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鴻飛氣沖沖地去往什剎海途中,忽然想到了燕王,當下便是心頭一寒。
燕王如何護着江炤寧,他是親眼見到過的。
若是不管不顧找上門去,又恰好被燕王知曉,那恐怕就是有去無回了,甚至於,會連累柳如媚。
不行。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wωω ✿тт kΛn ✿c o
是因此,他即刻打道回府。
其實,炤寧怎麼會介入顧鴻飛那筆爛賬,怎麼算,都輪不到她出手。
柳如媚根本不在什剎海,她是被晉王府的人帶走了。
晉王覺得這事情再明白不過,顧鴻飛應該在當日就找上門來。但是顧鴻飛始終沒露面,倒叫他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了。
是顧鴻飛根本就不看重柳如媚的安危,還是疑心到了別人頭上?
晉王妃與周靜珊也有這份狐疑,但是這樣也不算壞事,有了足夠的接觸柳如媚的時間。
姐妹兩個相形去了後園,走進關押着柳如媚的那所小院兒。
見到人之前,姐妹兩個都以爲柳如媚一定是個傾城的美人——出身方面來講,柳如媚現在的出身是如何都上不了檯面的,不知道與一個老鴇混在一起多久,誰知道她是否還清白,這是一輩子都洗不清的污點。那麼,能得到一個男子青睞的本錢,便只有容色、才情。
柳如媚這類情形與燕王妃女扮男裝結交花魁絕對是兩回事。燕王妃與名噪一時的花魁莫心兒來往,不過是談詩論畫吟風弄月,那叫做行徑不羈,就算是有人不認可,卻也不能咬定這行徑是錯。
要知道,有的帝王都與下九流的女子糾纏不清,傳出一段段的佳話或是醜聞。
反過來講,要是有皇室、官家中人與一個老鴇、戲班子班主糾纏不清,那就不需想了,定是天大的笑話。
見到柳如媚真人之後,晉王妃與周靜珊都有些意外。
柳如媚的樣貌,自然是悅目的,不然也不會入了桑嬈的眼,但是,京城錦繡圈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冷眼旁觀、公允評價的話,柳如媚比起顏色各異的閨秀,資質算是尋常。與炤寧、莫心兒、太子妃之流自是沒得比較,與她們周家姐妹兩個相較,柳如媚因着那一股子濃濃的俗世氣而相形見絀。
晉王妃轉身落座,看看柳如媚,再看看自己的妹妹,不自覺地開始做比較。
柳如媚身段豐腴,容長臉,面色蒼白,一雙狐狸一般的吊梢眼,高鼻樑,小巧的嘴巴。那雙眼睛透着貪婪、世俗氣。
周靜珊如今身量纖纖,五官完全長開了,閨中時的小圓臉在消瘦之後成了鵝蛋臉,半月形的大眼睛,膚色白裡透紅,嫣紅的小嘴兒,目光冷靜、漠然,一身貴氣,舉止端莊優雅。
晉王妃想,她要是男人,給她十個柳如媚,也換不走一個周靜珊——這結論叫她愈發惱恨,把顧鴻飛恨到了骨子裡。
那個該死的男人,竟然爲了這樣一個女子拋棄正值韶華的靜珊!這要是讓人知道了,靜珊的臉面往哪兒擱?靜珊的品行要壞到什麼地步,才讓一個男子寧可拋棄她另娶一個就快人老珠黃的女子?
晉王妃覺得心口有些發堵,覺得這室內過於沉悶。
周靜珊倒是如常的冷靜,細細打量柳如媚之後,轉身去攜了晉王妃的手,“姐姐,我們回房吧。”
晉王妃自然是很意外的,面上還是當即點頭,“好。”出門之後,才嘆息道,“難爲你了,到了這時候,竟比我還沉得住氣。”
周靜珊抿出一抹諷刺的笑,“想想以前,我不懂事的時候,有些不足之處與顧鴻飛挺般配的。現在看到那女人,我想着,興許那女人與顧鴻飛纔是最般配的。有句俚語怎麼說的?魚找魚蝦找蝦罷了。”隨即,笑容變得苦澀,“是我瞎了眼,別的女子也是如此。能怪誰?誰叫我們都吃他花言巧語那一套呢?”
