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有一種好像被掉進了坑裡的感覺。
可管邵寧卻好像沒有停歇一樣,口裡繼續道:“這其中鐵匠有三十一人,木匠有五十二人,除此之外,各色匠人,也有七十三人。其中患病者,有六十五個……”
天啓皇帝越聽越是心驚,接下來,他居然很認真的樣子,開始細細的聽了起來。
管邵寧似乎還沒有說完,他只頓了一頓,便又道:“眼下要安置,最難的地方有幾處,一是年老者,他們有不少的人,已和親屬失散,所以接下來的事,就不得不縣裡來承擔了。再有就是這麼多的男丁,又該怎麼安置,學生現在已經聯絡清平坊的商賈,盡力地僱傭人手。恩師家裡的那工程,現在也新近招募了五百人,再有就是,幸福花園這邊,可能也要挑選一些文吏。這前前後後的,男丁便可減去兩三千,剩餘的……便是分發土地,這裡的土地,大多都比較荒蕪,讓他們墾荒,可農具怎麼來呢?”
他的這一番話,便是孫承宗也不禁錯愕,孫承宗忍不住瞥了一眼黃立極。
黃立極頓時感覺自己受了羞辱,怎麼的,意思是說老夫不如一個貢士?
不過……黃立極也照樣用鄙夷的眼神去看孫承宗。
大抵是說,倘若是你孫承宗,只怕來此,也不過如此吧,五十步笑百步,何必互相傷害。
天啓皇帝禁不住道:“你都記住了?”
“是,學生都記住了。”管邵寧道:“若是記不住,許多事就沒辦法開展了。”
天啓皇帝忍不住道:“想來這也沒什麼難的,劉卿家……”
這時候,突然聽到陛下叫自己,劉安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忙是上前,期期艾艾地道:“臣……臣……臣在。”
天啓皇帝道:“來,你來告訴他,大興縣有多少流民?”
劉安:“……”
“嗯?”天啓皇帝道:“你倒是說話啊。”
其實劉安在天啓皇帝的印象中還是不錯的,可現在,這劉安卻只是一味戰戰兢兢,老半天才道:“可能……可能有兩萬,也可能……有萬人……臣……臣……”
天啓皇帝頓時怒了:“這樣說來,你不只不知道有多少流民,便連有多少男女,也不知了?”
“這……這……”劉安道:“這……臣……臣不知。”
“老弱知道嗎?”
“臣……萬死……”啪嗒一下,劉安跪地,一臉沮喪。
他心裡無比悲涼,這是非戰之罪啊,鬼知道自己怎麼會遇到這麼個變態。
天啓皇帝大爲震驚:“你不知道多少人,怎麼施粥呢?”
“臣……臣……”劉安低垂着頭,已是無言以對。
天啓皇帝不由道:“那麼張卿家,張卿家你來說,你是順天府尹。”
張揚很乾脆,二話不說,直接跪倒在地:“臣不知道。”
天啓皇帝一愣,他沒想到,自己的臣子之中,還有這麼幹脆的。
可實際上,無論是張揚還是劉安,雖然甚是惶恐不安,可現在……他們算是服氣了。
這一路過來,流民們穿着新衣,有遮風避雨的地方,有飯吃,有乾淨的水喝,原本他們還自詡自己是政績卓然,可現在一對比,方知自己的這一點政績,在人家面前,根本就是個笑話。
都到了這個份上了,還能有什麼辯解的?
天啓皇帝看着這二人,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隨即目光落在管邵寧身上:“看來……卿家有大才啊。”
管邵寧搖頭:“這算不得什麼才幹,不過是跟着恩師身邊學習而已,恩師時常教誨,這纔有了一些長進。”
“你恩師在何處?”
“這……學生不知。”
天啓皇帝此時心裡沉甸甸的,他最詫異的地方,其實並不只是這裡的秩序井然,而在於這裡的乾淨整潔。
這種乾淨整潔,完全沒有給人一種住在這裡的人是一羣連乞丐都不如的流民之感。
反而覺得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和尋常的百姓沒有什麼分別。
甚至,這些流民很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他們盡力地會讓自己的衣衫穿的齊整。
這和大興縣裡的流民給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
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天啓皇帝只能瞪一眼這張揚和劉安。
而此時,管邵寧已是請天啓皇帝等人進自己的公房裡落座了,隨即,他打了個招呼,說還有公幹,去去便來,另一邊,又讓人去請張靜一來。
張靜一是在兩炷香之後才趕來的。
一見到天啓皇帝,張靜一詫異道:“陛下爲何來此?”
