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話很有些聽頭。”太子微眯了眸子。
“你做的事很值得玩味。”莫心兒嫣然一笑,“太子側妃,聽起來比較風光,其實還不是關在東宮的一個小妾?說心裡話,我可真沒什麼興趣。”
太子微笑,“那你的意思是——”
“依照你的說法,我更名改姓進到東宮,擔負的兇險有多大?”莫心兒道,“若事情敗露,你少不得將所有罪責推到我頭上。我大抵要落得個慘死的下場吧?若是太子妃的頭銜,倒還值得人以身涉險。”
“想做太子妃?”太子溫緩笑開來,“你進入東宮之後步步籌謀,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莫心兒笑得明眸微眯,梨渦淺顯,“這就好比你給了我一張鉅額銀票,卻需得我跋山涉水找到相應的銀號去取。而最要命的是,那家銀號在不在,都未可知。”
“你可願嘗試?”
“不。”莫心兒緩緩搖了搖頭,“我雖然出身卑賤,卻非你認爲的貪慕虛榮。”
太子嘆一口氣,顯得很失望,“這般說來,你我無緣聚首。”
“的確。”
太子問道:“殊榮不比你友人的分量更重?”
“一個身份,怎可與情意相提並論?”莫心兒玩味地凝着他,並不掩飾眼中的同情之色。
太子不置可否,笑道:“我只是沒料到你有這般風骨。你要知道,很多人只是爲了做太子側妃,已不惜代價去謀取。”
“各人所求不同。”莫心兒道,“你身邊那些側妃、侍妾……”她諷刺地笑了笑,“我也有所耳聞,一個個渾似籠中鳥,那樣活着,還不如一脖子吊死。”
“哦?”太子竟是不惱,“看起來,你對東宮也不是全無興趣。”
“那倒不是。”莫心兒脣角微揚,綻出一絲含義不明的笑容,“不要說官宦之家,便是市井坊間,也流傳着關於東宮的很多說法。”
“都是怎樣的說法?”太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搭着話,親自給她續了一杯茶。
“都說太子殿下自從去歲冬日起,行徑放蕩不堪。東宮正正經經進門的,也只有太子妃和佟側妃,其餘的麼,都上不得檯面。”莫心兒複述着從各處聽來的傳言,“尤其那個林側妃,明明是出自行伍之家,竟是一點兒風骨也沒有,爲了一點兒虛榮,簡直連廉恥都不要了。她就是趁着太子殿下放蕩的當口,才湊到殿下跟前去的吧?”她嘴角向下微撇,透着不屑,“有這種人倒是也有好處,人們因爲她都明白了一件事:地位再高,品行不能匹配的話,也只能是世人眼中的笑話。”
太子聽了這一席話,說不清是怎樣的心緒。他身邊正正經經進門的女子,其實只有太子妃。林千惠固然叫人戳脊梁骨,可是比起佟念柔,簡直不值一提。
又能如何?
太子妃幸虧不是習武之人,要是習武之人,如今恐怕要每日與他唱幾齣河東獅吼。
不但如此,她還要留着佟念柔。留着那個人噁心她自己,更要噁心他。
想到這些,他心裡便煩悶的厲害。
莫心兒閒閒地岔開話題,視線卻是一瞬不瞬地凝着太子,“今日不是燕王殿下大婚的日子麼?我怎麼也沒料到,你會在這時候見我。侍衛去接我的時候,我正給燕王妃挑選賀禮呢。”
是啊,今日是燕王夙願得償迎娶炤寧的大日子。這樁親事,亦是父皇打心底贊成並且盼望的。炤寧過門之前,皇帝皇后便已賞賜不斷,賞賜之物或是先送到燕王府給她留着,或是直接送到江府。
前世炤寧得盛寵的情形,今生極可能還會發生。
要如何避免呢?避免她得盛寵,之於大局,要緊麼?
最讓他心裡難受的是,日後他要不可避免地常常見到她——見到她被帝后寵着,被師庭逸護着。
那樣的滋味,似是一把鋒利的匕首,一日日刺在心頭。
太子妃說的沒錯,他對炤寧的確是又愛又恨。但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真正無法欺騙自己,才肯面對自己情意中喜歡她的那一部分。
他閉了閉眼。
莫心兒語氣輕悠悠的:“你喜歡她。”
太子按了按眉心,“喜歡她是多稀鬆平常的事。”
“沒錯。”莫心兒卻因此生出千般不解,“既是喜歡,因何害她?”
太子目光驟然一冷,“此話怎講?”