“那你這意思,是不打算與那女人計較了?”晉王妃問道。
周靜珊緩聲道,“明面上的刁難,沒什麼意思吧?我只是不相信她對顧鴻飛一往情深,需得從長計議。如果可以確定她是受人唆使居心叵測,那反倒一定要成全她與顧鴻飛了——顧鴻飛失去一切的時候,就是他們做苦命鴛鴦的時候。若是相反,自然不需爲難她。”
顧鴻飛那種人,她會不會放棄是一回事,柳如媚橫闖進來害得她險些成爲京城的笑柄是另一回事——情有可原倒也罷了,若是蓄意爲之,便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到底,她要顧及孃家、姐夫和姐姐的顏面——是她當初無論如何都要嫁給顧鴻飛,那已是錯,決不可再因這個錯誤繼續讓親人顏面受損。
“說的是。我們好生商議一番。”晉王妃攜了妹妹的手,踏着夜色返回王府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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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皇后去消夏之後,炤寧最爲關注的是東宮的動靜,其次便是景林提及的與桑嬈相關的官員。
皇帝這次分明是撂挑子一段時間的打算,離京前最後一次朝會有言在先:凡軍國大事小情,一概交由內閣、燕王等人處理,不得越級前往行宮稟明朝堂事宜。
是因此,這次消夏有點兒帶着妻妾、長子避世居住一段時日的意思。
皇帝都不見官員、不帶臣子,太子便更不能如此了,蔣連、蔣遠等幕僚便都留在了京城。
說起來,先前佟煜栽贓污衊炤寧的事情,擺明了是太子、蔣家兄弟授意,可到最後,他們三個卻是置身事外——皇帝不能狠下心腸處置太子,鬧一場之後,一切如常。
太子倒也罷了,炤寧的打算從來就是鈍刀子磨着他,而蔣家兄弟也照常過太平日子,便讓她有點兒慪火了。他們就差在臉上刻上想害死她的話,繼續留着總歸是個隱患。
他們其實從沒明刀明槍地對她下手,可也正因此,纔不能小看。
他們隱忍,有耐心。太子以前的幫手所欠缺的正是這一點。
萬一他們成了氣候,讓她吃暗虧,甚至於讓江府吃癟,那可真就是笑話了。
不行,得想個法子,把這兩個人打回原形。有人想害她,她還給人大把時間做準備,那可不叫自信或自大,完全就是有毛病。眼下太子不在京城,他們不過是喪家之犬,沒主人護着,收拾起來要容易得多。
至於景林點出的那些官員,倒都是沉得住氣的,最起碼這幾日都不曾找上門來,應該都是在等着皇帝到達行宮之後,再認真權衡桑嬈一事的輕重。
只是,對付這些人倒也容易。都不需用到韓越霖幾年來獲知的林林總總的消息,她的父親早在辭世前便知曉他們的命脈在何處,而她與韓越霖,只需出手按一按。對於那些人來說,丟人現眼的事情固然舉足輕重,可是相較於身家性命,顏面不值一提。
幾日來,兄妹兩個主要着手的就是這件事,眼下辦妥了,炤寧完全空閒下來,只覺得夏日白晝太長,難以打發。
炤寧一閒得慌,就有人要倒黴。眼下她想拿來消遣的,自然是關起來的桑嬈。她寫信給景林,與他在信裡商議之後,有了後續安排,分別派遣得力的人手從速去辦。
這一天,一如往常。師庭逸用完早膳去了兵部,與兵部首腦處理軍政。
蕭家的如意生龍活虎地出現在燕王別院,是來找吉祥玩兒的。
炤寧欣喜不已,那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有了好朋友一樣。當時就想,應該改一改緊張兮兮的做派了,日後不需再讓人帶着吉祥。
看看如意就知道,根本沒必要那麼謹慎——半人高的威風凜凜的大狗,並且是兩個結伴,不要說是尋常人,便是身懷絕技的,也不敢欺負它們。並且,兩個小傢伙都有着好習慣,戒備心十足,不會吃別人給的東西。思來想去,都沒什麼好擔心的。
說起來,養狗這件事,男人似乎更在行。要不是師庭逸和常洛,吉祥可不會養成那些好習慣。現在又多了一個蕭錯對她現身說法——人家的如意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滿世界撒歡兒,根本不受限制。
