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曾經料到,這錦州的驕兵悍將和士紳們,或者會勾結一起,弄出一些動靜來。
卻是萬萬沒有預料到,他們直接將客軍一鍋端了。
這些客軍,以川軍和浙軍,還有廣西的狼兵爲主,少量是甘肅一帶的邊軍,這麼一些人,其實早已是老弱病殘了,如今就這麼沒了。
天啓皇帝沒想到這些人一旦下手,居然如此的狠毒。
於是他道:“他們這是要做什麼,要造反嗎?連客軍都殺,莫非朕的兵馬去了,他們也要殺?”
張靜一便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天啓皇帝。
答案不言自明。
你爲啥是皇帝,你心裡沒數嗎?真以爲是上天之子?
那是因爲符合大家的利益,那些人與你共天下。
現在利益沒了,你還擋了人家的財路,到處要查賬,要追究過失,這還了得?
想想看,明朝歷史上的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所謂權閹們,都是怎麼被弄死的?
就說劉瑾吧,也搞了一個新政,這新政最大的內容呢,就是普及京察!
所謂京察,原本是三年查一次,看看官員是否合格,不合格的罷黜,劉瑾覺得這些制度是有了,可是好像大家都是走形式,幾十上百年,也沒幾個官員因爲京察而罷黜的。
他於是乎,決定縮短年限,動真格,這一下子,天怒人怨,大家和劉瑾死磕,找明武宗,找宮裡和劉瑾有仇的太監聯合,有他沒我,於是……劉瑾被凌遲。
此後的明武宗,死的也是不明不白,過於蹊蹺。
張靜一終歸還是將心裡的大實話說了出來:“陛下,臣覺得,這事……還真有可能,這些人瘋了,什麼事都敢幹。”
天啓皇帝還是很懂得反省的,細細一琢磨,還真是。
他便更加的怒不可遏了。
於是他惱怒不已地道:“他們要反,難道士兵們就跟從他們?”
張靜一覺得天啓皇帝有時候還是還單純的,便道:“陛下,歷來造反,從來沒聽說過,我要造反的,即便是太祖高皇帝,還提出了驅逐韃虜,成祖皇帝,還打出了奉天靖難,還有……”
“你別說啦。”天啓皇帝臉若豬肝。
張靜一一時無語,只怪自己對其他的歷史瞭解得甚少,只能舉出這麼幾個老朱家的。
於是便繼續道:“再者說了,陛下,眼下這遼東當真有朝廷的官軍嗎?這些官兵,但凡是精壯的,哪一個不是遼將們的家丁和私奴,與遼將們休慼與共?他們都是一夥的。”
這是實話,建奴崛起之後,對於遼將而言,簡直就是一場狂歡。
首先遼將們得到的最大好處,就是官兵私有化,私有化到了什麼程度呢?
譬如那個謀反被抄家的山海關副將吳襄,在歷史上,這個吳三桂的爹在崇禎皇帝時期,成爲了總兵,有一次崇禎皇帝詢問吳襄……這是有過歷史記錄的。
大意是,崇禎皇帝問吳襄,我一年按十五萬人的軍餉給你撥款,你現在的軍隊有十萬人吧?
吳襄很直接,回答是沒有。
崇禎那二貨便又追問,沒有十萬,五萬人總是有的吧。
吳襄則回答,陛下,其實我就三千家丁,其餘之人,都是老弱病殘。然而這三千人,臣皆以兄弟之禮待之,所以請陛下放心,他們都是精銳,都是英勇善戰的,陛下不用憂慮沒有人幫你殺賊,只要幫我解決糧餉問題就好了。
十五萬人的軍餉,吳襄自己養了三千家丁,其餘的……要嘛就是花名冊裡的一個數字,要嘛就是打雜的。
而吳襄所謂的兄弟之禮,其實就是把這三千人的戶口轉到自己家裡了,和他吳襄是一家人。
這也是爲何,在歷史上建奴人愛招降遼將的原因,而且往往給予極大的禮遇,否則吳三桂憑什麼封王?
真因爲吳三桂是什麼不世出的名將嗎?只不過是吳三桂只要降,立即能給建奴人拉來一支隊伍,而且都還是花了崇禎皇帝的軍餉養出來的,一個人領好幾份軍餉,個個吃的油頭大耳,膘肥體壯,且都死心塌地的跟着吳三桂!至於朝廷,朝廷算什麼東西,人家拿的是吳家的好處。
這遼東上上下下,所謂的遼將,其實就是大大小小的軍閥,吳襄是如此,其他人更是如此。
天啓皇帝面露憎惡之色,怒道:“當初不是讓袁崇煥來清查私兵嗎,何以現在還冒了出來?”
