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琅站在皇帝的寢宮裡,龍榻之上躺着的是他的父親,祈國的先皇,鬍子稀疏,有些合不攏的嘴裡少兩顆門牙,還有臉上掩不住的老人斑,乾癟消瘦的身子根本不像一位皇帝所有。
他今日既沒有到處去追着那些他養着的美人跑,也沒有癡望着蕭鳳來迷戀她的美色,更沒有在朝堂胡鬧只求哄得蕭鳳來開心。
他沒有拉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寫字練書法,端着茶看着自己練功笑得極是欣慰,帶着自己拿些魚餌去鉤後宮裡那些娘娘們養着的精貴錦鯉,又或者是自己做錯了事他龍顏大怒呵斥自己,如此不知上進日後如何將祈國交給自己。
他沒有冊封一個又一個女子,惹得自己母后暗自垂淚卻要強顏歡笑,與那些女子稱一聲姐姐妹妹,共同侍奉同一個男人。
他沒有在深夜批完奏摺去某位妃嬪那裡就寢時,還要繞路來看一看生病的自己是否好轉了些,沒有望着後宮中子女明爭暗鬥暗自傷神嘆氣。
他什麼都沒有做,就這樣躺着這裡,如同一位最普通不過的老人,只是身上穿了一件龍袍。
溫琅他站在這裡許久許久,既不上前叩拜,也不說話,他分不清,他對這位父親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
若是沒有蕭鳳來,他的父皇其實是一位明君,哪怕他薄情了些,貪色了些,但對祈國子民仍是負責的,對自己仍是關愛的,若是沒有蕭鳳來,他不該是這種死法。
蕭鳳來站在一邊看着溫琅的神色,她分辨不出在溫琅的臉上,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神色,是難過還是解脫?
她只是提起那件早就準備好的龍袍,披在溫琅身上,繞到他眼前,笑眼含情:“這不是你一直夢寐以求的嗎?成爲祈國的皇帝,手掌天下,現在你是皇帝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開心嗎?”
溫琅將那件龍袍取下緩緩握在掌心裡,捏得極緊,捏得上面的五爪金龍如同被他束縛在掌間,掙扎着要逃飛出去了一般,他難辯情緒地聲音說道:“滾出去。”
蕭鳳來一愣神,然後笑起來,轉身看着身後已經死去多時的老皇帝,笑聲道:“我幫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都不說一聲感謝嗎?”
溫琅這才擡眼,聲音發緊似有些扭曲,如同自喉間擠出來的字一般:“滾!”
殺了我的父親,你想讓我對你說感謝?蕭鳳來,你這個瘋子!
瘋子般的蕭鳳來似根本不能感受他的怒氣一般,只是笑聲如鈴:“你不要不承認,你是想要穿上這件衣服的,雖然我覺得,這衣服醜極了。”
她說罷離開,依舊火紅的衣服像片火焰般,燎過了宮殿。
溫琅抓着手裡的龍袍坐到老皇帝的龍榻之側,凝視着他的父親,似苦似嘆笑一聲:“父皇,您打小就教兒臣爲帝之道,也說你這一輩子都看不到我稱帝的樣子,是最大的憾事,因爲除非你死,我不能稱帝,現如今,我將稱帝,你也的確沒有看到。這算不算,你唯一對我信守的承諾?”
鮮少有人知道溫琅對溫霜的感情到底是怎麼樣,但從當初方景城有意讓溫琅逼宮,驚嚇蕭鳳來,溫琅卻不答應那件事可以看出,他對他的父皇,依然是存幾分尊敬的,哪怕這位父皇,精明瞭一世,到最後幾年卻荒唐得如滑天下之大稽。
一世英明,盡毀在蕭鳳來手中。
他在寢宮裡待了很久,卻沒有說再說過多餘的話,只是陪着他的父親最後一程,然後他打開了寢宮的大門,身着龍袍,迎着逆光,眉目含威,自此稱帝。
哪怕這帝位他坐上去得如此不堪,如此不恥,如此不明不白,但他依然是祈國唯一的皇子,依然是東宮的太子,是唯一有資格,接過玉璽,披上龍袍,坐上龍椅的人。
溫太子,從此成爲了,祈國皇帝陛下。
“皇上萬歲!”
宮娥太監百官朝臣跪迎,溫琅卻覺得他踩在雲間,每一步都不真實,每一步都似要掉下萬丈深淵。
他看到蕭鳳來在盡頭等着他,一身紅衣如血,他多麼希望他稱帝之後下的第一道聖旨,便是處死這個妖女!
如方景城所言,老皇帝溫霜是他與蕭鳳來之間相鬥的一塊遮羞布,但蕭鳳來毫無不留情地一把將其扯落,暴露出祈國最真實原本的樣子來,那是醜陋不堪的模樣,是狼狽污穢的模樣,是不能細究的模樣。
蕭鳳來她並不在乎祈國,所以絲毫不顧及祈國的顏面,可是溫琅在乎,這是他溫琅的祈國,不是蕭鳳來的!
