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公慢慢坐起身來,眸色深沉地看着師庭逸,“殿下有何指教?”
師庭逸道:“想跟你商量一下,佟煜和佟燁的去處。”
“去處?”榮國公蹙眉,“此話怎講?難道官員的調遣,也是殿下可以干涉的麼?”
師庭逸微笑,“我只是有耳聞。送你個順水人情,或是談談條件,都可。”
榮國公思忖片刻,眸色冷凝地看向炤寧。慶國公一案中,吏部尚書沒少出力——他不可能主站到到燕王那一邊,他是江式序生前的好友。這樣,就難怪師庭逸會這麼說。
是那個死丫頭背後做的好事!
興許還有江式庾那個吏部侍郎。
他們想讓他的兩個兒子外放,離開京城。
炤寧嫣然一笑,自顧自端過一小盤櫻桃,每拿起一顆,都要看一看、聞一聞,再用帕子擦拭一下,送入口中。
榮國公斟酌輕重之後問道:“殿下與江四小姐想要我做什麼,才能不干涉犬子仕途?”
“顯而易見。”師庭逸道,“蔣家。”
等到他與炤寧大婚,江府便是她的孃家、他的岳家。蔣家隨時可能與江家窩裡鬥,這是他們不能允許的事情。
而對於榮國公來講,蔣家只是他手裡衆多人脈中的一條,衆多棋子中無足輕重的一顆。
蔣家多年遠在邊疆,不論是炤寧還是他,都不可能迅速找到那一家人的軟肋,由此,纔想試試能否走捷徑。
沒錯,他們這一次有恃強凌弱的嫌疑,但是,手裡有權利有優勢可以利用,爲何捨近求遠?
不用才太傻。
榮國公沉默良久,半晌無力地嘆息一聲,喚來小廝,吩咐幾句。
小廝匆匆而去,過了一陣子,將幾份卷宗送回來。
榮國公將東西交給師庭逸,“還望殿下守諾。若是犬子前程不明,那麼……”他陰測測的一笑,“人若是沒了指望,不定會做出怎樣的事。”
“明白。”師庭逸頷首一笑,繼而起身。
炤寧隨之站起來,“告辭。”
往外走的時候,師庭逸把手裡的東西交給她,道:“便是他沒有全部交出也無妨,有了線索,別的事便容易着手。”這事情是她提及,他只是閒來無事幫個忙。
“知道。”上馬車之前,炤寧道,“我直接回府。出來太久不合適。”
師庭逸給了她一個溫柔的笑,“嗯。”
炤寧回到玲瓏閣,吉祥興高采烈地迎出來,圍着她轉了好幾圈兒,隨後立起身形,扒着她的衣裙,要她抱的意思。
“我們吉祥想我了?”炤寧把手裡的卷宗交給紅蘺,將它抱起來,撫着懷裡那圓圓的頭、肥肥的身形,徑自去往小書房。
在大畫案後落座,炤寧和吉祥膩了一會兒,凝神閱讀帶回來的卷宗。
卷宗上所記載的,是蔣家涉及過的幾宗大案——蔣家大老爺貶職外放之前,在刑部行走。他曾利用職務之便,在刑部尚書與罪犯之間斡旋。其中兩件案子的罪犯,與蔣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蔣家大老爺設法將罪犯子嗣搭救,另行安置。
這種行徑若是深究,蔣家輕則被逐出官場永不敘用,重則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讓炤寧分外注意的是,卷宗上有幾處指出,哪年哪月哪日,他或髮妻曾到江府,與江家人敘話多時。
與江家人敘話,說了什麼?若與案情無關,何必單獨指出?
