣還蠻好的,天上白雲朵朵,雖然有點風,但在陽光的照耀下也不覺得冷。遠處西北角方向,卻是另外一種光景,滿天都是厚厚的、暗黑色的濁雲,烏壓壓灰濛濛的彷彿連天的海浪,來勢洶洶的樣子,好像要把北京吞噬掉。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重度霧霾,看來是真的。
江寧的電話又響了,這次是陳鵬打來的。
“江行,成傑剛把土地證和他項權證拿過來,我看了一下,土地證的出證日期怎麼是昨天?和放款時提交的複印件不一樣。你趕緊落實一下。”
江寧心裡一驚,沒顧上多想,撥通了肖俠的電話。
“江行,是因爲土地容積率有點小誤差,修正了一下,所以土地證重新出了一次,日期有所變更,你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肖俠很鎮定自若的回答。
這時陳鵬的電話又打過來,江寧掛了肖俠的接通了陳鵬的。陳鵬這次的語氣變得很急促:“江行,什麼情況?我剛纔不放心在房地產交易中心網站查了一下,這塊土地以前沒有辦過土地證,而且,規劃證、建築施工許可證都還沒辦呢,你放款提交的證件是哪裡來的?”
江寧的心“咯噔”了一下,感覺有點頭暈貧血,心想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她趕緊哆哆嗦嗦又撥通了肖俠的電話,把陳鵬的疑問問了一遍。
肖俠在電話裡沉默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說:“江行,其實呢,出了點小問題,你現在有時間麼?你來公司一趟吧,咱倆當面說,電話裡說不清楚。”
江寧猶如被當頭一棒,在原地呆住了,感覺手腳冰涼,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她下意識地往分行一路小跑,開上車飛馳而去。一路上設想了各種糟糕的情形,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了肖俠的臉、任偉的臉,路上有好幾次差點追尾,好不容易到了長青文化旅遊公司的樓下。
公司樓道里冷冷清清,沒看見一個人。江寧氣喘吁吁推門而進的時候,見肖俠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
“什麼情況?有什麼小問題?”江寧急切地問。
肖俠背靠在椅子上,臉色陰沉,半天不說話。
“你趕緊說呀,土地證怎麼回事?四證怎麼回事?我們查了證件都沒辦呢,你給我的證件哪裡來的?”江寧急躁地追問。
“江行,是這樣,你聽我說。集團公司呢,本來打算出資十個億。你知道的,我們爲了拿這塊地,前期做了多少工作,我不想失去這次機會。”肖俠扭開了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也遞給江寧一瓶。江寧緊緊盯着他的臉,並不打算碰這瓶無辜的水。
“集團公司的資金突然變緊張了,資金沒有到位。可是,我們的土地都中標了,不繳納出讓金,前期交的保證金被沒收了不說,我們就前功盡棄了,我實在不想……”
江寧感覺五雷轟頂,痛苦地用冰涼的雙手捂上了眼睛。
“然後呢,你就僞造了材料來騙我?”江寧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
“也不能說是騙,當時也是沒辦法。這不現在出讓金交了,土地證也辦了,其他證件很快就辦好,我們的手續沒問題了。”
“沒問題了?沒問題了?肖俠,我告訴你,你這就是詐騙,我出門就去公安局舉報你,把你、還有你那個李玲,都抓起來。”江寧歇斯底里地喊叫了之後突然啜泣起來。
“江行,你先別激動,”肖俠靜靜地說:“現在出現的小問題是上週五放的十個億,三個多億用來交出讓金和各種稅費,其中有六個億被集團公司調去週轉。說是這週迴來,但集團公司那邊出了問題,一時半會錢也回不來,我們這個項目的後續資金沒着落了,還想請你再幫幫忙。”
“我還幫你個P,我現在就恨不得讓警察把你抓走,你個詐騙犯,”江寧也顧不得斯文,冷冷地一字一頓地說。
“江行,你如果非要報案呢,我也攔不住你,可是警察來了,抓我的時候也會把你抓走,這個你比我清楚。咱倆現在合作把項目做成了,把你們的錢還上,大家一了百了,要是項目黃了,早晚得穿幫,咱倆誰都跑不了。”
