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時候的心情很不錯,並不是特別煩躁不安。
他聽小兒子說起過樑居士及其所著見聞錄,對這般人物起了興致。只是,小兒子說起的時候,樑居士已離開燕王府,不能當即召見,便命專人試着去尋找。
到了今日,樑居士纔到了他面前。
做帝王年月已多,任何事不過是事到臨頭的一個抉擇,不需看得太重。事事愁苦傷心的話,他活不到現在。爲此,聞訊之後,當即命崔鑫將樑居士請到正殿,邊飲酒邊閒談。
文武有相通之處,行家裡手一出手便知功夫深淺,學識、見聞亦是。
皇帝是興致很廣泛的人,年少時所學涉獵甚廣,並且特別欣賞滿腹文韜武略、有才情的人。而在樑居士這般以才華名動天下卻不慕虛名多年遊歷的人物面前,他是一點兒架子都沒有的。
從名利方面來講,樑居士算得方外之人,所以天子、百姓在他眼中的分量差不多,只是緣分有深淺罷了。但對皇帝,樑居士是打心底的尊敬、欣賞,由此,兩人相談甚歡。
說着說着,皇帝把話題引到了太子身上:“離廟堂越遠,反倒越是看得清楚。依先生之見,朕是否該改立太子?”他需要跟人說說這件事,而除了樑居士這種人,跟誰都不能直言。
樑居士聞言一笑,“草民怎敢妄言這等大事。”
其實,這便是委婉地認同廢掉太子了。若是不認同,少不得婉言規勸——如何都要保住太子地位的理由,不會比皇帝想廢掉他的理由少。
皇帝笑着喝盡一杯酒,又道:“其實,有很多次,朕都在想,太子是否陷入了別人爲他佈下的局。有那麼一次兩次,朕甚至是認定這一點的。到底,他這些年從不曾有過近期這樣的情形,以往甚至很少有過錯。近期,實在是反常。”
樑居士淡淡一笑,“敢問皇上,既是如此,因何不曾親自出手幫助太子?”
皇帝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何嘗沒想過幫一幫太子,可是,太子根本不給他下這種決心的理由,一件事連着一件事,都是上不得檯面,叫他想來便膈應。幫什麼呢?他又不是隻有太子這一個嫡子,小兒子比太子更出色。這一點,是他的退路,或者,偶爾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盼着太子走至只能讓賢的地步,那樣的話,似乎並非壞事。
“燕王只有一點讓朕不放心,”皇帝說起了另一件事,“他年少時飛揚跋扈,征戰時不乏冷酷之舉,這般的人坐擁天下,或是萬民的福,或是萬民的劫。”那樣的性情,政務上慣於施行鐵腕手段,內憂外患時絕不肯退讓半步。能讓燕王低頭遷就的,唯有皇權、情義。
那麼多年,皇帝一直都覺得,太子與燕王這對同胞兄弟是最有福氣的,能夠相輔相成,同心協力之下,必能開創一個空前的盛世。
可是,誰承想,太子種種行徑表明,他忌憚燕王,他不想要這樣一個左膀右臂。
要是那樣的話……兄弟兩個遲早反目,結果都不需想。燕王在軍中的地位,不輸當年的江式序,想造太子的反,必是一呼百應。
“征戰殺伐之人,其實最是愛民。”樑居士忽然將話題轉回到皇帝先前的疑問,“即便如今太子的處境,是別人手裡一局棋,他因何始終不能絕地反擊?”
意思表達的很清楚了:就算太子種種過錯是遭了別人的算計,可他爲何不能避免?就算太子是冤枉的,他爲何沒能力爲自己洗清那些可大可小的過錯?到底還是技不如人,到底還是心術不正所致。
這種話,也只有樑居士這樣的人敢明說。
也只有一個真正的局外人的話,皇帝才能靜心聆聽,並且認可。
這時候,太子過來了。
樑居士起身告退。
皇帝笑着頷首,“明日再敘。此間景緻不乏絕佳之處,先生不妨逗留幾日。”
樑居士稱是退下。
皇帝目光溫和地看着門口,看着太子步履從容地走進門來。他指一指一旁的座椅,“坐下吧。”
太子稱是,躬身行禮之後落座,問道:“父皇喚兒臣前來,有何吩咐?”
