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的想法很簡單的。
遼東的問題,就是一個持續流血的傷口。
這個傷口一日不止血,那麼大明的內憂外患,永遠都沒有辦法解決。
所以不但要擅守,而且要攻。
戰爭是消耗戰,若是一味的防守,那麼遼東的建奴,便永遠佔據戰略主動!
他們不打你時,可以休養生息,利用沃野千里的遼東,讓遼民爲他們開墾,同時制服蒙古諸部以及朝鮮,虎視大明。
而他們一旦進攻,大明的邊鎮,就陷入了絕地,不得不源源不斷地和建奴人拼消耗。
你爲了防守,就不得不朝關內汲取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這些統統都毫無意義的消耗在邊鎮之中。
建奴人攻擊失敗一次,大不了退回去,繼續壯大。
可只要他們成功了一次,那麼數不清的百姓,便被他們虜去,堆積如山的錢糧,又會成爲了壯大他們的力量,甚至連京城都陷入他們的威脅之中。
這樣消耗下去,其實此時的大明朝,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撐着。
在這天災頻繁的時期,經濟基礎卻被持續的消耗掉,就算大明不被建奴人打崩,在關內……爲了維持遼東的戰線,不斷地徵派兵餉,再加上天災人禍,自己也要崩潰。
張靜一之所以提出這些,是他認爲條件已經成熟,這裡有大量能吃苦耐勞的關中精壯,可以組織起一支百戰之兵。
關中素來民風彪悍,人也憨厚,這是建立一支能夠野戰的精兵條件。
而只有有一支可以野戰的精兵,才能隨時深入後金的腹地,這就等於,原本安全無虞的後金,也隨時要承受被大明不斷破壞其經濟基礎的壓力了。
否則就是後金越打越強,而大明被這無窮無盡的消耗戰拖死。
可天啓皇帝和孫承宗震驚之處就在於。
從薩爾滸之戰開始,大明與後金大小數十戰,無數次證明了,明軍根本沒有野戰的能力!便連防守,都捉襟見肘,何況是將大軍放到野外去,沒有城牆的庇護,這仗沒法打。
正因爲如此,大明在遼東的無數巡撫和總兵官,他們所奏請的戰略大抵都是一樣的,即進行防守。
熊廷弼是如此。
王化貞是如此。
再到後來的袁可立。
還有此後的孫承宗。
以及現在的袁崇煥,也都是如此。
只不過有的人認爲,應該修繕這一處防線,有的人認爲,應該加強另一邊的防線。
也有的人認爲,只要我們守住這一道防線,就可以阻止後金繼續進兵。
有的人牛逼吹的比較大,則認爲,只要守住這一道防線,然後我們就可以三年平遼。
天啓皇帝可不是崇禎皇帝,他不喜歡吹牛,在軍事上,他有自己的見解。
所以袁某煥號稱可以三年平遼的時候,天啓皇帝毫不猶豫的對他進行敲打,然後告訴他,別白日做夢了,好好的幹活,給朕守住。
好傢伙。
現在居然有個傢伙,居然說陛下……我覺得這樣防守下去不是辦法,要不,直接一波流,將後金平推拉倒,就像萬曆皇帝在的時候,我大明主動出擊,犁庭掃穴。
你讓天啓皇帝怎麼想?
天啓皇帝已經覺得袁某煥很天真了,結果,自己的心腹肱骨大臣,提出了個更天真的戰略。
天啓皇帝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震驚的眼神之中,彷彿是在說:狗子,啊不,張卿,你變了,你以前沒這麼飄的。
而至於孫承宗,則依舊面帶微笑,他是個寬容的人,人嘛,有優點就會有缺點,像張靜一這樣的少年人,心懷大志,並不是什麼要不得的事。
當然……當初曾經親自鎮守過遼東的孫承宗,對於張靜一提出的戰略,他是不敢苟同的,只有去過遼東的人,才能刻骨銘心的認識到建奴人恐怖的戰鬥力,野外決戰,不如說是羊入虎口,純屬找死。
在公房裡沉默了很久之後。
張靜一見大家的表情有些不對,於是道:“臣的建議是這樣的,建奴人的野戰確實厲害,可臣也從廠衛的情報中認識到後金人的不足之處……”
天啓皇帝此時其實覺得很尷尬。
他保持着微笑,是不想刺傷張靜一的自尊心,畢竟……這是自己人。
可是這樣隱含着鼓勵的微笑繼續維持下去,其實不免有些難受!
於是,他希望儘快的消除掉這樣尷尬的處境:“張卿,你需要多少人手?”