吉祥要是會說話,怕是早就抱怨她把它看得太嬌氣了。
這次,她沒讓紅蘺帶着吉祥,看着兩個小傢伙結伴出門之後,對紅蘺說了自己的想法。
紅蘺被引得笑了一場,半是寬慰地道:“本就該緊張一些,現在放手由着它正合適。唉,我倒是有點兒失落,好端端一個閒差,被如意獨自來這一趟攪沒了。真是的,它們居然也喜歡相互串門。”
“說的好像在家就不得閒似的。”炤寧笑着敲了敲紅蘺的額頭,“跑了這幾日,臉都要曬黑了,趕緊去做養顏的羹湯,多做些,別忘了你的好姐妹們。”
“好啊!”紅蘺笑嘻嘻行禮,腳步輕快地去了小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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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鴻飛斟酌再三,一早去了蔣連的住處。
蔣連、蔣遠兄弟兩個在京城有住宅,但是平日很少回去,大多時候吃住都在東宮。這一段,太子不在,他們自然不方便再在東宮流連。
顧鴻飛是來找蔣連的。他有一段日子經常留在宮裡借酒消愁,有那麼三兩次,曾與蔣連坐在一起喝酒。
那時候,他對燕王妃並無反感,有意無意提起的時候,自然是滿口讚譽。蔣連每次聽了都是不屑一笑,次數多了,他不免好奇,詢問因何而起。
蔣連便將蔣家與江家這些年的過節跟他說了,末了提及一事:“我那結髮妻是江家大小姐,眼下正在返回京城的路上,與我和離、給我難堪的日子怕是不遠了。”
顧鴻飛就不明白了,“嫂夫人既然有這種打算,你們蔣家人爲何不阻攔下來呢?再怎麼樣,這種事也不該是她一個婦道人家可以做主的。”
蔣連冷笑,“有什麼法子,她有個好妹妹。你滿口讚譽的燕王妃,手段、人脈非常人所及,手又伸的特別長,她的親筆書信猶如開路的聖旨,壓在蔣家頭上的官員都偏幫江家,迫着蔣家放人。遇到這種事,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夠我窩囊一輩子了。”
顧鴻飛第一反應是江炤寧欺人太甚,可在之後又覺得可能是蔣連誇大其詞——說到底,夫妻兩個的事,不足外人道,他蔣連是不是一直冷落甚至虐待發妻,誰也不知道。況且,江家、蔣家是姻親卻不睦的事情,滿朝皆知,現在蔣家的人投靠東宮,說不定就是記恨江家不肯出手幫襯想要尋機報復。想到這些,他打着哈哈岔開了話題,再說話的時候,儘量不提及江炤寧或江家,免得彼此都尷尬。
然而到了如今,江炤寧分明是極爲反感他休妻的事情,都不問他與柳如媚的過往便下了斷言,話語真是難聽至極。他休妻不休妻的,輪得到她一個外人指手畫腳?再想到蔣連的事情,他想不懷疑江炤寧多管閒事都不行。
見到蔣連之後,顧鴻飛唉聲嘆氣的把自己的事情說了,隨後道:“你終究是燕王妃名義上的表哥,能不能幫我前去問問她?我自己……說實話是真不敢去,擔心燕王知情後刁難我。”
蔣連似笑非笑的,“我便是問出結果,你又能怎樣?”
顧鴻飛道:“若是問出結果,確定人就在燕王妃手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雖說強搶良家婦女是男子纔會做的事兒,可她又不同,她做的離經叛道的事情多了去了。這難道不算是仗勢欺人麼?只要她親口承認,我要麼帶人將人明搶回來,要麼就把她告到衙門裡去!”
“搶人的心思你還是歇了的好。”蔣連笑道,“不論是燕王還是燕王妃,手裡的人身手都不輸於錦衣衛,誰想跟他們動武,不過是自取其辱。”
顧鴻飛先是失望,隨即就笑起來,“那麼,蔣兄這是答應幫我了?”
蔣連笑道:“舉手之勞而已,說幫忙就見外了。只是,我可能見不到燕王妃,她性子傲慢不是一日兩日,看不上我這種窮親戚。我只能允諾前去走一趟,試一試。”
顧鴻飛起身深施一禮,“肯走一趟已是難得,多謝!”