這些如果有一日上交朝廷,蔣大老爺少不得會針對這幾點做足文章。
原來,他們早就下了狠心,打定主意破釜沉舟——如果重振門楣註定無望,他們寧可讓榮國公用這些作爲把柄,讓江府陪他們一同落難。
他們恨江家,也在情理之中——興許他們這些年都覺得委屈憤懣,這些年都在憎恨江家不顧姻親的情分,讓他們陷入漂泊艱辛的歲月。
可是,蔣家怎麼會這樣信任榮國公呢?
這一點,炤寧思忖大半晌,也理不出個頭緒。
隨後才覺出自己是瞎耽擱功夫——她對蔣家根本算是一無所知,好像是幾歲的時候吧,那家人便離開了京城。
要是想弄清原委,少不得請韓越霖把蔣家一切消息整理出來。
但是?這重要麼?
炤寧不大確定,索性暫且將這件事情放下。韓越霖的日子真不清閒,自己還是少給他找事的好。
紅蘺笑盈盈走進來,手裡端着的托盤中一個荷葉碧玉盤,盤中放着鮮紅的櫻桃,“燕王殿下命人送來了一筐櫻桃,各房都能分一些,咱們這兒自是多一些。”
“是嗎?”炤寧心念一轉,知道他是留意到了自己在榮國公那兒吃櫻桃的一幕,不由莞爾一笑。
“應該是宮裡頭賞下來的,”紅蘺把盤子放到炤寧手邊,“比尋常買到的好吃。”
“一起吃。”炤寧指了指一旁的座椅。
“好啊。”
一直窩在炤寧懷裡玩兒衣角的吉祥精神起來,立起身形,前爪扒到桌沿上,之後發力,勉勉強強站到了桌案上。
紅蘺笑着搖頭,“明日起得讓它多活動活動筋骨。”
吉祥不理她,隻眼巴巴地看着炤寧手裡的櫻桃。
“你一定不愛吃這個。”對於水果,吉祥只吃甜甜的桔子瓣和葡萄珠,並且吃完就一副上當的沮喪表情。炤寧雖是這麼說着,還是把一顆櫻桃放到吉祥跟前。
吉祥喜滋滋地搖了搖尾巴,先是用爪子碰了碰櫻桃,又聞了聞,之後慢吞吞地叼進嘴巴,搗鼓幾下,又吐了出來。
炤寧凝眸觀望着這一幕,眼中盡是溫柔的笑意。
紅蘺直皺眉,拍了拍吉祥的頭,“你啊……”小傢伙的後臺太硬,不容人數落,她也真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吉祥似是見炤寧有點兒走神的樣子,索性往紅蘺跟前蹭了蹭,看看盤裡的櫻桃,又看她。
紅蘺撇嘴,“我纔不給你。”
吉祥又挪了挪身形,離她和盤子更近,竟是顯得喜滋滋地看着她。
紅蘺用下巴點了點它扔在身後的那顆櫻桃,“先把那顆吃掉。”
吉祥索性立起身形,去撲她剛剛拿起一顆櫻桃的手,動作少見的麻利。
“噯?真是反了你了……”紅蘺飛快地收回手,還沒抱怨完,吉祥兩隻前爪已經按到了碧玉盤中。
小傢伙顧前顧不了後,直起的身形下落時,根本沒法子躲開正對着它的盤子。
炤寧哈哈地笑起來。
吉祥見炤寧是這反應,索性搖着尾巴低下頭,去聞盤子裡櫻桃的味道。
