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建康四年的盛夏,旱了兩月,到今日,天上總算看到層層烏雲。
頭頂的蒼穹暗淡無光,預示着一場渴望已久的雨即將下來,至少劉復是這麼認爲的。
乾旱這麼長時間,城中的地下水已經耗盡,各處的水井陸續乾涸。即便沒有乾的,打起來也是粘稠的黃湯。即便是這種黃湯,鬼知道是不是被滿城的屍體污染了?這樣的情形再持續下去,也許再過得一陣子,大家都要渴死了。
自從實行軍管以來,部隊倒是缺糧缺水,士卒們也沒有什麼損失。反正,死去都是蘄春的百姓,操刀弄劍一輩子,將腦袋系在腰帶上。自從站到戰場上,大夥兒都當自己已經死了,對於滿城的死屍,倒沒有感同身受的。可是,一但沒有水,心中卻難免有些恐慌,軍心也已經不穩。
劉復也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今日一天,他都在城牆上鼓舞士氣。可是,迎接他的是士卒們麻木的目光。
等到下了城牆,頭頂的烏雲終於開始聚集,這讓他心中莫名地歡喜起來——只要雨水一落下來,有水就好了。解決了飲用水問題,士氣很快就能恢復。最妙的是,只要城外的蘄河一漲水,王慎的攻城器械就無法移到城牆下面。
不過,回自己的居所坐了片刻,喝了一碗減暑氣的藥湯,還是看不到半點有落雨的跡象。
沒有如約而來的大風,烏雲扣在頭頂上就好象是一頭鍋蓋,而整個城市就好象被人放在蒸籠裡。空氣粘稠得如同熱粥,汗水一陣接一陣地出,很快就溼透身上的單衫。
再定睛朝門外看去,正在值守的衛兵都蔫頭搭腦,嘴脣都幹得起了殼子,滿面都是痛苦之色。
那幾個衛兵都是劉復的心腹,是自己當初從河北帶出來的子侄。
看到他們的申請,劉復心中不忍,正要叫人端幾碗藥湯出去給他們解渴。可想了想,這城中正經受飢渴熬煎的士卒好幾千人,自己若是厚此薄彼,還如同叫人心服?
想了想,他嘆息一聲,將嘴閉上了。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報呂本中來訪。
“啊,呂師來了,快請快請。”他忙站起來,將呂本中迎進屋中,請他坐下。
和劉復渾身熱汗,大暢着胸口不同,呂本中依舊一身乾淨利索的青衿,白皙的面龐上看不到半點汗滴,顯然異常精神風雅。
看到他的模樣劉復心中讚了一聲:不愧是無雙國士,果然風度翩翩。即便面帶青腫,依舊是瀟灑從容啊!
相處了兩月,劉復對呂本中的風範和智謀佩服到五體投地,對他也是非常的恭敬。
侍侯呂本中坐下,他就笑道:“呂師是個愛乾淨的人,軍營之中盡是骯髒,你老人家今日怎麼想這到我這裡來了?”
呂本中端起一碗用胖大海和金銀花熬製的藥湯瀟灑地喝了起來:“今日實在太熱,老夫在家中經受不住,聽說劉將軍這裡的涼茶不錯,特過來討一口嚐嚐。”
“哎喲,怎麼能讓呂師親自跑上這一遭,但有事吩咐一聲,我叫人送過去就是了。”
呂本中笑了笑:“老夫閒着無事,過來尋你說說話不可以嗎?”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找自己聊天,如此一個大名士,頓時叫劉復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忙用筷子夾了一塊冰糖放進呂本中的茶碗裡,恭敬地應酬。
二人說了半天話,劉復這才小心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問:“呂師,看這天氣眼見着就是一場大雨,只要這雨一下來,我蘄春城可算是守住了。雖說王道思擊潰了各路義軍的聯軍,可張用和曹成等頭領都是沙場驍將,且兵多將廣。自佔了江漢之後,糧秣充足,這麼和泗州軍耗下去,這一戰遲早能贏下來。若說什麼是及時雨,這纔是救命的及時雨啊!依你看,下一遭,各路頭領什麼時候能夠再對黃州用兵?”