張靜一便苦笑道:“查了一半,鬧的動靜很大,後來查不下去了。若是再查,這遼東各鎮,都要跑建奴人那裡去。”
天啓皇帝咬牙道:“真真是豬狗不如,朕本以爲,查一查,這事也就過去了!哪裡料到,這麼多證據確鑿的,竟還查不動!可見這些人……已到了目無法紀的地步,從不將朕放在眼裡。”
其實遼東的事,張靜一是知道的,袁崇煥乾的很賣力,確實查處了很多人,許多人因此而罷官,也少了一些以往的亂像,多少有點以儆效尤的作用。
可恰是因爲私兵和家丁盛行,你罷了人家官,根本沒用,那些家丁立即裹挾着士兵鬧起來,新任命的武官根本管不住。
最後的結果,只好是折中,張家老大罷官,讓張家老二接任營中的某個要職,表面上說是協助將軍,實際上,那將軍早就架空了。
天啓皇帝大罵一通之後,目光卻落在那前來報訊的人身上。
其實這人不說還好,畢竟藏進糞坑裡也有幾日了。問題就在於,他還說了出來,以至於天啓皇帝爲他的遭遇產生同情,可就是覺得怪怪的,彷彿自己的大帳,似也變得不那麼’乾淨‘了。
不過此時他還算是冷靜的,於是繼續問:“他們有多少人馬?”
“這個不知,有許多,雖不敢說是城中的騎兵傾巢而出,至少也出了一半,他們似乎不想留活口,不但有人衝殺,外圍還有人警戒,殺完之後,屍首全部焚燒,卑下躲在……”
“好啦,朕知道你躲在哪。”天啓皇帝瞪着他道:“認得是誰領頭嗎?”
“這個就不知了。”
天啓皇帝便道:“你放心,朕會爲你們做主,他們殺你一個,朕誅他們十個,你好好的歇着,跟着朕走,來人,帶他去好好洗洗,給他換一身新衣,讓他吃飽喝足,好生照料。”
那人又飲泣道:“謝陛下。”
天啓皇帝是真正的氣着了。
以至於落下了臉,自己單獨一人,將自己關在大帳裡,誰也不見。
只是次日,卯時未至,他便下令繼續進發,自己一人孤零零地騎着馬,見誰也不搭理。
張靜一幾次想要上去彙報軍情,天啓皇帝也只是悶不做聲。
這是張靜一第一次見着天啓皇帝這個樣子。
說實話,被人欺辱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是普通人,怕也惹毛了。
給人養漢子,這些人養了漢子,轉過頭還殺你的人,甚至圖謀不軌,這是人乾的事嗎?
何況天啓皇帝還是天子。
連續兩日,天啓皇帝都是這般。
到了第三日清晨,天啓皇帝竟是親自來將張靜一叫醒。
“起來。”
張靜一是和着軍大衣睡的,這遼東處處危機,鬼知道會不會有敵襲,一見天啓皇帝,卻見天啓皇帝明顯的憔悴了許多。
只是此時,他眼裡泛着一種詭異之色,隨後,天啓皇帝道:“朕想明白了。”
張靜一便起身,一面道:“陛下想明白了什麼?”
天啓皇帝不急不慢地沉聲道:“什麼天子,什麼大臣,都是騙人的鬼話,這些人之所以還稱臣,不是因爲他們發了什麼善心,不過是還指望着朕在關內,給他們搜刮遼餉而已!”
“既然欺到了朕的頭上,朕怎可任他們宰割?既然稽查他們的不法事不成,那麼就索性……朕就不當自己是天子了,他們不是東西,朕要比他們還不是東西,他們欺朕,朕便讓他們曉得朕的手段。”
張靜一感受到,天啓皇帝此時,渾身殺氣騰騰。
這是一種……山大王的氣息。
……
袁崇煥此時已上了鐐銬,不只如此,還帶着枷。
沉重的木枷,讓他的脖子幾乎擡不起來,只能蜷縮着身子,躲在囚室的角落。
此時,他大抵已經明白了一些什麼,他畢竟不是滿桂,因而……袁崇煥心憂如焚,他已經預感到了不好的事發生。
哐當,囚室的門就在此時,突的開了。
一個老者揹着手,走進這昏暗的囚室。
老者嘆了口氣道:“袁公,你受委屈了。”
“你……你們……”袁崇煥勃然大怒地瞪着老者道:“你們竟敢矯詔?你們可知道,這是多大的罪?難道……你們真的鐵了心嗎?”
這老者卻是笑了笑道:“如果老夫告訴你,這詔書是真的呢?”
“什麼?”
袁崇煥一愣。
“沒有真的詔書,你以爲這錦州城上下,大家真肯鐵了心這樣幹?袁公啊,大家都是聰明人,你認爲老夫這般謹慎之人,會如此的膽大包天嗎?”
袁崇煥打了個寒顫,臉色蒼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