江寧看着對面這個流氓,恨不得上去撕吧了他。可到了這個份上,讓肖俠給帶到溝裡,不合時宜的理智攆走了衝動,她覺得還是要想解決的辦法。
“你現在四證都快有了,去別的銀行貸款吧,貸了款還我們,你們怎麼辦我不管。”
“江行,這個辦法我已經試過了,不行。第一呢,找了好幾家銀行,他們看到出讓金是你們銀行的貸款支付的,說我們自有資金沒到位,不給貸款;第二呢,就算能從別的機構貸款出來,還了你們,項目還是爛尾,被集團調走的錢一時半會也回不來,回來了也不夠。我算了一下,還需要十二個億,項目肯定能完工。到時候不管是我把項目賣了還是做經營性物業抵押貸款,錢一把就還你們。江行,你好好考慮一下,幫幫我,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肖俠可憐巴巴地望着江寧說。
“我活活就被你坑死了,”江寧咬牙切齒地說。
肖俠從江寧的說話中敏銳地發現,江寧已經默認了目前的現狀,從置身其外變得和自己感同身受。她去報案是不會了,那下一步就看她如何想辦法救她自己了。
後面的對話無聊且無用。江寧回到車上,腦子亂作一團,默默地呆了好久,想到項目是任偉介紹的,得把情況告訴他,看他怎麼辦,便理了理頭髮,深一腳淺一腳地把車往分行開。
霧霾果然如期而至,非常厲害,車窗外灰濛濛一片,世界彷彿被浸潤在變質了的濃稠的牛奶裡面,一片混沌,還有股難聞的味道。江寧的心情也像這霧霾一樣,渾濁看不到陽光。
在路上,江寧想要不先問問錢進的意見,便撥通了電話,說任偉介紹了個業務,現在出現了問題云云。錢進並沒有解決的辦法,說你彆着急之類的話胡亂安慰了一通,又沉默了片刻,說你先問問任偉怎麼解決,隨後我們一起商量。
任偉聽說後大驚失色,急忙起身關上辦公室門,低聲怒斥說:“江寧,我就問你一句,你的盡調是怎麼做的?他的銀行和流水和證件你沒看原件啊?十個億啊,你這不是違規,是違法,‘違法放貸罪’你知道麼?判你個十年二十年都不爲過。”
江寧已經麻木了,低着頭一聲不吭。過了一會用哀求的口氣問任偉:“任行,這個項目是總行介紹的,你能不能給總行說說,想想辦法給解決一下。”她已經處於病急亂投醫的狀況。
“總行?咋解決?再給批十個億?你還嫌知道的人少是吧?可笑,”任偉冷冷地說。
任偉覺得要給賈行君彙報一下,便帶着江寧去了賈行君辦公室。
賈行君的反應和任偉如出一轍,讓任偉關上門,低聲說:“你是非得讓警察把你抓走?你的盡調是怎麼做的?”他喘了一口粗氣,接着說:“江寧,這是你的事,你自己去想辦法解決,你別說給我說過,我也不知道。你解決好了,我當什麼都沒發生,解決不好,你別怪我把你送到公安局去。”
他倆走後,賈行君坐立不安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心裡暗自尋思:剛纔話是這麼說,可萬一東窗事發,早晚得牽連到自己。自己對任偉的安排,還有給陳鵬的電話,到了局子裡還有誰能靠得住?他想給劉暉打電話問問情況,可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依他在職場上的經驗,這個時候,問劉暉也問不出什麼結果。劉暉只會訓斥自己一頓,說讓你好好盡調,你盡調是怎麼做的,而且,人知道的越多,就越增加暴露的風險。看來只有靠自己了。
賈行君急中生智,突然眼前一亮,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叫來了錢進。
錢進進來的時候,賈行君很意外地坐在沙發上,燒了功夫茶,給錢進親手斟滿了香茶。錢進聽他說完後,表示自己以前沒聽說這個事,聽了很驚訝,隨即表示惋惜,說江寧多好的孩子,盡調沒做好,這下麻煩大了。
“老錢,你看,江寧是你從建行帶過來的,也是我們共同的下屬,她是個好員工,這一次也是太大意讓人給忽悠了。咱倆當領導的不能看着員工往火坑裡跳不拉孩子一把,你說是吧?”賈行君懇切地說。
錢進一邊點頭說“是的、是的”,一邊舉杯喝了口茶。
“我有一個不成熟的建議,當然,取捨全在你和江寧,主要看江寧的意見。我們不是正在銷售‘盛世萬璽’房地產理財產品麼?期限正好也是三年,預期收益高,銷售很好。你何不讓江寧在這個上面做做文章?多銷售一些誰能知道,兌付的時候老百姓只看本息夠不夠,誰還管之前的事。當然了,我這只是個建議,出了門就當沒說過,我絕不會承認。哈哈哈。”