先前孔彥舟假說已經收到張用、曹成他們的信,道是援軍已經殺去黃州。這事也就騙騙軍中普通將士,處於核心決策層的劉復自然知道援軍短時間根本就過不來。這方圓千里範圍內,各軍都在什麼位置,早就裝在心中。
這事關係到城中幾千士卒的生死存亡,不但劉復日思願想掛礙此事,就連守在門口的衛兵也豎起了耳朵。對於呂本中的計謀整個孔家軍都是非常迷信的,如果沒有他,這蘄春城早就被王慎給拿下了。
呂本中輕撫着漂亮的鬍鬚,沉吟片刻:“如果雨下下來,河水一漲,王慎知事已不可爲,自然會撤兵的。畢竟,他大軍孤懸在外,後方空虛,張用曹成他們遲早會打過去報一箭之仇。王道思是個精明人,自然知道這其中的要緊。”
劉復和衛兵面上都露出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呂本中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們面上的笑容凝住了。
呂本中:“不過,這雨卻下不下來啊!”
“怎麼……”
呂本中:“劉將軍是北方人,大約也不清楚咱們南方的氣候。和北地每年入夏都會大雨連連不同,此地雖然靠着大江,氣候卻怪,雨季只有黃梅和入秋兩月。至於夏天,通常雨,稱之爲夏旱。”
見他們不解,呂本中解釋說:“原因很簡單,此時正是稻子揚花季節,若是下雨,還自己結實?若氣候如此,這地方的人還不都餓死了?要下雨,只怕要等到稻子灌漿才行,現在還早呢!”
他有心在軍中散佈恐慌情緒,自然信口胡扯起來。
卻將劉復等人和矇住了。
劉復一臉的擔憂:“可是這天上明明有下雨的跡象啊?”
呂本中的目光不爲人知的一個閃爍,呵呵一笑,指着外面道:“劉復將軍,有句話是這麼說得,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你看這頭頂天光正亮,不像是有雨啊!”
劉復看了看,死活也不看不頭上的天空正在發亮。
呂本中見他一臉的疑惑,面一板:“怎麼,劉復將軍不相信老夫?”
劉復賠笑:“哪裡敢?”
呂本中臉色難看起來,冷哼:“老夫說不會下雨就不會下,這天還得旱上一月。”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狂風襲來。那風大得邪性,先前還耷拉着的旗幟“呼”一聲展開。地上的灰塵連天而起,只見眼前全是黃濛濛的,如同起了一場大霧,房屋頂上的瓦也是咯吱響。
熱了一天,被涼風一吹,衆人都是身上一爽,只覺得有說不出的舒爽,除了那陰魂不散的屍臭。
突然,劉復面色大變:“糟糕,這雨還真下不下來了。”
他如何不知道,如此大風一吹,天上好不容易聚攏的烏雲立即就會吹散。大風無雨,這可是常識,三歲小兒都知道。
果然,大風吹得片刻,頭上就亮開了,又出現藍得叫人心悸的天空。
劉復心中震撼:“呂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等服了。”
呂本中心中得意,輕輕笑道:“你們還不相信老夫嗎?老夫料無不中,什麼時候失算過?”
劉復突然叫起來:“呂師,這雨下不下來,這……這城還怎麼守啊?”
呂本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也嘆息一聲:“是啊,守不住了。不下雨,張用曹成他們短日子中也打不過來,怕就怕咱們堅持不到那個時候。”
此言一出,劉復和衛兵都是一臉的頹喪,久久無語。
看到他們這種樣子,呂本中心中大快,他這纔想起自己今天到這裡來的目的。悠然地喝了一口藥湯,淡淡道:“既然守不住,那就突圍唄!”
“突圍?”劉復苦笑搖頭:“軍主和王道思仇深如海,肯定不會突圍的。再說了,仗打到現在,部隊基本打光,且糧秣已經耗盡。以王慎之勇,泗州軍的強悍,他們又有騎兵,咱們這幾千人就算勉強突出去也剩不了幾人。到時候,只怕大家都要散個乾淨。軍主一輩子帶兵,將部隊和地盤看得極緊,如何肯甘心?”
呂本中:“就因爲如此,將軍就準備爲軍主成仁了,呵呵……”他淡淡一笑:“據老夫所知,將軍和麾下的將士可不都是軍主的部曲,你們也不是主僕。當年劉復將軍在河北起兵的時候,手下都是老家的子侄,今次只怕都要沒在這蘄春城中,難道將軍就不想給家族留些血脈給部隊留點種子?”
