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提問

獄卒一聽肅然, 低頭應道:“是。”

詔獄裡的人聽了陸珩的話,心裡不住打鼓,都以爲陸指揮使要動什麼大的。但事實上, 他們還真冤枉了陸珩。至少這次,陸珩沒打算上大刑。

詔獄裡四通八達, 鬼氣森森,常年繚繞着血腥氣。陸珩帶着王言卿往一個方向走去, 他雖然沒說話, 但是通過越來越安靜的環境, 兩邊寬敞的牢房, 不難猜出來已經到了關押中高級官員的地方。王言卿不知不覺嚴肅起來, 手心也攥緊了。

終於, 陸珩停在一扇牢門前。這是一個單間,牆上開着一扇小天窗,角落放着一個炭盆,比之前見過的關押樑彬的牢房要乾淨多了, 甚至地上的茅草也厚得多。一個穿着內袍的男子坐在天窗下愣神, 看年紀四十上下,身材略有臃腫。聽到有人來, 他不耐煩地回頭,瞧見陸珩後明顯怔了一下。

隨即,他反應過來,一側嘴角提升,表情譏諷, 用力地嗤了一聲:“是你。爾等豎子, 還有什麼花招。”

陸珩站在前面,火光飛快從他大紅的飛魚服上掠過, 上面似蟒似龍的刺繡顯得格外陰森恐怖,胸口銅鈴般的眼睛似乎真的在盯着人。趙淮全部注意力都被陸珩吸引走,故而完全沒有注意到,陸珩身後,還站着一個纖細文弱、被斗篷完全覆蓋的身影。

王言卿穿過陸珩衣袖,仔細審量牢裡的人。趙淮故意表現出不屑,但他嘴角肌肉僵硬,故意擡高的聲音也顯得太刻意了。他眼睛睜大,眼皮前面和眉毛擠出一道褶皺,肩膀、手臂僵硬不動。

很明顯,這並不是鄙視,而是恐懼。他做出看似強硬的假表情,其實在掩蓋他內心的害怕。

他害怕錦衣衛來審問他,尤其害怕陸珩對他動手。

判斷出他的真實情緒,剩下的問題就已經解決了一半。他的第一面反應印證了王言卿對他的猜測,虛榮,自負,自視甚高,其實內心軟弱,貪生怕死。這樣的人,絕不會將鉅額贓款藏在外面的。

王言卿不知道陸珩有沒有看穿趙淮的虛張聲勢,只聽到陸珩輕笑了聲,從容不迫開口:“趙大人,久違了。你在詔獄裡住了這麼久,我這個東道主還沒有招待過你,實在是失禮。來人,開門,我和趙大人敘敘舊。”

趙淮冷嗤一聲,高昂起脖頸,一副悍然無畏的模樣:“大丈夫頂天立地,爲天下表率,豈可與爾等同流合污?你們便是打死老夫,老夫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陸珩發話,錦衣衛下屬很快拿出鑰匙,打開牢門。屬下重重一聲推開牢門,陸珩負手停在門外,不進來也不離開,就那樣氣定神閒地看着趙淮,語氣悠然從容:“趙大人好骨氣。希望過一會,趙大人也能如此強硬。”

趙淮臉色微變,卻還是強撐着不肯落於下風。他從草堆上站起來,凜然道:“陸珩,你殘害忠良,助紂爲虐,遲早有一天要遭報應!江彬當錦衣衛指揮使時,也曾志滿意得、不可一世,可是後來呢,不一樣五馬分屍,死於鬧市。江家家產充公,長子斬首,繪圖以示天下,幼子妻女沒爲賤籍,發配功臣家爲奴爲婢。江彬之昨日,焉知不是你之明日!”

陸珩一直含笑聽着,這些話他都聽膩了,以往別人罵得再兇,他也只當個笑話聽聽,但今日,他不知爲何有些動怒。陸珩邁入牢房,乾淨的皁皮靴落到地面,發出有節奏的輕響:“趙大人這麼激動,莫非是怕我搜出你勾結太監的證據,先我一步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你!”趙淮怒視着陸珩,用力一甩袖子,“豎子猖狂。我趙淮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焉容爾等誣陷?你不相信,查便是了。”

“不牢趙大人提醒,我必然會徹查到底的。”陸珩緩慢踱步,說,“快年關了,地上陰冷,給趙大人搬兩把椅子過來吧。”

趙淮一聽,臉色緊繃起來。他以爲陸珩口中的“椅子”是什麼刑具,陸珩回頭看到趙淮的臉色,諷刺地笑了:“趙大人,你剛纔說得大義凜然,我還以爲你真不怕呢。既然問心無愧,現在害怕什麼?”

趙淮的回答只是冷冷哼了一聲,用力撇過臉去。搬東西的人很快回來了,這回出乎趙淮預料,陸珩讓人搬過來的,竟然真的是兩把木椅。

錦衣衛將座椅放到趙淮身邊,趙淮看到,臉上表情又驚又疑:“陸珩,你又要玩什麼花招?”

