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刻身在梅園,信步遊走,賞看顏色各異的梅花。聽得炤寧來了,停下腳步,回眸看去。
淺紫斗篷,豔紫衣裙,白玉般皎潔瑩潤的面容,眉眼如刀刻般清晰,眸子瀲灩生輝,明亮如寒星。是這樣標緻的一個女孩子,賞心悅目。
這亦算是他看着長大的一個孩子。
炤寧上前來行禮,“臣女拜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起來吧。”皇帝擡一擡手,語氣是鮮有的和藹溫和,“同朕逛逛園子,說說話。”
“是。”
師庭逸跟在兩人身後,落後幾步。
皇帝邊走邊道:“原以爲你回京後便要進宮,卻不想,你全沒那個意思。”
炤寧恭聲答道:“皇上日理萬機,臣女若是進宮請安,少不得耽擱皇上處理政務,便一直躊躇着,還請皇上恕罪。”
“倒是會找託辭。”皇帝側頭看了看她,眼中有笑意,“不管怎樣,回來就好。回家後可還舒心?”
“回皇上,一切都好。”
“這許久,辛苦也難爲你了。”皇帝笑道,“不過你這丫頭着實討人喜歡,前些日子,朕喚那名侍衛回宮的時候,他竟問能不能再跟隨你兩年,想多跟你學點兒東西,長點兒見識。朕自是不準,讓你以爲被監視豈不是得不償失。”
“皇上言重了。”
師庭逸這才明白,原來皇帝曾命親信跟隨在炤寧左右,只不知是何時起。怪不得皇帝曾對他說“她怎麼就那麼缺你去找她呢”。
“樑先生那部醫書,前幾冊我深讀過,印象還算深刻,經你謄錄修正之後,更爲完善精準。”皇帝的態度愈發柔和,完全是閒話家常了,“眼下想要什麼?不論是何心願,我都會讓你如願。”
他口中的樑先生,是江式序的忘年交,生前年輕時是名士,之後多年四處行醫,被世人譽爲神醫。樑先生晚年常住江府,全部時間、精力用來書寫一部迄今最完善的醫書,嘔心瀝血近七年,方完成著作,不久後因精力耗盡而故去。
那時的江式序也已病重,因受樑先生所託,還是親自將醫書呈交至他手裡。
他爲之動容,允諾一定要讓這部醫書廣爲流傳,造福蒼生。那日,他看江式序氣色不錯,便說了好一陣子的話,不免問起對方的病情到底如何。
江式序便苦笑,說時日不久了,偏生炤寧懵懂,不肯相信,每日抱着樑先生的著作翻來覆去的看,眼下已能倒背如流,連書中每一幅附圖都記得清清楚楚,只爲尋找良方醫治父親的病痛。
他是知道的,炤寧過目不忘,當時只是感懷於這等的父慈女孝,心下傷感不已。
幾日後的晚間,三女兒柔慧因着不滿他的賜婚旨意,跑到御書房跟他好一番痛苦流涕地哀求。
他深知這個女兒任性至極不知好歹,實在是被她母妃慣壞了,懶得理,索性拂袖而去。
柔慧竟因此發起瘋來,待他一走,便拂落了龍書案上的燈火,點了一把火,嚷着不要活了,要燒死自己。
太監們拼了命地救火,到底還是損毀了不少書籍、奏章,其中就包括樑先生的著作。
他簡直要被氣瘋了,卻是不敢聲張,不想讓江式序聽聞之後心緒低落病情更重,只是發落了柔慧:既是不想嫁,那就永遠別嫁,滾去皇家寺廟清修,守着青燈古佛度過餘生。
沒多久,江式序辭世,他爲之悲慟許久。緩過神來,想到炤寧應該能將醫書重新謄錄一遍,卻一直沒對她實言相告——那孩子的傷心,誰都看得出、感覺得到,傷心之餘再費神費力,頭疼病怕是會時時發作。
他要照顧江式序的兒女,不能雪上加霜。
況且,那時候他也滿心以爲,炤寧和庭逸的婚事是板上釘釘,等她嫁入皇室之後,他再推心置腹地告訴她實情,她一定會欣然挑起這個重擔。
誰承想,好不容易盼到她及笄了可以談婚論嫁了,她身邊卻出了那麼多的是非,指責她的正是他原配的孃家,最後庭逸與她決裂,她隻身離開京城。
一面是故去髮妻的母族,一面是倚重的名將的家族,他能幫誰、斥責誰?唯有儘自己一份心力,命心腹找到她,時時相隨,保她安穩。她起初是牴觸這份皇恩的,後來屢次遭遇暗殺,這才接受了,說若是死了,起碼有人知曉原由。
待她大病痊癒,他獲悉之後,才命心腹問她,對那部醫書是否還倒背如流,是否能謄錄一遍,若是可以,得空不妨四處尋訪名醫,對存疑之處加以考證。這是因着樑先生特意提起過,加以標註的地方都是一家之言,大抵有錯,怎奈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不得逐一求證。
炤寧猶豫之後,答應了,卻說大概需要六七年的時間。