蔣連對顧鴻飛那筆爛賬並不關情,他之所以應下來,是想看到顧鴻飛好好兒地與江炤寧鬧一場。不論誰是誰非,燕王妃與一個四品官生了嫌隙,落在外人眼裡便是囂張跋扈仗勢欺人,事情不論大小,只要能讓燕王府、江府受到影響,他都樂意爲之。
以前也有很多人來找他,意在走他這門路與燕王府攀上關係,他一概婉言謝絕了。這次卻是不同。
至於能不能見到江炤寧,他胸有成竹——就在昨日,吏部尚書就來找過他和蔣遠,意思與顧鴻飛大抵相同,是有事要見燕王妃,又怕被拒之門外,前來看看他們能不能幫忙遞個話。他當即就說,遞話的事情辦不了,倒是能陪着吏部尚書走一趟。
他是清楚,江炤寧懶得見他們,卻不會小看朝廷重臣,只要吏部尚書肯去,她就不會不見。而這一點,只有他和蔣遠清楚,很多外人卻是想不到的,都以爲江家、蔣家雖然是面和心不合,江炤寧總還要因爲姻親之故有所顧忌,在大面上會給蔣家人幾分情面。
可是這樣也好,原本是他要承別人的情,別人卻要反過頭來感謝他,這樣便宜的事情,何樂不爲。
顧鴻飛離開之後,蔣連便命人去傳話給吏部尚書,請對方定個前去什剎海的時間。
吏部尚書似乎很心急的樣子,命人回話說今日申時前去,到時會命護衛前來接蔣連。
下午,二人如約到了什剎海,外院的人可以輕看蔣連,卻不能小瞧吏部尚書,當即到內宅傳話。
炤寧聽得通稟,先去了書房,取出一個精緻的黃楊木扁方匣子,親自拿着去了外院花廳。
吏部尚書與蔣連見了她,照規矩行禮。
炤寧笑微微地請兩人落座,又喚人上茶,之後瞧着吏部尚書一臉爲難之色,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索性先一步問道:“大人可是爲了一個人的下落不明而來?”
“正是。”吏部尚書連忙應聲,這種事要是擺到明面上,着實難以啓齒,燕王妃願意這般委婉地提及,讓他感激不已,“那個人……下官有個不情之請——殿下能否高擡貴手?”
話說到這個地步就行了,要挾的話根本不需道明,聰明人便能想到。要知道,燕王妃的伯父江式庾在他跟前行走,他給下屬使個絆子並非難事。況且,吏部掌管着官員的前程,與江家、燕王府有關的人,他吏部尚書若是有意阻撓,往輕裡說都是停滯不前,再無往上升的可能。
“我不能對那個人高擡貴手,對你,倒是有心網開一面。”炤寧將手裡的小匣子交給紅蘺。
紅蘺神色鄭重地接過,交給吏部尚書。
炤寧又道:“您不要擔心,我只是要您仔細看看。這些只是我請您不要介入眼前瑣事的條件,真沒別的意思。”
吏部尚書聞言稱是,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看到裡面是一疊宣紙,上面的字跡清雋有力,紙張下面,是一封書信,信封上的字跡龍飛鳳舞力透紙背,他當即心頭一滯——竟是江式序的筆跡!
紅蘺好心地指一指花廳一側的宴息室,“您去那兒看吧,這些事關重大,被有心人看到一字半句的捕風捉影便不好了。”
“好,好。”吏部尚書神色有些茫然地起身,隨紅蘺去了宴息室。
蔣連此刻的心情很不好,臉色很難看。
江炤寧這個人,委實有點兒邪門兒了——怎麼她完全是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這還沒說幾句話,他都不知道吏部尚書到底因何而來,吏部尚書就已有些失魂落魄了,看起來,不反過頭來向江炤寧跪地求饒就不錯了。
炤寧瞥了蔣連一眼,“說你的事情。”
蔣連諷刺地笑了笑,問道:“你大姐到了何處?快進京了吧?”多可笑,他的妻子的行蹤,需要問別人。
炤寧道:“三五日內進京。”
“我們和離,於你有什麼好處?”他目光森寒。他想與江錦言和離,但和離之事不該由江錦言鬧出來,這之間的差別太大了。
“與我何干?”炤寧平靜地道,“是太夫人的意思。她終於想明白了,你配不上她的長孫女。”
蔣連纔不信。
炤寧道:“我知道你不信。既然我說的話你不相信,問這些不嫌多餘麼?”頓了頓,又問,“到底因何而來?你再不說我就送客了。”
蔣連只得說起顧鴻飛的事情:“顧指揮使的意中人柳氏,可在你手裡?”