“趙大人不要緊張。”陸珩單手握住另一張椅背,輕輕鬆鬆拉到趙淮面前,說,“趙大人文人傲骨,自然不屑於做貪污受賄等事。我今夜前來,只是想和趙大人敘敘舊而已。”

敘舊?趙淮可不信。誰都可能心軟憐憫,唯獨陸珩,絕不會做無利可圖的事情。趙淮緊緊盯着陸珩,想判斷他的真實意圖。陸珩被人用這樣的眼光審視也不惱,只是對着趙淮輕輕一笑,伸手指向對面的座椅。

“趙大人,坐。”

趙淮心想他可是正三品侍郎,首輔大人的學生,陸珩再張狂,還敢得罪首輔不成?趙淮思罷,大馬金刀坐到木椅上,倨傲地看着陸珩:“說吧,你還有什麼花樣。”

陸珩對此只是笑了笑,說:“無他,只是想問趙大人幾個問題而已。不過,不是我問。”

說完,他轉身,眸光靜靜地看向王言卿:“卿卿,趙大人準備好了。”

陸珩突然向另一個方位說話,趙淮跟着回頭,這才發現牢房裡竟然還有其他人。王言卿摘下兜帽,對着趙淮行了個萬福,輕緩走到座位前:“趙大人,民女冒昧了。”

趙淮看到竟然是個女子,先是一怔,隨即大怒。他憤然站起來,怒斥道:“陸珩,你這是何意?本官乃朝廷正三品命官,你讓女人來問話,是蔑視本官、蔑視朝廷嗎?”

陸珩拍了拍王言卿肩膀,將主場交給她後,就一言不發,轉身走了。趙淮見陸珩竟然完全忽視他,越發怒不可遏。王言卿並沒有被趙淮的怒氣嚇到,依然平靜柔和,說:“趙大人,民女並非對您不敬,只是久仰趙大人名聲,想來和趙大人說幾句話罷了。趙大人若沒有貪污,爲何不敢應邀?”

趙淮一聽嗤笑,他不是樑彬那種未經世事的年輕人,心智早已在官場中磨鍊得老道成熟,並不會被王言卿的激將法套住:“你算什麼人,有什麼資格要求本官?”

王言卿主動在椅子上坐好,對趙淮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說:“我自然不敢冒犯趙大人。我代替陸指揮使保證,只問十個問題,問完就走,絕不會再糾纏大人。如果趙大人不願意,可以不回答。”

陸珩抱臂站在牢門外,聞言並沒有說話。郭韜臉色變了,試圖阻止,被陸珩微微擡手攔住。

王言卿自作主張替錦衣衛做了擔保。趙淮聽到由一個女子問十個問題,問完後就算沒有答案也不上刑,心裡嗤笑一聲,難得配合地坐到椅子對面,譏諷道:“不自量力。”

王言卿勾脣笑笑,並不反駁。她眼眸平靜,腦中卻全神貫注地捕捉着他臉上的波動,不放過絲毫變化:“第一個問題,趙大人,張永送錢請你辦事,你收了,是嗎?”

趙淮臉上露出明顯的不屑、憤慨,斥道:“無稽之談,本官問心無愧,兩袖清風,怎麼會做這種事?”

王言卿卻盯着他的臉,說:“你收了。第二個問題,你把那些金銀藏在家裡,是嗎?”

趙淮怒目而視,冷冷盯着王言卿:“荒謬。你可知誣賴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果然在家裡。”王言卿眼睛從趙淮臉上掃過,問,“第三個,在花園裡嗎?”

趙淮不再說話了,高高昂着頭顱,一副無可奉告的表情。然而王言卿從他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中得到了答案,他在竊喜,說明這個方向完全是錯的。

王言卿盯着趙淮,趙淮也高傲地板着臉,兩人隱隱對峙。牢房裡沒安靜多久,王言卿不慌不忙的聲音再次響起:“四,你會經常打開看那些東西回味嗎?”

趙淮不屑地翻了個白眼,似乎在嘲笑他們輸了。郭韜有些着急,這個女子到底在幹什麼,已經四個問題過去了,一個關鍵點都沒問到,簡直白白浪費機會!

牢房外隱隱有騷動,陸珩朝後面掃了一眼,示意他們安靜。然後,他回頭,專注又認真地看着王言卿。彷彿完全不知道這是關係到他仕途甚至性命的場合,眼睛裡依然只有王言卿。

王言卿注意到趙淮瞳孔放大,臉上皮膚變白,哪怕他表現的勝券在握,但趙淮身上的凍結反應告訴她,她又問對了。連續四個問題,已經幫王言卿大大縮小了範圍,她安下心來,一個個試探:“在你的臥室?”

趙淮不答,王言卿看着他的臉,又問:“在書房?”

趙淮臉上緊繃着,沒有任何表情,但他卻細微地吞嚥了一下。王言卿盯了他一會,二話不說起身,快步往牢房外走去。陸珩環臂站在門外,笑意盎然地掃了趙淮一眼,轉身大步朝外走去,篤定地吩咐道:“帶人,去搜查他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