“還笑,你還笑!”紅蘺皺着眉,手忙腳亂地把吉祥兩隻按着櫻桃的爪子拿開,“這要不是你當成寶養着的,我這巴掌早上去了。”
炤寧連忙把吉祥奪回懷裡,“那怎麼行。櫻桃再好好兒洗幾遍就行,”知道紅蘺絕不肯吃吉祥爪下的東西,笑着加一句,“你看着賞了人吧。”
紅蘺又氣又笑地應聲。
炤寧忙於轉移紅蘺的心緒,“這些卷宗,你和白薇記得謄錄兩份。有用。”
紅蘺立時正色道:“好。”
**
二月裡,不少人家上門提親,求娶的不外乎是江素馨、江和儀。
江家三小姐已經出嫁,四小姐三月初便會成爲燕王妃,這時候若是能徵得江家同意定下親事,今年冬日便能操辦喜事。
江素馨和江和儀之前犯錯被罰的事情,很多人都有耳聞,但都選擇忽略。
江府的門第擺在那兒,與皇室結親已是板上釘釘。江家的閨秀便是在家裡最差的,到了外面也是分量十足,非別家可比。
很明顯,江素馨對這些事反感至極,一聽到有人隱晦地提及哪家公子要娶她,便會拉下臉來生氣。一次索性對大夫人說:“要不然,您還讓我回寺裡吧?那些提親的……就沒一個像樣的。”
大夫人聽了心裡有氣,並且無意剋制,當即冷笑一聲,“行啊,今日我便與老爺說說,看他同不同意。”
反倒讓江素馨提心吊膽了好幾日。
比之江素馨,江和儀要安分許多。自從三夫人幫忙主持中饋之後,遇事底氣十足,凡事又都能得到大夫人的允許,這樣一來,對三老爺、妾室的態度亦是特別硬氣。
過了正月十六,三夫人看着江和儀又要做四處亂飛的花蝴蝶,立刻給了她一個抄寫經書的事由,將她困在了房裡。
江和儀的生母賈姨娘苦苦求情,三夫人當即就說她病了,暫且看看情形,過幾日不見好的話,便去莊子上將養——燕王和炤寧就快大婚,過了病氣給府裡的人太喪氣。
賈姨娘又試圖求三老爺,三老爺問了問原由,說她讓你怎麼做你就聽着,難不成你要與她作對麼?
江和儀那邊的情形,三老爺問都沒問。到底,正妻與妾室、庶女尊卑有別,平日縱容一些是一回事,到了關鍵時刻,他還是要給髮妻體面,不能弄得房裡傳出閒話——髮妻現在要是被惹急了,給他扣上個寵妾滅妻的罪名都未可知。
何苦呢?
這樣一來,賈姨娘和江和儀徹底消停下來。
二月下旬,安國公和安國公夫人來江府的次數頻繁了一些。
炤寧聽說之後,有些奇怪。
她知道三老爺愛喝明前龍井,師庭逸命人給她送來不少,她便分出一半,帶着吉祥給三老爺送到前院去。
三老爺瞧着跟在她身後虎頭虎腦的吉祥,忍不住想摸一摸它的頭,但是剛上前一步,吉祥就躲到了炤寧身後,探出小腦袋,有恃無恐地看着他。
他呵呵地笑着,“真是討人喜歡。”
炤寧有點兒不好意思,“它認生。”隨後把拿來的茶葉送給三老爺。
三老爺眉宇愈發舒展,“你有心了。”
炤寧趁這機會,問起安國公夫婦前來的目的。
三老爺笑道:“他們過來還能爲什麼,提親。”
“提親?”炤寧訝然,“素馨?”