莫心兒就笑。她不需要炤寧、雅端爲自己勞心勞力,不需要韓越霖爲自己浪費人力,因爲她有莫晨那樣的異姓兄長。莫晨成爲太子妃的心腹,已經有一段日子了,該不該知道的,都已一清二楚。
“你這種人,真是令人髮指。”莫心兒這樣說着,眼中卻無一絲懼怕,“原來你心裡的喜歡,便是將人毀滅,而非成全。”
太子忽然沒了說話的興致,“算了。我們改日再見。”
前一段日子,高文照在醉仙樓裡留意到了莫心兒,設法查了查,找到了蛛絲馬跡,知道這女子是在江南名噪幾年之久的花魁。
別的事情不需查,炤寧逗留江南時,他們就對她接觸的一些人有所耳聞。
莫心兒與韓越霖、炤寧交情匪淺。
如果這女子可以加以利用,能讓韓越霖和炤寧慪火的事情怕是不少。但他也清楚,想歸想,做到很難。
莫心兒的怪脾氣可是出了名的,她從不肯讓哪個男子從她那裡如願。
可是已經發現,總要試一試,權當消磨時間了。
這女子說話不大中聽,但是很奇怪,他並不反感,甚至於,有點兒享受與她對坐閒談的光景。
莫心兒笑盈盈起身行禮,道:“若殿下有閒情雅緻,一兩日便可再見妾身。太子妃要妾身到東宮小住,閒來爲她彈奏一曲,幫琴師譜曲。”
太子險些蹙眉。
莫心兒施施然出門。
換在前一陣的脾氣,太子定會命人將她當即扣下。但是,經過這段日子,他慢慢恢復了以前沉穩內斂的做派。太多的事,不是生氣暴躁就能解決問題的。
太子妃要怎樣,便隨她去。橫豎只是個他想利用而不成的人,不需在意。
他獨自靜坐許久,出門時,夜色深濃。湛藍天幕上,羣星閃爍,上弦月煥發出清冷沉鬱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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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房裡再不會有人來,炤寧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喜娘打發走,喚來紅蘺白薇,除下身上沉重的鳳冠霞帔,洗去臉上的脂粉,蹙着眉咕噥:“太累了。”
紅蘺笑道:“一輩子只這一次,您就別抱怨了。”
白薇也抿嘴笑着,取來新做的大紅色衫裙。
炤寧又是蹙眉,“我不能先歇下麼?還要穿戴起來?”
兩個人無奈地看着她。哪有扔下新郎官不管自己先倒頭大睡的新娘?
炤寧嘆氣,“好吧。”
穿戴齊整之後,她坐回到千工牀上,問起吉祥:“你們去看過它沒有?”
今日一早,爲着添一份喜氣,紅蘺給吉祥在頸間戴了一朵綢緞做的小紅花,惹得炤寧笑了一陣子,吉祥則鬱悶了一陣子——它不習慣脖子上有累贅的物件兒,總想咬下來,偏生不能如願,氣得它哼哼唧唧半晌才認了。
之後,常洛專程來接它,省得它因爲終日的喧鬧鬧脾氣。
紅蘺笑答:“在紅葉林那邊睡大覺呢。常洛今日的差事就是哄着吉祥,您只管放心。吉祥跟他挺親的。”
那就好。炤寧放下心來,展目環顧室內。
她所在的是作爲寢室的東梢間,南窗是雪白的窗紗,貼着大紅喜字,北窗則是玻璃窗,這會兒能透過窗戶看到後面的大紅燈籠、紅花綠樹。白日裡,定是光線充足。
她比較關心的是吉祥的窩安置在了何處,剛想起身去別的房間轉轉,師庭逸回來了。
這才驚覺,天色已經很晚,到了曲終人散時。
師庭逸一進門,視線便在炤寧身上定格。
她已經換了輕便些的大紅衫裙,除掉了妝容,比之先前,少了幾分雍容、端莊,但依舊是豔光四射,雙眼顧盼生輝。
這會兒,她端坐在大紅背景下的牀上,肌膚更顯白皙,眉宇更如點漆。她看着他的眼睛裡,似有星光落入,盈着喜悅的光芒,還有似水的溫柔、少許的羞澀。
他的寶兒,從來是有着叫人心驚的美豔。這一日尤甚,幾乎叫他不願有片刻錯轉視線。