張靜一表情認真地道:“先徵募三百人,視爲骨幹。”
天啓皇帝大氣的道:“朕準啦。”
張靜一道:“陛下,臣的建議是……”
“你不必再說,你的奏請,朕無有不準。”天啓皇帝鬆了口氣。
孫承宗也鬆了口氣。
還好……只是三百人。
他要是獅子大開口,說咱們先來個幾萬幾十萬吧,那就要翻臉了。
於是天啓皇帝大氣地一揮手,豪爽地應許道:“一切照準,不必奏請,卿乃朕肱骨,朕自然信得過張卿,張卿爲國家勠力,諸卿要好好學學。”
此言一出。
大家就明白什麼意思了。
於是一旁尷尬得頭皮發麻的黃立極率先道:“是是是,張百戶赤膽忠心,此等折衝之臣,令人感佩。”
孫承宗也點頭讚許:“此少年英雄。”
天啓皇帝隨即哈哈大笑:“朕得張卿,如魚得水也。”
“哈哈哈哈哈……”
隨着一陣歡快的笑聲,天啓皇帝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朕要溜……朕要起駕回宮啦,國事如麻,朕分身乏術啊。”
張靜一:“……”
臨行時,新縣諸官都來送駕。
天啓皇帝登上轎子的時候,別有深意地看了管邵寧一眼,隨即才進入了轎中。
看着聖駕遠去,張靜一則是唏噓不已。
盧象升此時才湊上來道:“張百戶,陛下恩准了?”
“恩准了。”張靜一的聲音帶着點低沉。
他似乎有些高興不起來。
於是盧象升道:“那麼……張百戶爲何鬱鬱不樂呢?”
張靜一皺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好像怪怪的。”
不過他倒沒有再往這心思上頭耗心神,因爲他知道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故而,他精神抖擻,拉着盧象升到了公房裡。
一張輿圖攤開。
某種程度來說,盧象升是個異類,他雖然是文臣,但是志向很大!
張靜一提出野戰的時候,沒有人能看好,可盧象升卻覺得有理,說的對,不能這樣下去,這樣守下去,大明必亡!
其實歷史上的盧象升,就是精兵策略的主要支持者。
此時,張靜一正色道:“先招募三百人,陛下已經恩准了,就在昌平練兵,我大明也野外決戰,就要知己知彼,只有知悉建奴人的弱點,纔可放手一搏。根據廠衛的奏報來看,建奴人最大的弱點,在於不能夜戰,當然,我大明的軍馬,也不能。夜盲症,你知道嗎?”
盧象升點點頭。
夜盲症在這個時代,是極普遍的現象,因爲這個時代的營養不良,所以在夜間,尤其是微光的情況之下,人幾乎和瞎子沒有分別。
所以後世的影視劇裡,總會出現大軍打着火把行軍之類的事,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火光那點光亮,其實根本沒辦法讓人視物。
當然,古代也不是沒有夜戰的案例。
可往往夜襲,都是挑選精兵,規模很小,往往是數萬軍馬裡,挑選出幾百個可能有一定夜視能力的,直接去襲擊人家幾千幾萬的大營。
而往往……這樣的效果很好。
就這……你還得從精兵中挑選出來。
可如果……夜盲症是可以治癒的呢?
如果可以治癒,明軍就可以針對性的進行夜間作戰,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白日打我,我夜裡一波將你推了。
“張百戶所說的,是夜戰?”盧象升卻是皺起眉來。
張靜一道:“這是建奴人的弱點,一到了夜間,建奴人便夜不能視物,當然,明軍也是如此,倘若我們可以治療夜盲症呢?到了那時,我們晝伏夜出,必能制勝。”
盧象升卻很認真地道:“可是張百戶有沒有想過,夜戰是十分困難的事。”
這也是實在話,夜戰對於軍紀和士兵們的個人素質要求極高。
畢竟,跟電視劇中的情況是不一樣的,若是紙上談兵,固然可以說我派出多少精兵,然後打出什麼戰果。
實際的情況卻是,你帶一千人出城,等天一黑,士兵們就跑掉了一大半,等你下令襲擊對方的大營,反正天黑嘛,將軍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摸魚,絕大多數兵油子,都躲在某處摸魚了,然後可能會有百八十個傻瓜去衝,之後被人拎起來一頓暴打。
就這……一千人能有這樣的戰果,已經算是軍中的良心了。
更多的可能是,武官奉命出城夜戰,帶着一千人尋個地方躲一躲,等到天亮了,再宰殺幾個百姓,拿着他們的人頭回來報功。
畢竟,一到了夜間,你就對於官兵失去了約束性。
而在這個時代,失去了約束,我們一羣當兵吃餉、地位低下的丘八,憑什麼拿命去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