“嗯。”三老爺頷首,“你大伯父說,兩個人都是不成器的東西,這麼看的話,他們要湊合到一處去倒也不錯。”
炤寧忍俊不禁。
“可是,往深裡想就不妥了。”三老爺轉身,指一指自己在外院理事的書房,“走,陪我嚐嚐這茶的味道。”
炤寧笑着隨他進到書房。
三老爺有些時候,很樂於附庸風雅。這次親自烹茶,笑微微地遞給炤寧一杯,“嚐嚐我的手藝。”
“您這烹茶的手藝,可是出了名的好。”炤寧笑着稱讚一句,聞了聞茶香,隨後啜了一口,臉上現出滿足的神色,“有好茶的話,就得送給您這樣懂茶的人。”
三老爺被稱讚得由衷一笑,落座後品了半盞茶,撿起先前的話題,“若是雲起、素馨的事情成了,方家與江家便是親上加親,這姻親的關係怕是幾代都甩不開。關鍵的是,雲起行事常有糊塗的時候,素馨也不是拎得清的性子,嫁過去之後,再生事端的話,頭疼的可就是我們江家。我和你大伯父、大伯母反覆琢磨了一陣子,覺着不能應。”
“這種事,自然要由長輩做主。”炤寧道,“我是因爲與方雲起有過沖突,近來又聽說方家的人屢次登門,便想到了別處去。與我無關就好,我只怕因爲自己給家裡添麻煩。”
“怎麼會。”三老爺給她一個安撫的笑,“那件事方家巴不得我們忘掉,當日燕王不是恰好也在場麼?放心吧。”
“那就好。”
說完這些,叔侄兩個談起了茶經、棋道。
炤寧通讀茶經,但平日喝茶不是特別講究,因爲用飯喜吃鹹、辣菜餚,心裡喜歡的是一種,常喝的則是味道較濃的茶。故而,便說了幾種濃茶的妙處,又孜孜詢問清茶哪一種最好。
至於棋道,則是三老爺起的話頭,他其實是個棋迷,又知道炤寧深諳此道,這會兒也是不恥下問的心態。
做了很多年的叔侄,要到今日,三老爺才發現這個侄女是個說話的好對手,炤寧看着天色道辭回內宅的時候,他仍覺意猶未盡。
平白浪費了很多年的時間,沒去發現她的優點。
年輕時,只顧着去外面找同好,在房裡過自己的那份日子,卻是不曾想到,真正懂得精髓讓他生出共鳴的人,近在眼前。
那邊的炤寧一路和吉祥嬉鬧着回到玲瓏閣,眼中盡是喜悅。
安國公夫婦前來的意圖,她對三老爺說的是心裡話,真擔心他們又要出幺蛾子,畢竟,安國公是能無意間把胞妹坑得不輕的人,讓她相信他變得明智起來,很難。
別的就不需她管了。
大夫人到底比她多經歷了十幾年歲月,且是能在太夫人那種惡婆婆的眼皮子底下過得還算不錯的人,對內宅很多事興許比她看得還通透,不用她費思量。
晚間,紅蘺則好笑地跟她提起了江素馨:“五小姐像是猜出了安國公夫婦的意圖,今日悶在房裡哭了一場呢。”
炤寧笑了笑。
這當口,江素馨不難想見安國公夫婦的意圖,只是,她怎麼就不能反過頭來想想江家會不會同意呢?
打量着大老爺很喜歡方家麼?這一點,也只有大老爺自己清楚,炤寧不敢下斷言。
但是,從哪一方面講,大老爺都不會同意江素馨嫁到方家。明知女兒糊塗,嫁過去卻是長子長媳,年歲大一些還繼續糊塗的話,豈不要把方家一大家人都帶到溝裡去?大方向的輕重,三老爺一句都沒說錯。
再者,即便是隻爲着擔心日後被方家埋怨,大老爺也不敢應。更何況,方雲起那種行徑卑劣莽撞的人,若是成爲他的女婿,還不把他膈應死?
而江素馨呢?看這情形,是到現在不能死心,還祈盼着出現一絲得到或是走近師庭逸的機會。
那可不行。
想到他被江素馨惦記着,她心裡就不痛快,要是江素馨沒事就往他跟前湊……
炤寧嘆了口氣,攏了攏眉心。
再不痛快,她也不好干涉江素馨的姻緣。這回事也挖個坑讓大老爺跳下去的話,他不定會氣成什麼樣。能免則免吧。
心念一轉,她想到大夫人,心就定下來。
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外面的事興許懵懂,這類事情一定會想到她前頭去,會給她一個滿意的結果。
翌日,炤寧親自看了看自己出嫁時的大紅喜服,隨手翻了翻,問道:“怎麼沒有夾襖?”