炤寧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顧鴻飛的意中人在何處,怎麼會問到她頭上來?她會幫周靜珊儘快擺脫人渣,是看在都是女子的情面上。至於人渣的意中人,是周靜珊要不要計較的事情,跟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思忖片刻,炤寧猜到了他因何有此問,“是顧鴻飛託你來問的?”
“是。”蔣連頷首,又問,“人在不在你手裡?”
名聲差就是這點不好,怎麼樣的好事,別人都不會往她頭上想;怎麼樣的壞事,別人第一時間懷疑的都是她——人們有意無意的,還是把她當煞星,只要事情與她有一絲牽扯,結果不好就一定是她導致的。
炤寧有點兒氣不順,索性滿口承認:“人在我手裡,讓他趕緊想法子,沒法子就一脖子吊死。”
“放心,我一定把話帶到。”蔣連起身,“告辭。”
炤寧生了一小會兒氣,走到門外,吩咐常洛:“你派人盯住顧鴻飛,另外去知會王爺一聲,叫他跟各個衙門打好招呼,以防顧鴻飛找人告我強搶民女。”
常洛沒忍住,笑了出來,“您怎麼會與強搶民女的事扯上關係?”他實在想不通,哪兒有女人去搶一個女人的事兒?他家王妃爲人處世從不是這個路數。
炤寧無奈地解釋:“顧鴻飛懷疑我把他的意中人抓起來了。”
“原來如此。屬下這就去辦。”常洛強忍下了笑意,轉身快步離開。
炤寧又思忖片刻,確定這樣安排下去就足夠了。
顧鴻飛就算不怕她,總是害怕師庭逸的,因此,他絕對不敢帶人來鬧事。這條路行不通,便只有將事情鬧上公堂給她難堪——橫豎現在桑嬈消失了,那麼就沒人能言之鑿鑿地說柳如媚與名噪一時的老鴇關係匪淺,稱是良家婦女也沒人會懷疑。她閒的沒事搶了金吾衛指揮使的意中人,在人看來不但是仗勢欺人,還是無理取鬧、可笑至極。
要是連這種丟臉的事情都沾上,她可真是白活了。
轉回花廳之前,炤寧對紫薇招一招手,吩咐道:“找幾個得力的人,隔三五日就修理顧鴻飛一次。別打臉、別打死就行。”
橫豎他都認爲壞事是因她而起,那她就讓他好好兒地倒黴一陣子,權當給周靜珊、孫氏等被他傷害過的女子出氣了。再好的法子不是沒有,只是犯不上爲這種人耗費時間、心力,簡單粗暴的用拳頭說話的方式就挺好。
紫薇稱是而去。
吏部尚書用了小半個時辰,才消化掉所看到的每字每句。
真正兩袖清風不染塵埃的朝臣,在本朝他沒見過,自己更不是那種人。
他這些年做過虧心事,例如先後在科考時幫三子、孫兒說服監考的官員,讓他們金榜題名,少經歷一些年的不得志。也是沒法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有些兒孫因着長幼嫡庶之別,一出生就註定不能襲恩蔭,想要面上光彩、有個說得過去的前程,只能走科考的路。
他對子嗣,不是疼愛,是溺愛,一直都明白,無從更改。
這一點,江式序是瞭解的。燕王妃放在信封裡的,是江式序對他這個人的品評——溺愛子嗣是第一點,藐視武將甚至不遺餘力地打壓便是第二點。他一直妒恨武將短時間內建功立業、享一世榮華,沒有理由,與生俱來的重文輕武。說白了,就是看不得武將得着好。
在江式序揚名天下風頭最盛的時候,他曾與內閣中人一方面吩咐押送糧餉的官員尋找託詞延誤,一方面則在皇帝面前給江式序穿小鞋,試圖讓皇帝相信江式序隨時有可能興兵造反,應該在戰捷之前將人召回,避免養虎爲患。
只是,他白忙了一場。那一次,糧餉如期送到軍中,後來他曾問起,那名官員說根本就沒收到信件。皇帝那邊,則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一句“你們這些文官總是想得太多,出力太少”便將他們打發了。
而這件舊事,如今還能翻出來——他寫給押送糧餉官員的信件還在。眼下他看到的是經人臨摹的,那封信應該就在燕王妃或是江家人手裡。
他們怎麼得到的?是半路將信件劫了下來?還是那名官員明面上是他的黨羽,實際上是江式序的心腹?不得而知,可以確定的是,這事情就算再過二十年擺上檯面,也夠他喝一壺的——皇帝第一個就容不得,尤其是江式序英年早逝,江式序的女兒已是皇家兒媳婦。
這大大小小的徇私枉法的事情,燕王妃都清楚明白地給他寫出來擺在面前。
怎麼辦?