錢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於公於私他都不願意看到江寧出事。江寧要是出了事,以後自己的項目找誰來做?如果在不給自己找麻煩的前提下,他願意給江寧出出主意讓她儘快脫身。
出門的時候,賈行軍再三叮囑,這事就幾個人知道,不可再爲外人道。
陳鵬給江寧打了幾個電話,江寧心煩意亂,沒接也沒回。
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是銀行的年終決算日,原因大概是會計日是每年的一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在這一天,銀行的每個部門都要整理自己的業務,彙總完成一系列報表的調整填制工作,最終完成銀行的年終決算(即年報),通過年報來綜合客觀反映銀行的經營業績情況。
前些年電子系統不完備,這一天會計部門真要處理好多的憑證,加加減減一直要忙活到第二年一月一號早上。現在技術發達了,銀行基本上十二點之前就能處理完。這一天漸漸地成了銀行從業人員的節日。在這一天,行長們很輕鬆地在各個支行和部門走訪,給員工帶點水果零食啥的,也算慰問員工,與民同樂。
2017年12月31日是個週日,其他單位都放假了,甌北銀行正常上班。在四個行領導分配各自去哪幾個支行走訪的時候,錢進主動挑選瞭望京支行,賈行君心領神會,派馬高峰和他一起去。
錢進一行到了望京支行,全體員工列隊迎接,大家臉上都洋溢着節日的喜慶,只有江寧愁眉苦臉。
在會議室,錢進對全體支行員工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說2017年雖然外部經濟形勢嚴峻,但是,分行在總行黨委的正確領導下,還是取得了不俗的經營業績,望京支行名列前茅,這和在座全體員工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大家辛苦了。今天,他代表分行黨委來看望大家,希望大家利用今天的大好時機,總結今年一年的成績、梳理存在的不足,爲來年取得更大的成績打好基礎。
大家熱烈地鼓掌,錢進讓馬高峰負責把帶給大家的水果零食分一下,體現分行黨委對員工的一片愛心。在這個空擋,他和江寧去了江寧辦公室。
兩人面對面坐定,江寧見了親人,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哽咽着又說了事情的全過程,說這個業務是任偉介紹的,現在出了問題任偉一推二六五,真不是東西。
錢進假裝生氣說:“這麼大的事,之前你也不和我說。任偉人品不好,肯定會把問題推在你盡調不嚴上。以後他介紹的業務,千萬別接。”又看了看江寧,接着問:“現在這麼大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江寧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掉得更厲害了。
“錢行長,您幫幫我,我真要崩潰了,企業說還需要十二億,我上哪去給他弄這麼多錢?總行不可能再批一分錢了。”
“總行那個‘盛世萬璽’房地產理財你們支行銷售了多少了?”錢進問。
江寧拿紙巾擦了擦眼淚說:“纔開始一個多月銷售了四個多億,企業給的收益挺高的,年化6.8,賣得挺好。行長,您問這個幹嘛?”
“你實在想解決問題,就不妨在這個理財項目上做做文章。”
“怎麼做文章?”
“咳,你傻呀。多銷售一些,老百姓哪裡知道額度是多少?”
“啊,這是賣‘飛單’啊,是違規的。”
“違規總比被警察帶走強吧?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兩害相權取其輕’。你只要把資金控制好,項目建成了,變現了,到期兌付了,啥事就當沒發生。當然,你自己考慮好。”
江寧陷入沉思,扭頭看着窗外。
“是的,‘兩害相權取其輕’,不這樣,馬上就得出問題,理財資金控制好了還是能化解問題的。”想到這裡,江寧咬了一下嘴脣。
“行,謝謝錢行長,您一來就給我帶來春天的希望。”
錢進得意地笑了笑,起身準備離開。
“別難過了,人多力量大,辦法總比困難多,提前祝你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