“找那個做什麼?”紅蘺不明白,“三月初的天氣,不冷了。現在我們穿着夾襖都覺得熱了。”
“那我也要穿。”炤寧道,“不都是晚間拜堂麼?晚間還是很冷的。”
“……”紅蘺一副完全被她打敗的樣子,“好。我去叫人快些給您做出來,做得……”
“做得厚一些。”炤寧叮囑道,“我本來就怕冷,緊張的時候會覺得更冷,覺得冷的時候會更緊張,一定要做得厚一點兒。”
“好好好……”紅蘺啼笑皆非,“估摸着滿京城就一個這樣的新娘子,也不怕衣服穿得多顯得臃腫不好看。”
“我自己又看不到。”炤寧笑着捧了捧自己的臉,“別人主要看的只是我的臉,到時候臉不腫掉就好。”
紅蘺哈哈地笑起來,“聽着像歪理,細想還真是那麼回事。”
正說笑着,紫薇走進門來通稟:“大老爺、大夫人房裡出事了。”
**
大老爺今日休沐,用過早膳,只想留在房裡,陪大夫人說說話。
這時候,大夫人已經顯懷了。有經驗的媽媽、婆子都說她懷的是男胎。
大老爺對這一胎是男是女並不在意,是女兒的話,像她最好;是男孩子的話,他可以親自教孩子讀書寫字。
他這樣的態度,正是大夫人喜聞樂見的,只怕他有所寄望,到時孩子落地若不符合他的心願,她總少不得有點兒失落。
大老爺歪在大炕一側,她坐在炕桌前給他報賬,說的都是府裡給炤寧的陪嫁,以及吉日當天的賓客名單。
大老爺時不時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讓她略作修改,意在讓炤寧真正風風光光地出嫁。這一點,他是爲着已故的二弟。別說炤寧嫁的是燕王,便是尋常人家,他也要隆重地操辦。毋庸置疑,二弟若在世的話,也會這麼辦。
大夫人笑着一一應下,“得了你的準話,我心裡就有底了,先前不敢做主,是擔心三房有異議。”
“不會。晚一些我跟三弟說說,讓他知會賬房,不得作出小家子氣的事兒。”
“那再好不過。”大夫人正要繼續說什麼,丫鬟通稟:江素馨過來請安。
夫妻二人俱是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一想起那個孩子,他們都有點兒頭疼。
“讓她進來吧。”大老爺坐直身形。
江素馨走進門來,規規矩矩地行禮請安。
大老爺端茶,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大夫人讓江素馨落座。
江素馨扯出一抹笑,搖了搖頭,“有一件事,我想請爹爹、母親同意。”
“何事?”大老爺問。
江素馨道:“我自知不夠沉穩,想去外面遊歷一番,沉澱心性。也不是要遠走他鄉,只是想到京城附近的一些地方看看,聽說好幾個地方寺裡的神佛特別靈驗,便想去親眼目睹,誠心拜佛。”
“……”大老爺垂眸不語,只用蓋碗拂着杯裡的茶。
大夫人只當沒聽到,埋頭謄錄新擬好的嫁妝單子。心裡卻是冷笑:想走?走個三二年,要是炤寧因爲身子羸弱子嗣艱難,你再回來效法佟念柔,到燕王府做側妃?
倒是沒看出,還挺會做夢的。
你就是給燕王一刀,他也不會讓你進門。
怎麼想的呢?