桑嬈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考慮了。他哪裡還有閒心管別人的死活,自己能否善終纔是最要緊的。
他蒼白着臉、滿頭虛汗地呆愣了半晌,終於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將手邊的東西恢復成原狀,轉到炤寧面前,向上深施一禮,將匣子奉還,之後道:“殿下,下官只求得個善終。待到秋日,下官便告老還鄉,在那之前,全憑殿下吩咐——這樣可行?”
炤寧微微一笑,頷首道:“好,一言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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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鴻飛留了人手觀望着蔣連的動向,知道對方回了住處,連忙趕過去詢問結果。
蔣連將炤寧的話一字不落地複述一遍。
顧鴻飛氣得臉色都發青了。
蔣連建議道:“你當務之急,是將柳氏的僕人亦或友人尋來留作人證,抓緊寫好訴狀。”
“是是是,這些我自然明白。”顧鴻飛立即起身,“多謝蔣兄提點,我先回去籌備,日後再答謝今日的恩情。”
“好說,好說。”蔣連起身相送,“若是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只管派人傳話,不要見外。”
顧鴻飛感激不已,再次道謝。
蔣連看着顧鴻飛漸行漸遠,猜測着江炤寧能不能防患於未然。經過吏部尚書的事情,他當然是更加不敢小看那女子。眼下與顧鴻飛這般說辭,不過是想湊湊熱鬧,看看最終的結果。要是不論大事小情都不能讓江炤寧吃癟,那麼……蔣家想要重振門楣,怕是隻能等到太子登基,強行除掉燕王府,不然的話,永無可能——他們連個女子都奈何不得,想算計燕王等人根本是自不量力。
顧鴻飛沒有想到,回府途中,馬車居然被幾個小地痞迫入僻靜的窄巷,把他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通。
他懵了一陣子,纔想到了炤寧,險些氣得一口氣提不上來。怎麼會有這麼混賬的女子?!她怎麼好意思用這種手段膈應他的?!她居然嫁入了皇室,簡直是老天爺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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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始終叫人留意着顧鴻飛的動向,因爲他還在困惑對方爲何不來找他要人。
聽得手下稟明顧鴻飛今日諸事,晉王終於明白過來,真正的啼笑皆非了。
他莫名地覺得有點兒對不住燕王妃——是自己命人把柳如媚及其下人抓起來的,卻是她背了這個黑鍋。
隨後又不無戲謔地想,她這是什麼命?是有多招人恨?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能被人扣到頭上。
末了就不免嘆息自己能力不濟了。很明顯,在顧鴻飛眼裡,他的能力還不如一個女子。
再怎麼樣,他也不會讓一個女子替他承受一個人渣的無理取鬧。剛要吩咐人去將實情告知顧鴻飛,江夏王世子師庭迪來了。
那可是他的堂弟,更是來日的江夏王,不得怠慢。晉王暫且放下這件事,親自出門相迎。
師庭迪有事找晉王,落座後直言道:“顧鴻飛那廝開罪我了,我想給他找個官司來打,你同不同意?”其實顧鴻飛只是把他噁心了一下,開罪的是炤寧。顧鴻飛上躥下跳的事情,他都曉得,今日的事情,實在是叫他火大。他想着,就算是隻爲了賣燕王府一個人情,這次也該在炤寧收拾顧鴻飛之前下手——雖然,本心裡只是替炤寧氣得慌。
晉王聞言就笑了,“這還用問麼?我怎麼可能不同意。我這臉面,都被顧鴻飛那廝踩在腳底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就行。”師庭迪鬆了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這個事兒,咱們哥兒倆得好好兒商議一番,只叫那廝人財兩空可不夠,能叫他丟官罷職最好。”事情既然要做,就不妨做絕,免得時不時被膈應,他可是要在京城常住一段日子。
“這是自然。”晉王笑道,“你想上摺子彈劾他的話,最好是拖延三兩日。我正命人詢問他那個意中人的底細,有眉目之後再說也不遲。”
師庭迪爽快點頭,“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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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天,顧鴻飛的日子空前慘淡。
