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寧與韓越霖去過筱園的密室之後,陸陸續續的把江式序的遺物帶回江府、韓府,仔仔細細地閱讀,尋找可以妥善利用的信息。
也是從那一日之後,炤寧的心緒變得低落。
喪父之痛,她到現在都沒能完全消化掉。如今每日對着父親留給自己的一事一物,時不時看到父親剛勁有力的字跡,心總會剋制不住地抽痛。
這是誰都無法與她生出共鳴的事。每個人與長輩的相處情形、情分各不相同,正如她對父親與母親的情分都不盡相同。她也不會與任何人提及這件事,願意獨自品嚐箇中滋味。
現在比起以前,情形已好了太多。
她記得,自己在父母辭世三年之後,情緒還是不大正常,時不時的失去控制。
偶爾她會因爲一件小事開懷大笑,而笑過之後心裡會覺得空洞得很,又覺得引她笑的事根本就很無趣,自己就更是無聊得緊。
偶爾一些個夜裡,獨自醒來的時候,情緒又會忽然間崩潰,對着滿室漆黑流淚,殷切地盼着父母能夠顯靈,讓她再見一面。
還有些時候,與師庭逸、徐巖、韓越霖、予莫說話,他們無意間提及父母,她便會沒有徵兆的發脾氣或是掉眼淚。
那樣晦澀痛苦的日子裡,他們一直有意無意地插科打諢,潛移默化地讓她振作起來、正常起來。
幸虧有他們,不然她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她難過的原因還有一個:自己還沒好好兒孝順父母,還沒回報,他們便離開了她。會自責,父母在世的時候,爲何不曾竭盡全力地去關心去帶給他們更多的歡笑、欣慰。
也是因爲這樣的經歷,她平日開始用盡全力去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一來是因爲那是父親留給她的,二來則是知道世事無常,不知何時來個天大的意外,自己或身邊人便會與自己訣別。
被屢次暗殺追殺的日子裡,她看着身邊的丫鬟、護衛因爲自己受傷甚至喪命,讓她憤怒並且絕望。
他們大多都是比她小三兩歲的年紀,在那時不過十二三歲。小小年紀,爲她吃苦甚至殞命,值得麼?
有兩次,她真的是不想活了,想讓人取了自己的性命算了,如此,再不需在痛苦的深淵中掙扎。
可是他們不允許,徐巖更不允許。他們都說,你就算是爲了你的雙親,都該爭這一口氣。
如此她才清醒過來。
沒錯,她不能讓雙親的名聲因爲她染上污點,就算是死,也不該是在萬般狼狽的情形下;就算是死,也應該是轟轟烈烈。
父親說,我只是離開你,會繼續照顧你。
他做到了,現在她要在父親無言無聲的照顧之下,活得更好。
父親還說,只望她過得舒心自在。
感情上,能讓她舒心自在的,唯有一個師庭逸。她就是一根兒筋的人,眼中心裡容不下別的男子。
近來她偶爾也會恐懼,若是嫁給師庭逸之後重蹈覆轍,父親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傷心失望吧?
可是,如果謹記父親的教誨,那些是可以避免的。
現在的局面,等於是逐步將父親在世時的人脈、多年積累的心血利用起來,防範着任何人再傷害她的同時,與想置她於死地的人較量高下。
她不再是自我放逐萬念俱灰的那個女孩,她相信自己不會再辜負父親的如山父愛。
所以,痛歸痛,她要經常閱讀父親留給她的一字一句,以此警告自己:完全確定自己可以安心度日之前,每時每刻都不要忘記前車之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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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炤寧深藏於心的哀傷落寞不同,大夫人與三夫人過得越來越舒心、如意。
近來,江府隔三差五便設宴,只要不是有過節的門第,都會下帖子相請。
這樣做,自然是爲着江佩儀的姻緣。
大老爺和三老爺也沒閒着,抽空一起找到玲瓏閣,爲江素馨、江和儀委婉地講情。
炤寧態度很乾脆:“你們想讓她們回家,那就去接她們回來。我只希望她們別再做上不得檯面的事。”
兄弟二人忙不迭滿口應下,承諾兩個人要是再不知天高地厚,他們就不會輕饒。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大老爺和三老爺倒是不急,要等到除夕前幾日再接江素馨和江和儀回來。
炤寧無所謂。江素馨當初跟着湊熱鬧,是因爲看中了師庭逸,抱着“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好”的心思纔跟江予茼一唱一和。江和儀只是被三老爺縱容得不知道自己是哪根兒蔥了,又有丫鬟挑唆,才樂得在姐妹之間挑唆,原本只是打算做個煽風點火之後看熱鬧的,偏巧趕上她這個眼裡不揉沙子的,落了個從重發落的下場。
隨她們去吧。橫豎她也不能留在江府一輩子,這時候順勢下臺階送個人情並不吃虧。
兩個女孩子回來之後再沒個分寸,大夫人和三夫人就會出手修理——眼下妯娌兩個的地位可不像以前,腰桿硬了,再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和稀泥混日子。
紅蘺、紫薇幾個瞧着炤寧心緒低落,變着法子地哄她出門散散心,這日紫薇道:“墨香齋裡新添了上好的墨、少見的顏料,古籍也有幾本,老闆請您得空去看看呢。”
炤寧頷首,“那真得去看看。”
“是啊,快去吧。”在喂吉祥吃肉末餅的紅蘺道,“回來之後高興點兒,吉祥也不用繼續打蔫兒了。”
吉祥很有靈性,這段日子被炤寧的情緒感染,一直悶悶的,大多時間都蜷縮在她身邊呼呼大睡,不曾跟她嬉鬧。
炤寧笑道:“那我和紫薇白薇她們出門玩兒,吉祥就交給你哄了。”
紅蘺笑嘻嘻點頭,“好啊。”
炤寧更衣出門,在墨香齋裡盤桓多時,添置了幾塊不會幹的墨、做工筆畫用得到的顏料,古籍並非孤本,但她還是收下了,留着日後送人也不錯。
戴上帷帽出門,上馬車之前,炤寧聽到了不遠處有喧譁聲,展目望去。
一名容顏明豔的女孩、兩個丫鬟被幾個地痞圍在拐角處,隨時有被當衆輕薄的危險。
路人神色各異地站在街上,竟沒人前去仗義執言。
“小姐。”紫薇看着炤寧。
炤寧走向馬車,“喚人去幫她們一把,把人送回家中。”
“是!”