大老爺出言道:“你這話說得晚了。我已經給你定下了親事,過段日子會告訴你。回房去吧,安心待嫁。”
“……”江素馨張了張嘴,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爹爹,我不想出嫁……”
“不想出嫁有不想出嫁的路子。”大老爺語聲沉冷,“你可以到家廟帶髮修行,若是有心遁入空門,我也不會阻攔。”
“……”江素馨哭了起來。
“我讓你回來,不是要你繼續做傻事惹麻煩。”大老爺語聲徐徐,不帶一點兒情緒:
“以前有些事,我總是願意往好處想,總以爲自己的兒女栽了跟頭之後,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幡然醒覺,活得比以前更好。可惜,我看得清外面的人與事,獨獨看錯了你和予茼。
“予茼的事,你該有耳聞。因爲他的事,我沒少被人同情被人笑。他是江家長子,也是侯爵世子,我到底選擇了捨棄。至於你,我不能重蹈覆轍,不能再等人要我出手的時候才發落你。”他把蓋碗蓋到茶盞上,不輕不重地放到炕桌上,“言盡於此。回房去。”
江素馨被他那看似平靜實則冷酷無情的態度激怒了,她用力抹了兩把淚,憤憤不平地看着他,“我是你的女兒,江炤寧只是你的侄女!爲什麼你凡事都要幫着她如願?你明知道,我的意中人是燕王,從小就喜歡他,你非但不肯幫我,還巴不得我快快出嫁?爲什麼?!佟家能將兩個閨秀先後送到東宮,你爲何不能效法?爲何連這點兒念想都不肯給我?!”
大夫人心裡發笑。自己果然沒猜錯。
大老爺目光冷森森地在江素馨臉上刮過,微揚了聲音:“來人!”
“是。”幾名丫鬟齊齊應聲。
“把這個孽障關起來!”大老爺擡手指着江素馨,“給她備下白綾、匕首、鶴頂紅——她想死就讓她死。若是肯安生度日,你們便好生服侍着,直到她出嫁之日!”
到了這地步,話已說盡。
江素馨當然不會自盡,回房哭鬧了一通,便一直呆呆地坐在窗前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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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炤寧估摸着大老爺午睡醒了,帶上紅蘺謄錄好的卷宗,去了正房交給他過目。
大老爺凝神看了一遍,神色有片刻的驚疑不定,“是從哪裡得來的?”
炤寧便如實說了,又道:“越霖哥那邊,還沒知會。這件事,我覺得應該由您定奪。”
這是炤寧第一次設身處地地爲他考慮。大老爺滿意地一笑,“你放心,我會好生處理卷宗相關的幾件事,並且,”他稍稍遲疑,對炤寧交了底,“有些事情,前些年已經防患於未然,蔣家鬧不出亂子。”
“我猜就是這樣。”炤寧笑盈盈地道,“您不可能被誰拿捏住。”
大老爺纔不接這頂高帽子,“失算的時候也不少啊。”
炤寧笑意更濃,“那是您懶得與我計較。真給我設絆子的話,我這會兒哪兒還能坐在這兒。”
大老爺終是笑出來,“數你會說話,怪不得你三叔總是人前人後地誇你。”
炤寧取出一塊玉佩,“是安國公世子遺落在狀元樓的。這會兒我纔想起來,留在手裡也不知有何用處,還是交給您處理吧。”
她怎麼可能不知道有何用,只是不想再越過他難爲方家罷了。大老爺又鬆了一口氣,最怕的不過是她處處防賊似的防着她,最高興的莫過於今日這類的事情多多益善。之後,他問起蔣家兩個莫名其妙失蹤的人,“你可知他們的下落?”
炤寧也不瞞他,把師庭逸做過的事情實言相告,自然,言辭很是委婉,不帶立場。
大老爺放下心來。什麼事要是鬧出人命的話,若是被人尋到把柄,後患無窮。燕王的理由冠冕堂皇,待到晉王回京時,略過那兩個人不提便可。
炤寧沒久坐,又閒話幾句便告辭,提都沒提江素馨的事情。
大老爺琢磨了一陣子正事,心思轉到江素馨的婚事上。
把那個不成器的丫頭嫁到何處合適呢?