所以他多想直接殺了那個將他祈國變得千瘡千孔的女人!
但他不能,哪怕蕭鳳來用如此的險惡方式將他推上帝位,哪怕他恨透了蕭鳳來,他也不能對蕭鳳來如何,因爲蕭鳳來手中還有滔天的權力,十八行宮大陣壓在溫琅心頭,天知道蕭鳳來還有多少離奇的手段在等着,他能將蕭鳳來如何?
他咬着牙關穿上龍袍,含着屈辱坐上帝位!
舉國戴孝,一時之間白紗供不應求,百姓們對那位老皇帝不會有太多真的從心底裡生起的敬仰,那些呼天搶地的痛哭流涕,不過是做出來的樣子給別人看,天下真正難過的人大概唯溫琅一人而已。
不過半天滿城白縞,慘白的顏色一直從宮裡傳到宮外,年輕的男女也趕緊脫下了顏色鮮豔的衣服披起了麻衣,愛說愛鬧的孩子們讓大人在在屋中不能隨便說話上街。
再怎麼昏庸無能的皇帝,那也是皇帝,是萬萬人之上,是一個國家的象徵,縱使百姓對他毫無愛戴與尊敬,也是一國之君,是穩定這天下人心最重要的力量與支柱。
可是蕭鳳來多可笑,她如同捏死螞蟻一般地殺了祈國的國君。
她過於瘋狂,必將滅亡。
當畢苟闖進賈瞞的茶莊找到傅問漁,低呼“少主出事了”,傅問漁只是讓她細說完所有事,聽罷之後卻不急着進宮要討回方景城,與方景城一樣,她看得出此次蕭鳳來的目的不在方景城身上,而是在賈瞞,在豐國。
所以急不得,總要慢慢來。
爲了不引人注目與不想招惹麻煩,她同樣換了顏色素淨的衣服,來到了欒二千大人的府上,與他細說一番舊話。
“二千大人……”
欒二千大人他披麻戴孝,一見着傅問漁就求饒:“親姑奶奶,您消停些成不成?現在這會兒蕭皇后和新帝只怕怒火未消,你別推着我去送死行不行?等他們火氣勁兒過了,我保證讓你進去找方景城好不好?”
“此事並非是方景城所爲,謀害皇帝的人是蕭皇后,目的嘛我想以二千大人你的智慧要想到不難,那麼二千大人真的認爲讓我坐在這裡坐着能使蕭皇后和……新帝平息怒火嗎?又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怒火,只是在等着方景城與豐國做出妥協。”傅問漁眉目安然,半絲緊張的樣子也沒有,好似關在天牢裡的那個人不是方景城一般。
欒二千神色一凝,像是在分辨傅問漁這番話是真是假,蕭皇后謀害先皇,這聽着的確像是她幹得出來的事兒,他整個身子都趴在桌子沒了力氣:“作孽啊,怎麼什麼事兒我都攤得上?”
傅問漁只是笑而不語,得了欒二千一些不要命纔敢給的通融,又等花璇和畢苟打理完了士卒與之守衛,這纔來到天牢裡。
所有的天牢都長一個樣,陰冷潮溼,惡氣四溢。
“你來了?”方景城卻過得十分自在一般,看到傅問漁走進來,笑得一臉輕鬆,半分蹲獄之人該有的狼狽也沒有,他笑看着傅問漁。
“還笑!”傅問漁瞪他,“這會兒怕是溫琅和蕭鳳來拼了老命要殺了你,你還笑得出!”
“反正他們也殺不了,我又何必不開心讓他們如意?”方景城笑道,只是看向傅問漁的眼神有些憐惜:“就是又要辛苦你四處操勞了。”
“說得倒是挺好聽,我可是聽說你在宮裡跟蕭皇后說話的時候,漫不經心,什麼我必然無事,何必緊張?這不是你的話?”傅問漁暗惱,蕭皇后好狠的招,這天下第一大的誣陷架在他們頭上,要怎麼樣才能想辦法擺脫?
方景城哈哈笑着拉過她,清了塊乾淨的地方讓她坐下,與她道:“蕭皇后此舉不過是想逼我們不再與賈瞞來往,讓賈瞞痛痛快快地給她銀子而已,而溫琅也有此意,所以雖是會對她不滿,但依然在暗中會與她做法相合,此事說來的確有點棘手。”
“他們若是不修那些船,不養那些兵,賈瞞老老實實按着他們的條文規矩上交稅銀又能如何?現在他們這船逼迫,越發顯得其心若路之昭馬了。”傅問漁嘆道。
蕭鳳來不懂,她越是這般強烈地想要銀子,越是容易讓傅問漁謹慎,不會就這樣放棄賈瞞,不管是出於對朋友的維護也好,還是出於對豐國安危的保證也罷,傅問漁都不能輕易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成果。
流七月好不容易費盡心機辦成的事,怎麼可能就這麼半途而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