他爲之失笑,心說她這是打算在外流離數年不成?便親自去信與她討價還價,問三四年行不行。身爲帝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斟酌許久,說最少四年可以做完,每謄錄修正完一兩冊,便請人呈交至御前。
三年來,她四處遊走,尋訪各位名醫,與他們探討書中存疑之處,並將醫書附圖逐一畫出來,請各位名醫看有無錯處並加以更正。在江南的日子,看起來她是逍遙快活至極,私底下卻是與諸位名醫頻頻會面,還特地請了一道密旨,以此避免諸位名醫的不認可、不配合。
她是江式序的女兒,做派與其父相同,說話從不說滿,如今此事終告完結,比承諾的期限提前了一年多。
這自然是該給予嘉獎的,沒有過目不忘的炤寧,那部醫書便會就此湮滅於火焰,無法救濟蒼生,會成爲他此生一大憾事。
想要什麼?炤寧思忖着。
最想要的,是父母猶在,她承歡膝下,可這豈是皇帝能做到的。
炤寧婉轉一笑,恭聲答道:“臣女只盼醫書能得皇上親自賜予書名,儘快造福蒼生。”
“這是一定的,昨日便已着手此事。”皇帝再看向炤寧,眼中已有深濃的疼惜,“你這孩子,就是太倔強了。”
換個人,有了她這般遭遇之後,少不得請旨爲她正名,甚至於會請他賜婚,另嫁良人。可她不爭這份意氣,不以做過的一切居功,對塵世這一切,未免過於通透。
有些男子、女子,往往爲着賭一口氣,決裂之後各論婚嫁,把一輩子賠上去。很明顯,炤寧在這種是非上,不是豁得出去的人,是看得太透徹,也是太心寒所致吧?
炤寧因着皇帝這般寬和的態度,便也沒時時遵從君臣之禮,只是微微一笑,答一聲是。
皇帝笑道:“不論怎樣,該賞的還是要賞,地位名聲非你所求,我便賞你一些實惠的東西,新送進宮的衣料、首飾、玉器,都給你了,此外再賞你一些銀錢,女兒家,多些傍身之物,總是有益無害。”
炤寧連忙要行禮謝恩。
皇帝卻先她一步擺一擺手,“若是式序在,我還是要你喚我一聲皇伯父。不準多禮。”
炤寧恭聲稱是,心裡有些溫暖的漣漪劃過,卻是很快歸於平靜。他是幫過她,可是到底有限。皇帝所做一切,正如大老爺的不做,都是審時度勢,假如一切證明她是個妖孽,那麼,什麼手足情分、君臣之義,他們都可以斷然捨棄。
這種人給過的好處,她一輩子都會記得,可是也要時時明白,他們隨時可以爲了大局殺掉她。
對這種人,她委實不能給予更多一點兒的情分。
那叫做自作多情、自以爲是。
皇帝往前走了一段,問道:“身體可好些了?”
“不大好。”炤寧答道,“皇上大抵聽說過的,有些頭疼症無藥可醫,發作得厲害了足可取人性命。”
皇帝卻是輕笑出聲,“是,的確如此。可是不少人都跟你有相同病症,有些人不得長壽,有些人卻是不醫自愈——凡事我都往好處想,你也該如此。”
炤寧沒說話。
皇帝眉宇含笑:“閒來我偶爾會與皇后提及你的事,昨日她說你是心病所致,心裡有個打不開的結。她不及你聰慧,這話倒是說到了我心坎兒裡。”
炤寧腹誹:我心病可多着呢,你老人家到底要說什麼?
皇帝放下這話題,遊走好一陣,直到在涼亭落座後才道:“這園子裡的景緻甚是愜意,並且消耗銀兩委實有限,老四當初依照你的喜好、心意建這園子,實在是明智之舉。”
炤寧只是欠身行禮,不說話,似是憑空捱了一悶棍。她不希望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師庭逸,一點兒也不。更何況,此刻那廝就站在她身後。
“西城外的行宮,劃出地線許多年,一直未曾破土動工。原由你大抵是知曉的,邊關頻發戰事,哪還捨得花銀錢建築行宮。眼下又是不同,老四征戰三年,足以威懾四方:即便名將江式序不在,他的英魂也已沿襲到後輩身上,我大周仍是不可侵犯。我估摸着,起碼十年二十年之內,邊關無戰事。”
炤寧繼續腹誹:所以你現在就能肆無忌憚的花銀子建行宮了?建就建吧,與我何干?
皇帝繼續道:“我看過你的畫作,又知你對所見之人與物過目不忘,是以,想要你和老四齊心協力幫我建造這所消夏的行宮。”
炤寧驚訝,驚訝於皇帝要自己與師庭逸“同心協力”。
皇帝笑起來,看着炤寧,徐徐道:“況且,你自幼和你父親一個秉性,精於雕篆,且常做些船隻畫舫屋舍的模型,惟妙惟肖,我可是親眼看過的。這本事,許多工部官員望塵莫及。日後只望你不遺餘力幫襯燕王與工部,替我打造出一個合心合意的行宮。明日起,你每日午後來燕王府,做出園林概貌的畫作,打造出江南部分園林建築的式樣。這件事情,我只能指望你了。倒是不急,兩年之內做成即可。”
炤寧一時做不得聲。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