他說已經給她定下親事,只是讓她認命的一句說辭罷了,還沒選定人家。
看這情形,最好是選一個離京城不近不遠的地方,讓她嫁個地方官的子嗣。
在京城是萬萬不可。
她要是一根兒筋不死心,好高騖遠地盯住燕王府……誰的日子都沒法兒過了。
這次要是捨不得孩子,往後那孩子只會變成一頭狼。
況且,地方上的人根本不清楚她“生病”很久的事,京城裡的人要是留意這些事明裡暗裡戳她脊樑骨的話,她對他只能是更加痛恨。
嫁到地方上,是下嫁,但是離孃家遠,她總會有所收斂,不敢恣意行事。
就這麼定了。
大老爺起身踱步出門。他得去書房,看看具體有哪些地方官的家眷專程前來京城滯留,意在與江家結親。
三日後,江素馨的親事定下來,男方是保定知府次子。
江素馨幾日食不下咽,真的病倒了。
要到這時候,大老爺才抽空去了松鶴堂一趟。
太夫人鬢角已經有了霜白顏色。
大老爺將炤寧拿給自己的卷宗輕輕放到太夫人面前,言語簡練地說了由來,“看看吧。看看您心心念唸的孃家,想要用怎樣的手段對付您的夫家。”
太夫人痛恨江家父子很多年,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她曾經找到炤寧面前訴說聳人聽聞的打算,不外乎是想利用蔣家幫她走出目前的困境。但是,她有她的侷限——她要在江家權勢依舊的情形之下,做回多年來說一不二的宗婦。
若是江家倒了,她絕對要被牽連。而在這時候,對她意味的是一生都白忙了一場,只能落得雙手空空。
想都不需想,她不能接受那樣的局面。
貪心的人,不可失的東西太多,一旦落魄,便時常會陷入顧此失彼的境地。
大老爺說完這些,便離開了松鶴堂。
這日晚間,他聽說太夫人嚎啕大哭了一場,之後臥牀兩日。起身之後,要院中服侍的人給她找來經書,每日誦讀、抄寫。
末了,管事媽媽輕聲道:“太夫人的頭髮白了一大半。”
“知道了。”大老爺應了一聲,再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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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婚期一日一日趨近,炤寧與師庭逸都騰不出時間見面了。
皇帝雖然給了他一個月的假,但是要緊些的事情還是讓官員去王府找他。每日處理完正事,他就親自監督工匠將新房修繕地附和他的心思,還帶着幾名能工巧匠給吉祥又打造了幾個小房子,新房裡放一個,紅葉林畔、竹園深處的居室內,各放一個,他經常逗留的書房也要放一個。
這件事,他傳字條告訴了炤寧。
炤寧看了直笑,心裡暖融融的。她記得是誰把吉祥送到了自己身邊,寫字條問他:張叔父怎麼還不來?
他說問過了,張放正在途中,最早三月中旬抵京,最遲要三月下旬了。還安慰她,說到時候一起在王府款待張叔父,不是更好麼?
不好也沒法子。炤寧也只能腹誹這麼一句。
她心裡只是隱隱地希望,父親的故交——尤其她覺着特別親近的故交,能在她出嫁的那一日看着她嫁給他。
一個人的終身大事,之於父母,亦是無法等閒視之的,興許比自己成婚當日的心緒還要複雜。
可這是自己無法做主的。
定親到出嫁的日子相隔太短,遠在他鄉的一些長輩根本沒法子抽身前來。
還好,還有徐巖、吏部尚書、程大老爺、五軍大都督等等,再有就是韓越霖、雅端他們。也都是父親看重、信任或欣賞的人。
三月的第一天,韓越霖特地來找她,見面第一件事便是給了她一張銀票:“小丫頭要嫁人了,往後輪不到我給你零花錢,這次就多給一些。”
炤寧看了看,是一萬兩,笑了笑,問道:“怎麼這麼早就給我?”