炤寧眼裡的他,今日毫無平日裡的些許懶散隨意,身形愈顯高大挺拔,容顏愈發俊美無儔,進門那一刻的攝人氣勢,隨着他脣角延逸開來的笑容點點消散,讓她如沐春風。
此刻的男子,與她記憶中的少年郎的容顏身形疊合。
她由衷地彎脣一笑。
是他了。往後的歲月,每日與他相對相伴,相互照顧,讓彼此變得更好。
太久之前,便承諾彼此今日:他要娶她,她要嫁他。
一度離散,相隔萬水千山,可是到了今日,還是不負當初諾言,做了攜手的眷侶。
他們這樣的眷侶之間,沒有值不值得,不計辛不辛苦。
也許相識那一刻,便已註定一世癡纏,不問悲歡。
兩個一向聰明睿智甚至霸道跋扈的人,在這樣的日子,在這樣的良宵,竟都有些恍惚。
夢遊一般地喝了合巹酒,夢遊一般地吩咐室內的下人。
視線怎麼都不肯從對方的容顏上錯轉。
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原來還可以這般詮釋——紅蘺喜滋滋地想着。
夫妻二人各自沐浴更衣的時候,炤寧纔算是找回了一些神智,提醒紅蘺明早一定要不擇手段地叫醒她——要起個大早,去宮裡謝恩請安,而她已經過慣了散漫的日子,偶爾會賴牀睡懶覺。要是第一次請安就出岔子,那可太丟臉了。
紅蘺滿口應下,輕聲笑着逗她:“實在不行,我就備好一盆冷水。”
“……”炤寧拿她沒轍。
師庭逸那邊很省事,根本不需要人服侍。在外征戰的日子,不忍心讓帳中軍兵爲了自己多費心思力氣,早就習慣了親力親爲地打理自己身邊瑣事。
這倒是讓紅蘺白薇刮目相看。養尊處優的皇子有這種好習慣,委實罕見。
炤寧回到寢室的時候,牀已經鋪好了,先前散落在牀上的花生、紅棗、栗子等寓意吉祥的乾果已經收拾掉——先前她一頭霧水,還在擔心要是墊着那些東西入睡……那就乾脆不用睡了。
這時候想起來,不由尷尬地拍拍頭,掀開大紅錦被,先行在外側歇下。
如她所料,春三月的夜,還是有些冷。
想到等會兒的事情,她緊張起來,覺得更冷,身形有些僵直。
師庭逸轉回來,放下牀帳,看她還在盯着上方出神,俯身笑笑地瞧着她,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炤寧對上他視線,抿出個微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低頭吻上她眉心,“寶兒。”
“嗯。”
“胡思亂想什麼呢?”
“不告訴你。”許是因爲他灼熱的氣息縈繞着她的緣故,她放鬆許多,語聲俏皮。
“那麼,有沒有想我?”他一口一口地吮着她的脣,“多日都沒能見你。”
“嗯。”這是她不能否認的,雙臂伸出去,勾住了他的頸部,“總擔心你忙得又不舒坦。”
“怎麼會。”師庭逸心湖起了溫暖的漣漪,加深了親吻。
他的手滑進錦被,一面動作着,一面詢問:“怕麼?”
炤寧別開臉,皺了皺鼻子,“可以不怕麼?”
他輕輕地笑,“可以。有我呢。”
事實證明,就是他讓她難捱。
那感覺……
困龍到了小河源頭一般,無從棲身。偏又一定要如願,需得反反覆覆地嘗試。
之後更艱難,進退不得。
那份煎熬,時時刻刻抓牢他與她。
他不想她不好過,需得竭力剋制,出了一層薄汗,中途索性要放棄,“改日再說。”要是能找出個讓她免去初次艱辛的法子就好了,他想。
炤寧緊繃的心絃爲他這一句鬆弛下來,甚至無聲地笑了,“那怎麼行。”她抱緊他,沉了片刻,吻了吻他的脣,舌尖有意無意地探出,撩着他。
她是打心底放下羞澀、緊張與不適,把自己放鬆下來,並且配合他。這是她要攜手餘生的男子呢,自己屬於他,他亦屬於自己,沒什麼好矜持的。
身體上的痛,遠不及情緒上的掙扎帶來的艱辛。這一點,她很清楚,所以不想他難受。
“你又來了。”師庭逸和她拉開一點兒距離,斂目看着她的容顏,“這是淘氣的時候?”
她卻不管,順勢別轉臉,張嘴含住他的耳垂,溫緩的吮,輕輕地咬,語聲模模糊糊的:“早晚我們都要豁出去一次,怕什麼呢?”