“朕來看看你。”天啓皇帝微笑着道:“朕一直擔心着流民到了京城,會不會鬧出什麼亂子。現在有了新縣,朕是放心不少了啊,你那弟子管邵寧,倒是很古怪……”
他口裡說古怪,可是臉色卻是出賣了自己,說實話……有些羨慕。
張靜一連忙道:“陛下,臣等在此奉旨賑濟,都是因爲陛下愛民如子,所以臣子們才奮不顧身!這都是陛下的恩德,與臣等有什麼關係?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此而已,這是應該做的事,沒什麼好誇獎的。”
天啓皇帝聽到這話,更是氣悶。
看看,這纔是真正的治理天下,做父母官的樣子。
而後,他不禁將眼角的餘光,落在張揚和劉安二人的身上。
就這二人……方纔孫承宗還特意說,陛下不要苛責他們,他們已算是做的很好了,這天下,怎麼可能人人都像新縣啊。
這話說的……天啓皇帝心裡怫然不悅,難道就這般做便是應該的嗎?就因爲天下便是如此,所以這些人隨便給流民們兩口摻了沙子的粥水,然後便自詡政績卓然,還可以心安理得嗎?
人就是如此,沒有見過新縣,天啓皇帝大抵還算滿意的,現在卻覺得這順天府和大興縣就是笑話。
“管邵寧……管邵寧……”天啓皇帝口裡反覆唸叨着:“此子有大才,有大才幹啊,張卿,你教授了一個好弟子。”
張靜一其實還想客氣一下的,可隨即,天啓皇帝又突然道:“怎麼樣才能大治天下呢?朕登基了這麼多年來,或者說,我大明先皇們,哪一個不是在尋求大治天下的藥方呢?可是孜孜追尋了這麼多年,這天下何曾大治過?所謂的大治,不過是災情來了,給災民們喂兩口粥水,沒有讓這赤地千里的地方,餓死太多人,便已算是大治了。可這樣的大治又有什麼用?”
他越說,倒是越心寒,便站起身來,甚是感觸地道:“這一次,真教朕開了眼界。”
張靜一心裡想,這是當然的,也不想想我張靜一是誰呢!
口裡卻忙悻悻然地道:“陛下,臣……還有許多地方做的不夠……以後一定改。”
站在一旁沮喪的張揚和劉安二人,這時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準確的來說,張靜一每謙虛一句,他們就想死一次,站在這裡,簡直就是被張靜一公開處刑。
天啓皇帝此時感慨萬千:“這些日子,朕私巡了幾次,所見所聞,無不觸目驚心,朕實在沒想到……我大明的百姓,竟是這般的苦,都說朕是天下人的君父,可朕的子民,朕卻沒見他們過過一天的好日子。朕從前對此漠不關心,現在親眼所見,才滋生慚愧,若是這天下各州縣,都如新縣一般,朕何至於有這樣的慚愧和憂慮呢?”
說着,他搖了搖頭,便又正色道:“朝廷要立即對新縣進行嘉許,朕要讓這新縣,作爲全天下州縣的榜樣。不只如此……新縣這邊賑濟百姓,若是有什麼要求,儘管來提,朕無有不允。”
張靜一倒是打起了精神,看着天啓皇帝道:“其實……臣還真有個不情之請。”
天啓皇帝大氣地道:“你說罷。”
張靜一便道:“現在災民日益增多,尤其是壯丁,越發的多了,臣一直都在想,這些關中的災民,既肯吃苦耐勞,此時來了京城,又對陛下感激涕零……現在新縣對源源不斷的流民無法安置,何不……在這新縣,招募一支軍馬呢?臣的意思是……招募一支虎狼之師,而不是尋常的衛所。”
虎狼之師……
天啓皇帝怎麼也沒找到張靜一提出這個來,但是他相信張靜一必有他的原因的,於是他表情肅然起來,道:“招募虎狼之師做什麼?”
張靜一正色道:“建奴肆虐遼東,歷來爲我大明心腹大患,這建奴馳騁遼東千里,號稱不敗,臣以爲……遼東單憑一味的防守是不成的,我大明,理應有一支與建奴在野戰之中,也可旗鼓相當的精兵,如此一來,纔可掃穴犁庭,保我大明無憂。”
聽到這裡……
天啓皇帝震驚了。
連素來知道遼東底細的孫承宗,也震驚了。
他張靜一……很風趣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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