“實在是不湊巧,要出去辦差,大概半個月之後才能回來。”韓越霖笑笑地看着她,“橫豎只是上花轎坐花轎那些事兒,你只要不睡迷糊,就出不了岔子,我沒什麼好擔心的。”
炤寧心裡有些失落,面上則是笑道:“這倒是。”
“高興點兒。”韓越霖能感覺到她情緒上的細微變化,“你要是跟別人一樣扭扭捏捏,哭哭啼啼,我可真會覺着丟臉。”
“真是……你說句好聽的話能怎樣?”炤寧橫了他一眼,又問,“心兒怎麼樣?”
“懶得理他。”韓越霖道,“我叫人照看着她,她說我那是監視,我只好把人撤掉了。前幾日把那所宅子賣給她了,往後她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又叮囑炤寧,“再過幾天就是吉日,你再記掛別人,也別出門走動。讓人知道了,是說你瞧不起自己,還是瞧不起燕王?”
“嗯。”炤寧乖乖地點頭,“我知道。這些日子都在家裡,你放心吧。”
“得了,沒事了。”韓越霖轉身時,深凝了她一眼,笑意中有着少見的一份悵然,“居然有點兒捨不得,真是見鬼了。”沒等她應聲,便已大步流星走人,擺一擺手,“走了啊。”
炤寧站在原地,費力地吞嚥一下,努力地睜大眼睛,望向萬里晴空。
差點兒就哭一鼻子。
江予莫的心緒比韓越霖更糟糕,時不時就找炤寧說說話。說着說着,就說到了她出嫁。一到那種時候,他就開始不放心、不捨得。偶爾會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狠狠地吸着氣,沉默多時。
炤寧想寬慰他,可是……她自己也需要人寬慰,實在無能爲力。
往後就好了。她想。
到底,吉日如約而至。
江佩儀出門的時候,炤寧全程觀望,知道上花轎之前的種種事宜。
她一直儘量含着微笑,由着一干人圍在房裡說說笑笑,也由着人照着規矩裝扮自己。
一整日,她都有些恍惚。
原本以爲,她在這樣的一日,該是完全的喜悅,或是由衷的傷感。
但是不,她心緒是悲喜交加。
嘈雜聲中,她抱着寶瓶上了花轎。
一路上,她都在想念父母,想念着韓越霖、予莫,甚至於想念着大老爺、大夫人、三老爺、江佩儀等人對自己那些點點滴滴的好。
要竭力地忍着,眼淚纔不會掉落。
懵懂地進到燕王府,在喧鬧喜慶的氛圍中,她與師庭逸拜堂,正式結爲夫婦。
由他引着進到新房,坐到千工牀上,略等了片刻,頭上的大紅蓋頭被他挑落。
對上他眼中含笑的俊顏,溫柔的帶着安撫意味的目光,她的心終於落回了實處。
只是嫁了他,只是自江府走到燕王府,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這樣想着,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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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大宴賓客的時候,太子並沒前去賀喜。
他近幾日都在忙一件事。
此刻,暮光四合,別院的室內已經掌燈。
他閒閒落座,慢悠悠地享用茶點。
這樣等了小半個時辰,有女子款步進門,盈盈行禮,“太子殿下久等了,請殿下恕罪。”
“再久也值得。”太子笑着看向女子,擡手示意,“坐。”
女子一笑,“是。”
太子開門見山:“考慮得怎麼樣了?只要你願意,我便給你更名改姓,迎你入東宮。”
“這是妾身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太子笑意篤定:“人活一世,總該什麼日子都經歷、享受一番。”
女子笑意漸濃,“的確是這個理。只是,妾身如何都想不出,這件事對於太子殿下有何好處。”
太子凝視着她清麗絕塵宛若空谷幽蘭的容顏,“便是隻爲着你的容貌,也已值得。”
“殿下謬讚了。”女子笑得意味深長,“爲着我是韓統領、燕王妃交情匪淺的舊識,更值得。”
這女子是莫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