到這新婚夜,他的寶兒還要威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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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回到東宮,高文照迎上前來,低聲稟道:“太子妃到此刻還在與人——”遲疑一下,才找了個好聽的字眼,“與人議事。”
那有什麼稀奇的?太子挑眉,不解。她從與他決裂之後,就沒清閒過。
高文照期期艾艾地解釋:“是個年輕男子。”
太子立刻變了臉色。
她是真不打算過日子了吧?大半夜的還與男子議事,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他即刻去往她房裡,步調、背影都透着暴躁。
太子妃與莫晨在院中閒談。之前是爲着莫心兒的事,她要仔細安排一番,免得那女子到了她身邊反倒不得安穩,赴宴回來後便將莫晨喚到跟前說話。
莫心兒是莫晨的義妹,她與他細細商議最爲穩妥。說完正事,她心緒有些寥落,想找個人說說話,又擔心被人傳出閒話,害得他被人指指點點,便到院中說話。
莫晨是足跡幾乎踏遍大周山水的浪子,見聞頗豐,她願意聽他講述在外的所有見聞,願意聆聽荒蠻之地的民生疾苦或是富足之地的歌舞昇平。
她加了件斗篷,在夜色中站久了,還是覺得有些冷,便命連翹取來兩個小酒壺。兩人閒散地說話期間,時不時喝一口酒。
想到炤寧,她便想到了燕王,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韓越霖,問莫晨:“韓統領離京辦差,並不是爲了什麼大事吧?”
“怎麼說?”莫晨反問。
太子妃一笑,“如今他手裡的人都成氣候了,還有需要他親自去辦的差事?”
“殿下的意思是——”
“不光我,想來很多人有時都會這麼想。”太子妃如實道,“這絕不是有意污衊他們兄妹兩個,只是,偶爾總會覺得,韓統領是用這理由守護着炤寧。你與他們相熟,便與你提一句,可真沒別的意思。”
“這件事,我也說不好。”莫晨微微一笑,“但是,如果韓統領有那個意思,燕王妃今日也就不會成爲燕王妃了。”
韓越霖要是真的看中哪個女子,絕對會花招百出地把人哄到身邊。那個人其實很有些意思,他想要結交你,纔會顯露真性情,任誰也不會不欣賞。相反,他要是嫌棄誰,誰給他磕頭作揖都別想跟他搭上話。
“再說了,”莫晨望了望空中的上弦月,“他那性情,根本就不像是紅塵中人。他求的是真正的大自在。當然,也可能是還沒遇到命中註定的人。”
太子妃斂目斟酌多時,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
韓越霖那種性情,霸道起來不要命。假如對炤寧哪怕有一點兒兒女之情,都不會由着炤寧回京與太子做對——過於兇險的事,若是深愛一個人,決不能允許。但他允許了,定是因爲炤寧是他的妹妹,是他恩師的愛女,他希望炤寧展露鋒芒顯露芳華。
“真是我胡思亂想了。”太子妃笑着按了按眉心,“我就是這樣,喝幾口酒就管不住思緒,喜歡胡思亂想。”頓了頓,又琢磨着他末一句,不由笑意更濃,“你這樣說,我倒情願他做個徹頭徹尾的俗世中人,這樣總能見識一下,他能爲一個人做到什麼地步。嗯,最好是遇到讓他手足無措的女孩子。”
莫晨順着她的話一向,也覺得有趣,不由笑開來。
太子緩步走近視線中的兩個人,面色極爲複雜。
太子妃前一段日子攆走了不少人,找來很多人補缺,他是知道這些的。而他不知道的是,她身邊怎麼會有這等出色的男子?
男子身姿玉立,清雅絕倫,這等容貌,全不輸京城最出風頭的幾個男子。
而太子妃呢?在男子面前言笑晏晏,眼角眉梢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愜意,別有一番風情、韻味。
真的,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這是不是意味着,她在他面前,從小到大那溫柔似水的一面都是有意做給他看的?!
她與這男子這樣的情形,意味的是什麼?!
他覺得自己的肺都要氣炸了。
莫晨察覺到有人趨近,從容轉身,拱手行禮。
太子恨恨地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的笑容很快消散於無形,神色恢復成如今面對太子時的冰冷譏誚,對莫晨說話的語氣卻還是溫和的:“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莫晨應聲是,舉步離開。
太子慢慢地走到太子妃面前,眼神裡的暴躁震怒無從掩飾。
她只在片刻間就換了面目,她的笑容寧可給一個下人,也不肯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