炤寧回到府中,紫薇那邊有了回信,她有些忐忑地道:“我們出手相助的那個女孩,是林家的人。”
“林家?大同總兵的女兒,榮國公夫人孃家的侄女?”
紫薇語聲更低:“是。”
“瞧你。”炤寧笑道,“不管是誰,該幫的時候還是要幫一把。到底,都是女子。”
“可是,”紫薇解釋道,“林小姐當時也不見得就真需要誰幫忙——她是自幼習武之人。”
“哦。那她是想等着自己被調戲夠了再把人修理一通?”炤寧笑道,“那就只當是我們多事,認了。”
紫薇被她的言語引得笑起來,“這也說不定,興許她和榮國公夫人一個性情,只敢窩裡橫。”
主僕兩個說笑幾句,便只是着手瞭解了林小姐的情形,把幫忙的事情拋到了腦後,沒料到,這事情還有下文:
兩日後,江府又宴請賓客,內院外院來了不少客人。
炤寧一是根本就不喜這種場合,二來是真的沒心情,便又用了頭疼爲由沒露面,別人自是不會勉強她去充場面。
這一次,不請自來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那位林小姐。
林小姐的來意是爲着向炤寧當面道謝,很明顯,是去墨香齋打聽過,知道那日是誰命人出手相助。
大夫人命人問過炤寧的意思之後,才讓林小姐到了玲瓏閣。
林小姐的閨名是千惠,上面有三個哥哥,在家裡是父母兄長都很疼愛的人。大同總兵林川被皇帝釘死在了那個位置上,今年是他留在山西的第七年。林夫人上無公婆服侍,幾年前就帶着次子、三子、女兒隨夫君到了任上,在京城的產業交給了長子長媳打理。
林千惠回京是近日的事,只有她三哥陪同。
炤寧並不需要提防林家的人,因爲料定太子妃不會允許表妹跳入太子妃那個火坑。沒料到的,便只是會在無意間與林千惠有了交集。
林千惠走進廳堂,看到閒閒坐在三圍羅漢牀的絕色女子,便知是江炤寧無疑,上前幾步深施一禮,“多謝江四小姐出手搭救之恩。”
“林小姐客氣了。”炤寧一面應聲,一面起身還禮,隨後打量了林千惠一番。
林千惠的眉宇,與太子妃有幾分相仿。打眼一看,實在不像是習武之人,身形曼妙,楚楚動人,氣質亦是端莊婉約。
分賓主落座之後,炤寧只吩咐丫鬟上茶點,無意攀談。
林千惠道:“前幾日我去東宮探望太子妃,她曾提起江四小姐,毫不掩飾惺惺相惜之情。沒想到,我又得遇江四小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恩情,此次前來,唯求能夠報答一二。”
“不算什麼,忘掉就好。”炤寧對陌生人從來就是這樣,吝嗇言語,只求對方快些走人。她知道自己的性情侷限着自己,但是不想改變。
“那怎麼行?”林千惠道,“那件事可大可小可輕可重,非我可以淡忘。到底,名節之於女子等同於性命一般重要……”
炤寧心裡發笑。跟她這種人說名節可就錯了,她要是在乎名聲,在乎詆譭她的人的言辭,早就沒臉活下去了。林千惠倒是看得起她。
“……我本就仰慕你的才情,很想與你常來常往,以往沒有機會得見,如今你卻成了我的恩人,實在是意外之喜。日後,我一定要報答這份恩情,唯求與你常來常往。”
“想報答也好說,給銀子吧。”炤寧一向對找上門的人與事沒好感,故而態度仍是冷淡。
“……”林千惠愣了愣,“那是自然,爲我勞心勞力的人是該犒勞,只是……要多少呢?”
“看着辦,是那意思就行。”
“那我明日將銀票送來可好?你不要怪我再叨擾纔是。”
炤寧搖了搖頭,“不必,將銀票送到外院即可。”眼前的人不是她感興趣的佟三夫人之流,她不想再見面。
人與人從陌生到熟悉需得一番攀談,相互告知自己的情形……累。
林千惠抿了抿脣,“你是不願意見到我?爲何?是看不起林家的門第,還是看不起我這個不請自來的人?”
炤寧頷首,“你這麼想也行。”對上林千惠含着惱火的視線,牽了牽脣。江家不需要看得起林家,江炤寧便不需要看得起林家的女兒。
林千惠咬住嘴脣。
這時候,一名小丫鬟通稟之後進門來,交給炤寧一個大紅灑金帖子,“太子妃殿下命人送來的,請您明日去東宮。”
不等炤寧開口,林千惠已笑開來,道:“這倒是巧了,太子妃明日也命我到東宮說話。江四小姐便是不願相見,也是無可避免。”
“送客。”炤寧吩咐紅蘺,心裡卻道:見就見,那對姐妹還能給你好果子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