官府一看訴狀,立刻將告狀的人打一通板子。民告官本就要先領罰,這無可厚非,問題是他們把人打完之後就收監,根本不理會訴狀那檔子事。
他四處找門路,總是不得章法,請蔣連幫忙上下疏通,也是毫無進展——官府連東宮的人的面子都不給。
氣急敗壞的過了兩日,到了第三天出門的時候,他又捱了一通打。加派了人手,居然還是要吃癟。
眼下他也只有一張臉能看了,身上全是那些混賬東西拳打腳踢留下的傷痕。
江炤寧這是沒完沒了地跟他示威呢。
沒錯,正常情況下,他是不敢觸怒她的。但是,爲了柳如媚,他付出再多、失去再多也是值得的。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個全心全意喜歡、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女子。
起先她是一個芝麻官的千金,擅女工,小曲唱的極爲動聽。他很享受跟她在一起的光景,道明想娶她的心思之後,她卻是有些不情願,委婉地嫌棄他舉止輕浮,斷言他是朝三暮四的性子。
他如何哄,她都不肯給句準話,只是每次都會可憐巴巴地求他再給她一段時間斟酌——假如他上門提親,她家裡一定會歡天喜地地應下親事。
他就想,這般性子清冷、不愛虛榮的女子,值得他耐心的等待。
沒成想,後來她的父親被一件案子連累得貶爲庶民,她與家人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京城。這些年了,他曾命人尋找過一段時間,並沒獲知她與家人的下落。
前不久,她主動找到他,是爲着桑嬈要來京城需得他幫襯的事。她始終都不曾爲自己打算過。
是他問起,她纔講述這些年的經歷:離京之後,雙親要將她許配給一個小商賈,她抵死反對也沒用,索性逃離了家門,她說即便是與他無緣,也不會嫁別人。在外最艱難的時候,她遇到了桑嬈,這才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
她容貌比起當年,自然是失色了幾分,但是待他的態度仍如當初,時時勾起他最初動心的美好回憶。
她是爲了他才落到這步田地的。她雖然沒明說,可是他明白。
他想,如果沒有她,自己註定要在女子中間來來去去,可是再度與她聚首了,日後定要收心,彌補她這些年來的苦楚。
近來不乏同牀共枕的機會,但她不同意,說他娶妻好幾次了,誰知道這次是不是對她逢場作戲?到底,她還是希望在成親那日纔將自己交付。
她這一點,與他經歷中別的女子不同。別人在對他滿心愛慕的時候,不介意與他早一些或晚一些生米煮成熟飯。也正是因此,他才覺得她難能可貴。
這般清醒自持的女子,其實才是他願意打心底尊重的。這樣的前提下,兩個人自然是一直相安無事,他也分外急切地盼着迎娶她入門。
他想,日久見人心,能被他打心底看重、尊重的女子,遲早也會得到人們的認可,不會有人再介意那些流言蜚語。
這樣的一個人,平白被人抓走,不知要受怎樣的委屈。
而他呢?他爲她四處奔走,卻無成事的可能。
到底該怎樣?他用自己去將她換回來可不可行?但是那樣一來,他就是憑空消失了,差事怎麼辦?他並沒告太久的假。
他拖着周身作痛的身軀回到府中,滿心邪火,沮喪至極。
實在不行,便再請蔣連去一趟什剎海吧,讓他問問那個妖女到底想讓他怎樣。
這時候,晉王派人來傳話,喚顧鴻飛去晉王府一趟。
顧鴻飛只覺得頭大。晉王何時跟他算賬不行,偏要挑這種日子。再不情願,再沒力氣,也還是要打起精神前去。
到了晉王府,晉王妃帶着兩名侍衛走到他面前,冷淡地道:“我帶你去看場好戲。”
“……”顧鴻飛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覺得莫名其妙。
“蠢貨。”晉王妃撇一撇嘴,不屑地道,“晉王命人將柳如媚抓到了王府,你卻以爲是燕王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說你什麼纔好?關心則亂還是失心瘋了?”不等他說話,便已轉身,“你那意中人到底是什麼貨色,去看看就知道了。我懶得與你廢話。”
顧鴻飛看看那兩名高大威猛的侍衛,識相的一聲不吭,老老實實的跟着晉王妃往前走。
晉王妃走進內宅一所小院兒,沒走正屋廳堂的門,而是徑自進了東耳房。
耳房與正屋之間沒有通行的房門,牆壁上有一個三寸見方的窗戶。
晉王妃擡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又給兩名侍衛遞了個眼色,便慢悠悠出去了。
一名侍衛把顧鴻飛推到小窗戶跟前。
即便侍衛不這樣做,顧鴻飛也會急切地觀望,他擔心柳如媚正被人欺辱。然而,入目的情形,叫他呆若木雞。
柳如媚與師庭迪守着一局棋,相對而坐。前者笑意盈盈,容光煥發,後者神色慵懶,面色柔和。
兩個人十分熟稔的樣子。
師庭迪落下一子,問道:“我還是不明白,你這般的容貌,以前怎麼肯屈就去做一個小商賈的填房呢?”
