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點點頭。
隨即,毛文龍便領着天啓皇帝至自己的總兵衙門。
這沿途所過之處,放眼望去,島上軍民的生活,可謂是清苦無比。
天啓皇帝本是怒不可遏的,想到自己的銀子,千算萬算,竟還是被這些該死的傢伙們騙走了。
可如今走在這皮島上,方知此處,不過數千畝的薄田!
更何況……就這薄田,也幾乎耕種不出多少糧來。島上的軍民,與其說是一個軍鎮,不如說是一羣逃難在這荒郊野嶺中的海島中的難民,慘不可言。
而毛文龍的廨舍,其實就是臨時搭建起來的草棚子而已。
毛文龍略帶幾分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此處幾乎沒有什麼木材,再者,從前這裡,幾乎是不毛之地,此地甚是簡陋,還請陛下見諒。”
天啓皇帝點點頭,倒沒有見怪,只道:“無妨。”
說着,天啓皇帝問:“這裡欠餉多久了?”
毛文龍道:“已有四個月了。”
天啓皇帝皺眉,忍不住道:“哎………這是朕的過失啊。當初,你爲何不奏報?”
“不敢奏報。”毛文龍認真道:“若是不報,總還能送來錢糧的,可若是報了,天知道這東江鎮二十萬人,最後會不會都餓死呢,這幾乎是軍中的常例了,哪裡都是這樣。”
說着,他眼睛瞥着跟隨在天啓皇帝和張靜一身後的生員,見他們一個個膚色飽滿,虎背熊腰,身上穿着棉質的軍服,全副武裝,渾身精神奕奕的樣子,不禁嚥了咽口水道:“臣久聞東林軍厲害,驍勇善戰,今日一見,實在欽佩。”
“他們沒有你們苦。”天啓皇帝坐下,喝了一口有人斟來的茶,只是一口喝下,忍不住要吐出來,顯然這茶水很低劣。
“京師保衛戰的事,你聽說了嗎?”
“什麼?”毛文龍詫異地看着天啓皇帝。
這荒島上消息,傳遞的沒這樣快。
天啓皇帝便將事情大抵說了。
毛文龍頓時振奮,禁不住道:“擊潰了建奴?在城外作戰?陛下……這是潑天的功勞啊。”
他眼裡閃爍着亮光,禁不住激動地又道:“若是如此,那麼建奴……損失得那般慘重,臣便可率人登岸,趁此機會,襲他們一襲。”
天啓皇帝則道:“就不必用你們啦,朕說實話,你們也算兵?”
毛文龍頓時露出了慚愧之色。
天啓皇帝道:“朕不是瞧不起你們,而是此番朕來此,就是爲了直搗黃龍的,今日在此暫歇,明日朕便帶兵登岸,直襲瀋陽。”
毛文龍真是又驚又喜。
驚的是天啓皇帝似乎在冒險。可喜的卻是……
天啓皇帝見他咧嘴,眼睛也不禁都紅了,不由得道:“這羣臣都勸這不要出兵,說要徐徐圖之,怎麼你似乎對此,反是樂見其成?”
毛文龍忍不住擦拭了眼淚道:“陛下,這東江鎮中的軍民百姓,有幾個是本地人呢?絕大多數,都是遼民,因是實在害怕建奴人,這才攜家帶口來此!他們是無一日不希望回到自己的家鄉去,現在陛下要直搗黃龍……此前又重創建奴人,臣……臣當然是喜不自勝,多少人日思夜想,做夢都想殺回鄉中去。天下的遼民,都對建奴人恨之入骨啊。”
說罷,淚灑出來。
天啓皇帝露出奇怪之色:“可是據朕所知,倒是不少遼民投靠了建奴人,還有不少遼將,都和建奴人勾結。怎麼到了你這裡,卻又成了恨之入骨?”
“那是袁崇煥還有孫承宗人等所提出來的所謂遼人守遼土。”毛文龍此時咬牙切齒地接着道:“袁相公和孫相公提出這些,是有書生氣,可他們口裡說遼人守遼土,卻哪裡有幾個真正的遼人?”
“他們口裡說的遼人,說的本就不是遼人百姓,這些所謂的遼人,哪一個家有萬畝良田的,哪一個不是養着數百上千私兵的?不說其他人,就說前鋒總兵官祖大壽吧。”
“祖大壽是遼人嗎?他是遼人。他忠心大明嗎?臣不敢斷言,但是臣想,他是忠心的。可是祖家是什麼人家,他家在遼東的土地,何止十萬畝?家裡的田,養着一萬戶人家也夠了。祖家人丁上百人,這男丁做了總兵官的,有兩位,做了副將的,有七個,是遊擊將軍,還有其他軍職的,就更多了。”
“陛下說他是遼人,臣認,可他們家在京城,在江南的宅邸是怎麼回事?他們家……當初在瀋陽的宅邸,又是怎麼回事?”
