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一切預想在前,廢棄礦山的慘象還是令人心驚。從遠處看過去,一溜空置的窩棚就像巨獸踞在嶺下,寂寞地等待着新的來主。不遠處就是新壘起的一片墳頭,烏鴉在槐樹上鳴叫,荒草遮住小路,每一段生命的遠逝都陪伴着親人的陣痛,然而,生命的來去如風中的草籽,沒有選擇的自由。
其實,生命不能被選擇的又何止是生死,除此而外,比方說還有衰老,疾病,疼痛,聚散,愛情,甚至是親人。遠處不時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黃昏的鳥鳴多多少少都是帶着一點哀傷,在暗淡的霞光裡,那一聲鳴叫孤寂而無助,彷彿離人憂傷的歌吼,彷彿一個人離去前的最後一句叮囑和祝福,落下深長而久遠的餘音。
當我們站在陽光下的時候,當我們還能感知天氣的冷熱,夏風的滾燙和薄雨的微寒時,或許生命在我們口裡僅僅只是一個詞彙,可以抒情也可以感傷,可以頌揚也可以詛咒,於個體而言,我們並沒有真實感受到生命的存在和重要。而一旦身邊的人突然死亡,或許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你只是認爲他或是她不過是去了一趟旅行,去了一個遙遠或陌生的地方,總還會回來,還會有機會見到,而在等待了許許多多個日子後,你纔會發現,原來他或是她已經真的從你的身邊永遠的消失,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土地被時間蒸。一段時間以後,你纔會發現世界已經完全沒有了他的體溫和足跡。
生命原來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誰也沒有想到,這羣人當中最先離去的會是糰子,這個純樸熱情的山裡漢子,可以把身邊每個人當成自己的兄弟姐妹,總是想着照顧別人,卻從沒被別人照顧過的年輕人,在他人生最黃金的年齡悄然遠逝。三十二歲的年紀,他的兩個女兒還像山崖上剛剛打開花苞的山茶,他承諾給年輕妻子的諾言還沒來得及兌現,他的父母還在家中等待他回去養老送終,可他就走了,甚至沒來得及揮手或再見。
糰子是在挖礦的一次爆破中不幸遇難的,由於火線點燃後沒能及時跑開,據在場的礦工回憶,他強健的身子當場被炸成天空中的一朵紅雲,半個山坡的馬櫻花都被染成了血紅色,一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在轉瞬之間連屍骨都難予尋覓,誰也不相信這會是真的,誰又願意相信這會是真的。當羅惠一羣人趕到礦山時,只有老礦工用平淡的沒有任何感**彩的口氣向她們重新述說經過,他一整天不止一次地向來人重複着這個經過:沒有防護措施,火點燃了,沒來得跑,轟的一聲,誒,死人嘛,礦山上是常有的事。
在老礦工看來,死亡是一件多麼正常的事,連悲痛也顯得累贅。就像是一個久病的人,在經歷多次疼痛之後,會使人產生免疫能力,讓人變得麻木和遲鈍。
鳳英按照當地習俗,用三根柏枝樹葉在糰子離去的地方爲他叫魂,她輕輕呼喚着他的名字,柏枝樹葉上的清香灑在地面上,她圍着那個半山坡左三圈右三圈地走着,隨着一聲一聲的呼喚,長風嗚咽,百草搖動,可憐的女人,想要以此留住那個黃泉路上男人的歸魂。由於當地的風俗說,死在外面的人,他的魂已經在外面了,進不了家門,只能在門的外面搭個棚子,讓他躺在那裡,於是,空空的棺木置於屋外的草棚,黃紙飛揚,更覺淒涼。
三日之後,便是下葬的日子,黃錢漫天飛揚,羅惠一直默默走在鳳英身後,一段時間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令她疲憊不堪,看上去明顯憔悴了很多。她始終沉默着,臉色蒼白,雙目遲鈍,尤其對於糰子來說,羅惠有太多的歉意和不捨,等送葬的隊伍陸續開始往回走,只剩下了鳳英和一座新墳的時候,羅惠的淚水終於止不住落了下來。
她走上前,雙手合攏捧起一把黃土,對着天空灑開,似乎隱忍太久,太多太多的委屈和心酸,此時,她放聲的痛哭猶如決堤的江河,她一遍遍呼喚着糰子的名字,她記得很多年以前,有同事開玩笑地說過:糰子沾着仙氣呢,在山裡不管你在什麼地方,如果看不到糰子的話,只需對着山林大聲叫他的名字,不用叫到第三聲,他保準就會出現在你面前,簡直就像是從土堆裡鑽出來一樣。於是,當她有難的時候,首先想到的總是先呼喚他的名字,因爲她確信,這世上只有他會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