柳如媚神色黯然,“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最早,妾身的雙親要把我許配給一個窮秀才呢,幸好那個商賈也去提親了,不然日子只有更悽慘——跟着那個窮秀才的話,連吃飽飯都難。”
“眼下看來,你走對了路。”師庭迪牽了牽脣,“嫁了沒兩年,那商賈就死了,你帶着他留給你的錢財離開了夫家,這幾年的日子過得很是逍遙快活——我說的沒錯吧?”
柳如媚笑了笑,“的確如此。這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自己過就挺好的日子,爲何與桑嬈那等人摻和到了一起?”師庭迪不解地看着她,“論身份,你是純良的百姓,她卻是下九流。”
“這不是想到京城來開開眼界麼?”柳如媚眼神嫵媚地看了師庭迪一眼,“要不是隨她前來,如何能見到世子爺這般的人物?”
“說的跟真的似的,這種玩笑可不能開。”師庭迪失笑,“你與顧鴻飛纔是郎情妾意的一對兒,別人因此就不會打你的主意。”頓了頓,凝了她一眼,又道,“或者,另有隱情?”
“那個人……”柳如媚嫌棄地蹙了蹙眉,“整個大周,誰不知道他朝三暮四視女子爲衣服的品行?他年少時就是那樣,只要有點兒顏色的女子,他都要沒完沒了地打量。要不是早就看穿了他這一點,當初我爲何不高嫁於他?”
師庭迪道:“你嫁了他,也不見得過得不好。”
“纔怪。”柳如媚道,“我二叔就是他那樣的人,永遠都是吃不到的纔是最好的。女子嫁給他之後,等着的只有被他休了或是與他和離兩條路。當初我是這麼想,如今只是更加確定而已。”
“那我就不明白了,”師庭迪循循善誘,“既然在你眼裡那麼不堪,你怎麼還去見他呢?他可是哭着喊着要娶你呢。”
柳如媚無奈地嘆了口氣,“還不是爲着來日過得好一些。桑氏答應過妾身,只要幫她籠絡住顧鴻飛,能讓顧鴻飛爲她所用,她就會給我五萬兩銀子,並且保證幫我平安地離開京城。妾身一介女流,又曾嫁過人,還能指望什麼?唯求手裡的銀錢多一些,等銀錢足夠用了,便要回孃家安度餘生。若是銀子少,在孃家也要看人白眼的。”說到這兒,她又長長的嘆了口氣,“哪成想,事情剛開了個頭,桑嬈便不見了,妾身也被抓到了這兒……真是要命,眼下已完全不知何去何從。”
“別急。”師庭迪視線掃過小窗戶的方向,悠然一笑,“那五萬兩銀子,興許會有人給你。”
兩名侍衛在這期間,一直看着顧鴻飛。他們以爲顧鴻飛會暴跳如雷,會反身衝進正屋質問柳如媚。
可是沒有。
顧鴻飛一直安安靜靜的,瞪着眼睛看着裡面的情形,只是臉色有明顯的變化:越來越蒼白,直到發青的地步。
末了,他緩緩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忽然仰面摔倒。
氣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