聽到這話,劉復提起了警惕,正色道:“呂師,末將景仰你的智謀和人品,這種背主自立的事情,俺北地男兒卻是做不出來的。”
呂本中淡淡一笑:“劉復將軍剛直男兒,老夫卻是佩服。”
“不敢,慚愧。”劉復繼續說道:“俺草莽出身,軍主又是個豪邁男兒,真正的英雄好漢,待末將極厚,在下也只有將這一腔子血報答他的恩義了。”
呂本中點點頭:“應該的,應該的。”他悠悠道:“劉復將軍,世界上的事情只怕並不都如你想象的那樣,有的時候,咱們未必能夠做出正確的絕斷,甚至也不知道什麼纔是對,什麼纔是錯。”
劉復搖頭:“呂師,這些話咱們休要再說下去。”
呂本中:“老夫理解,自然不會再說這些無用的話。”
他端起藥碗,心中冷笑:嘿嘿,看不出來這個劉復倒是個愚忠的笨蛋,等下事情一出,老夫看你如何選擇?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一個衛兵驚慌地衝了進來。大約是實在太害怕,腳被門檻一絆就撲通一聲摔到堂屋裡,疼得忍不住悶哼一聲。
劉復大怒:“冒冒失失個什麼勁,出甚事了?”
衛兵滿頭滿身都是熱汗:“劉復將軍,軍主有令,命你,命你……”
“命我怎麼了?”劉復問。
衛兵:“命令立即帶着牙軍,去去去……”他開始口吃起來。
所謂牙軍,就是孔彥舟的親兵,乃是軍中一等一個勇士。鎧甲器械都是一流,平日的用度也是軍中最厚。在以前,他的牙軍總數有三百,仗打了兩月,到現在還剩一百不到,現在留在軍中做總預備隊使用。
自從張用部楊再興被王慎消滅,各路所謂的義軍潰退回江漢之後,孔彥舟頹廢了,整日在府中喝酒淫樂,不怎麼管事,反正王慎的所由軍事行動都已經停下來了,他也該好好休息休息。那支牙軍也暫由劉復居中指揮,用在防禦戰最要緊的時刻。
聽到這話,劉復吃了一驚,忍不住喝道:“是不是泗州軍又開始打城了?不對呀,我怎麼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快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敵人從哪個方向殺來了,我們又該去哪裡?”
“不不不,不是王慎。”那個衛兵:“軍軍軍……軍主命將軍帶着牙軍進行轅內宅鎮壓叛亂。”
“叛亂,什麼人如許狗膽?”劉復大驚失色,觸電般從椅子上跳起來,下意識地地去拿兵器,又張快雙臂示意手下爲自己穿上鎧甲。
衛兵的汗水流得更多:“是是是,是少……少少少……將軍。”
“啊!”所有人都叫起來。
呂本中躍起來,一紀耳光抽過去:“好好說話,別吞吞吐吐的,說,怎麼回事?”
吃了一紀耳光,來報信的那個衛兵不口吃了,連聲道:“小人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只聽人道軍主先前吃了好多酒,醉得厲害就跑到後宅少將軍那裡去。後來,軍主和少將軍就鬧起來,還動了刀子。後來,軍主竟是不抵,受了點傷,從少將軍屋中退了出來。”
“現在,軍主守在門外,命小的來叫劉復將軍你立即帶了牙軍過去擒殺少將軍。”
“啊!”劉復等人又驚叫起來:“這這這……”
須臾,他回過神來,大聲叫:“集合牙軍,快快快。”
說着,就提了腰刀衝出去。
呂本中跟了上來,低聲問:“劉將軍,你要做何打算?”
劉復:“還能如何打算,先去看看再說。”
呂本中:“劉復將軍,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將軍又是個忠義之士,一個是你現在的主公,一個是少將軍,你得先拿個章程出來纔是。”
“章程?”劉復腳步一頓,一臉的不知所措。居無何,才說:“呂師教我。”
呂本中搖頭:“那邊究竟出了什麼事,老夫此刻和你同樣一無所知,又能教你什麼?還是先去看看再說,反正一句話,軍主的家務事咱們一個外人儘量不插手爲好。做多錯多,不如不做。”
劉復點了點頭:“恩,先看看,這事儘量以勸合爲主,畢竟是骨肉親情,何需大動干戈,咱們做外人的也只能看看了。”
勸和,看看?呂本中心中冷笑,暗道:這事你劉復想置身事外已經沒有可能,老夫等下研討看看你怎麼選擇。嘿嘿,不管怎麼說,今天這事一出,孔家軍就要散了,老夫得看看怎麼再添上一把火。
他心中又是奇怪,據自己所知道,孔彥舟武藝高強,或許比不上王慎軍中的呼延通和岳雲兩大勇士,但也是難得的悍將。相比之下,孔賢還差了許多。他又是怎麼將孔彥舟打出屋去的,這事倒有點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