說到此處,毛文龍顯得很激動:“臣不是眼紅祖家的闊氣,而是說,建奴人佔了瀋陽等地,還專門下令,對祖家的產業,秋毫無犯。這建奴人爲何秋毫無犯,自然是因爲,他們曉得,祖家在遼東的權勢,要給祖家留一條後路。”
“而祖家呢,他們若是降了建奴人,自是不失富貴,他們若是兵敗,進入了關內,在京城長住,也不失富貴,他們若是去江南,依舊不失富貴了。你若說他們家想要收復遼東,他們定是想的,可既然是想,也是不想,遼東有了建奴,祖家的子弟們才個個都有軍功,有官做,朝廷才越會借重他們。他們真的想嗎?”
“所謂的遼人守遼土,其實就是朝廷倚重像祖家這樣的人家,這種人家,有人在大明做官,也有子弟,早就投靠了建奴。不說其他,就說當初被抄家的吳家,就和祖家有姻親。”
“吳襄與祖大壽乃是連襟,還有一個兒子吳三桂,該叫祖大壽舅舅。祖大壽還有一個侄兒,早就投了建奴,如今已是三等總兵官了。陛下您想想看,依靠這樣的遼人,守得住遼土嗎?”
“這又叫什麼勞什子遼人守遼土,這裡頭的所謂遼人,只要戰事一開,他們明日可以做建奴人,後日便可以輕鬆的做京師人,大後日亦可做江浙人。指望這些人死戰嗎?祖大壽將軍,其實臣還算是欽佩的,他確實是忠肝義膽,肯爲陛下剿建奴的人。可其他所謂的遼將呢?那些人更是首鼠兩端,算個什麼東西?”
“可偏偏,這些人就成了所謂的遼人!可是……陛下啊,真正的遼人是什麼人?真正的遼人,恰是這從遼東各處,背井離鄉,逃難來此的難民,是現在還在遼東,被建奴人奴役,動輒被建奴人劫掠了妻女,動輒被建奴人鞭打的尋常遼民。他們最害怕的,就是戰火,他們無一日,不希望回到自己的故鄉,!他們的兄弟被建奴人砍死了,他們的父親被建奴人毒打了,他們生着難,想死也難,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就是期盼着朝廷能夠發師,犁庭掃穴。當初在萬曆年間的時候,他們生活困苦,現在呢,建奴起來了,四處攻城略地,他們更是苦不堪言。陛下……朝廷每日都是遼人守遼土,可真正借重過這些遼人嗎?”
“陛下可知道,這些東江的遼人,已對朝廷心寒到了什麼地步?可偏偏,朝中那些人,個個口若懸河。鬆錦一線的那些所謂’遼人‘,更是個個能說會道。臣不服氣,死也不服,今日陛下打算收克失地,這天大的好事,臣怎麼能不贊同?這東江上下的軍民百姓,心冷了這麼些年,如今怎麼能不喜?”
天啓皇帝聽了這番話,禁不住動容。
“你放心,朕會將這些土地還給你們。”天啓皇帝道:“遲早讓他們回鄉中去。”
毛文龍嘆了口氣,對於陛下的保證,他是沒有多大期望的,瀋陽早已被建奴人盤踞了許多年,指望王師北克,實在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不過陛下有此心,倒是讓他欣慰無比。
天啓皇帝於是留毛文龍又說了一些遼東的事。
這毛文龍倒是很會說,滔滔不絕地說一些遼東的風土人情,又說東江鎮的情況,更說一些建奴人的事。
居然聊到了夜半三更,毛文龍才興匆匆地出了廨舍。
此時,自己的廨舍被天啓皇帝佔了,這毛文龍便只好去東江軍中住。
出了廨舍,便有一個參將迎上來,這人叫孔有德,自是毛文龍的親信。
他見了毛文龍,忙是行禮道:“怎麼,大將軍爲何喜不自勝?”
“見了皇帝當然高興。”毛文龍看着他。
這些部衆,對毛文龍都是死心塌地,大家蜷縮在這島上,生死與共,是真正患難知己。
這孔有德乃是礦工出身,建奴人襲了他的家鄉,他便攜家來投奔毛文龍。因爲擅長弓馬,立了功勞,被毛文龍提拔起來,他不識字,自然對毛文龍敬若神明:“大將軍在陛下的帳中,談了一夜,一定是得了聖心,看來要升官了。”
“我就只會爲這個高興?”毛文龍伸手,彈了這孔有德的腦殼,隨即道:“我說了大半夜,陛下聽的饒有興趣,我吐沫都說幹了,想來陛下大爲感動,我不指望他給我官職,只求陛下大爲感動之下,將欠的錢糧給我們,冬天就要到了,再不給糧,不知又要餓死多少人了,噢,對了,那遼國公,倒真是個奇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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