“……”皇帝發現自己在這時候無話可說了,“沒什麼事,只是要你過來,陪陪朕。”
“是。”太子不動聲色,心裡卻是不免意外。黃昏時候的事情,皇帝提都不提,這並非好事,完全是已經完全認定,都不需要他的說辭。
皇帝又道:“今夜起,你便留在朕身邊,不需回東宮了。”
“……是。”
皇帝親自把太子軟禁起來了,放在自己跟前看着。太子想到這一點,莫名覺得荒謬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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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四更天,師庭逸擁着炤寧回到正屋。
自廳堂到寢室的短短一段路,兩個人走了好一會兒。走上三兩步,他便停下來低頭吻她,她微微笑着,輾轉回應。
書房裡的癡纏,最要緊的關頭,他仍是顧及着她,不肯冒險。
那般被尊重、被珍惜、被呵護的感受,叫她動容,第一次沒有剋制真情流露,在他耳邊說,“我愛你。”
他因爲她這一句,心海被暖光籠罩,覺着這日子已經圓滿。
他們回到了最初心有靈犀、親密無間的情形。
再無任何芥蒂,再無任何心結。她完全地信任他、依賴他。
回到寢室,兩人喚人被水,各自沐浴。
紅蘺隔着薄紗簾對炤寧道:“景大人有信來。”
炤寧擡手拿過一方帕子,將*的手擦乾,伸出手去,“我看看。”
紅蘺將信件遞給她。
炤寧看了看,對景林那句一切安好不以爲然——根本就不相信,她還不瞭解他麼?不管怎樣都不肯讓別人爲他擔心。她在意的是他末一句要告知太子妃。
是該讓太子妃知道那件事,這樣一來,太子妃才能做好萬全的準備。若是連原由都不清楚,人就會墜入雲裡霧裡,考慮得太多,反而容易出錯。
現在,太子的事在小範圍內,成了公開的秘密。
這就很有趣了。哪一日哪個人實在氣不順的話,興許就會把這件事捅到皇帝面前,那情形……炤寧一想就覺得很有趣。
但是,最好還是別直通通的行事。皇帝到底是她的公公,並且對師庭逸是父親對兒子的關愛,近來身體都不大好,萬一急得氣得再病倒在牀就不好了。
舒舒服服地沐浴完畢,炤寧與師庭逸先後歇下,他一邊幫她推拿穴位,一邊與她梳理清楚整件事。
炤寧原本想跟他商量日後如何行事的,倦意卻是越來越濃,不知不覺就睡着了。再睜眼,已經是天色大亮,看看時辰,已過辰時。
又起這麼晚。她笑着嘆息着起身,心裡只盼着王府的水池能夠早些建好,那樣的話,她夏日裡也有個強身健體的事由,能逐步改變這懶散的做派。除此之外,別的事情她都做不來,稍稍耗費力氣就會一身的汗,又不能在大白天沐浴,想想就難受。
她洗漱完畢,用完早膳,師庭逸從外院回來了,神采奕奕的。
到了她近前,他先揉了揉她的臉,之後道:“剛纔收到了兩個好消息。”
“是嗎?”炤寧精神一振,“快與我說說。”
第一件事,是皇帝傳信給他,讓他根據行宮的地形做出妥善的以防萬一的部署。他如實告訴她,又道:“這樣一來,省去了讓景林委婉提醒父皇這一節。可是,這也意味着,這一兩日內,行宮內定是出了事情,可惜的是景林和予莫都不肯告訴我們。”
“嗯。”炤寧點頭,蹙了蹙眉,“那兩個混賬,仗着自己在外面,便什麼都不肯說,欠收拾。”
師庭逸不由笑起來,“韓越霖也是這麼說,已經想法子找轍了,他要把自己的人安排進行宮幾個,省得總生這種氣。”
“是該如此。”炤寧又道,“不是兩個好消息麼?第二個是什麼?”
師庭逸道:“第二個好消息,便是祝江。他近來就在京城附近與錦衣衛兜圈子,昨夜子時之後,他束手就擒,唯一的要求是要見一見你我和昭華。”
炤寧長長地透了口氣,“總算是把這個人盼來了。”昭華這幾年的苦,總算能夠有個說法了。隨後她又不免擔心,“你我好說,見誰都無妨,早就猜到的事情,不過是再確定一下。但是,昭華呢?如果真是太子讓祝江對她下毒手,她——受得了麼?身子骨纔剛剛見好。”
猜測與面對不同,是兩回事。
怎麼樣的人,在知道自己是被兄長害得一度生不如死的時候,都會不可避免地受到打擊。
炤寧擔心昭華承受不住,要是再病倒……
師庭逸當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昭華心性堅韌,又是早已猜到,應該可以應付。但是這樣的事情,對她總歸是個重創。我們去看看她吧?感覺不穩妥的話,便瞞下來,相反的話,她自然知曉該做些什麼。”
“好啊。”炤寧立刻站起身來,“我們這就去棠梨宮。”
師庭逸頷首。
兩人卻是沒料到,正要出門的時候,昭華公主來了,陪同她的人是韓越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