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靈鸞聽到“卿卿”這兩個字從指揮使嘴裡說出來,心臟都停了一瞬。王言卿背對着靈犀靈鸞而坐,並沒有察覺那兩人的異樣,要不然,她一定能意識到她的“哥哥”不對勁。
然而王言卿沒有看到,她陷在陸珩溫柔含笑的眼波中,周身的警惕一點一點消融:“我好多了。二哥,你在鎮撫司待了這麼久纔回來,想來餓了吧。我給你準備了飯菜,只是我不記得你喜歡什麼,只好把我晚上吃過、覺得還不錯的菜點了一份。”
陸珩乾的事見不得光,他可太怕別人給他投毒了,所以即便是陸家的廚子也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王言卿詢問未果,只能按自己的喜好爲陸珩準備晚膳。
陸珩朝紅木回紋八仙桌看去,上面放着好幾樣菜,葷素湯菜俱全,食盒下面有保溫層,丫鬟們每隔一段時間換新燒的熱水,即便放到現在飯菜也不見涼。
陸珩回頭,發現王言卿正小心翼翼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不高興。陸珩失笑,想摸王言卿的頭,憶起她頭上有傷又收了回去:“我說了,你在陸宅想做什麼做什麼,不用這麼瞻前顧後,戰戰兢兢。這些正好是我喜歡的,不過夜深了,我沒什麼胃口……”
後方靈犀靈鸞垂着頭,眼睛裡沒有絲毫意外。看,她們就說,指揮使不會碰的。
然而靈犀的想法沒落,就聽到陸珩語氣轉了個彎,笑道:“除非卿卿你陪我。”
靈犀嘴角一抽,險些沒掌住表情。靈犀靈鸞是受過專門訓練的,即便再吃驚都不會擡頭看。陸珩的眼睛像水波一樣瀲灩勾人,尤其當他專注看人的時候,幾乎能把人溺斃。王言卿臉紅了,幸而沒人朝這個方向看來,她暗暗鬆了口氣,小幅度點頭:“好。”
王言卿不能劇烈活動,陸珩扶着王言卿慢慢站起來,悠悠走向飯桌。丫鬟們上前將食盒撤走,王言卿掀開瓷盅,熟稔地盛湯:“二哥,你剛回來,先喝口熱湯暖暖身子吧。”
陸珩笑着接過她端來的魚湯,眼睛卻在不動聲色觀察。她沒有記憶,但生活本能還在,看她盛湯遞碗的動作,明顯以前做慣了。她關心的那個人是誰不言而喻,但是,王言卿的表現,卻和資料上的記載略有出入。
陸珩掃過桌上的菜,口味都偏甜、偏淡,桌上的肉都是白肉,和記錄上寫着的“嗜好鹹辣、喜羊肉”截然不同。
陸珩慢悠悠含了一口魚湯,問:“卿卿,你受了傷,郎中特意囑咐了要注意飲食。羊肉最是滋補,明日我讓他們運一批黃羊過來怎麼樣?”
王言卿眉梢細微地擰了下,問:“二哥你要吃嗎?”
陸珩笑着搖頭:“不。送來多少,都是你的。”
“那還是別了。”王言卿低頭舀動湯匙,說,“我不喜歡羊肉那股羶味。”
陸珩確定了,鹹辣、羊肉並不是王言卿的口味,而是傅霆州的。王言卿爲了迎合傅霆州,才說自己喜歡這些。
陸珩心裡嫌棄地嘖了聲,他開始懷疑那份調查的真實性了。看來背資料並不代表萬事大吉,更多細節還是得靠他自己觀察。
陸珩看着王言卿低頭攪湯的動作,沒忍住笑了聲,拍了拍她的手,說:“不喜歡就不喜歡,有羶味是羊的錯,你悶悶不樂做什麼?”
王言卿沒忍住笑了,擡頭無奈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吃人家的肉,卻還怪人家有羶味,哪有你這種道理?”
“它們讓卿卿不高興,自然是它們的錯。”陸珩坦然說着他的強盜邏輯,絲毫不覺得不妥。他心道傅霆州這個人真是噁心,但“卿卿”叫多了,還挺順口。
以往陸珩吃飯總是沉默而戒備,因爲每一口都擔心有毒,進食於他而言完全談不上享受,只是身體需要而已。今日有王言卿陪着,說笑間竟也吃了不少。
王言卿準備的飲食清淡好克化,一頓熱食入腹,身體從內部熱起來,腦海裡那些令人頭疼的案子彷彿也不算什麼了。王言卿傍晚用過飯,現在不過陪陸珩,陸珩放下碗筷後,她也撂了筷子,拿起帕子拭嘴。
丫鬟們上前,輕手輕腳撤去餐具。王言卿給陸珩倒了盞茶,輕輕放到陸珩手邊,試探地問:“二哥,你遇到什麼棘手事了嗎?”
陸珩回神,發現他又無意識想起案子。他掀開茶盞,緩慢撇動茶沫,熱霧氤氳在他眉眼前,一時看不出他的真實心緒。
陸珩隔着水霧打量王言卿,他發現王言卿對錶情識別很快,連他的心事都能看出來。他原本以爲王言卿寄人籬下,早早鍛煉出察言觀色的習慣,但現在看來,這更像是一種天然敏銳的直覺。
天生敏感,再加上後天鍛鍊,才造就她近乎邪門的“讀心術”。以前生活經驗告訴她要掩蓋自己的異樣,所以她有意收斂,混在後宅中並不明顯,外人最多覺得她反應很快罷了。如今她失去記憶,行事像孩童一樣天真懵懂,卻頻頻語出驚人,這份驚世駭俗的天賦才凸顯出來。
陸珩眼珠細微地動了動,更加仔細地打量王言卿。王言卿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打鼓,笑着問:“二哥,你爲什麼這樣看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她雖然笑着,但肩膀已不知不覺緊繃起來。陸珩輕輕笑了,拉過王言卿的手,發現她指尖冰涼。
陸珩緩慢揉捏王言卿纖長的指尖,說:“卿卿,你不必迎合我。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無需揣摩我想聽什麼。”
她天生擅看人“臉色”,對情感的體察能力很強,能根據細微的表情變化猜出對方想聽什麼。這確實是一種生存技巧,但,陸珩不希望王言卿把這些技巧用在他身上。
他更想看到真實的王言卿。
王言卿怔了下,試着問:“你們不是這樣的嗎?”
陸珩忍俊不禁,低低笑出聲來:“當然不是。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有你這種能力,皇上也不必每日和那些蠢貨生氣了。這是上天賜予你的禮物,你可以拿來自保,但對着我儘可直言,不必瞻前顧後。”
王言卿第一次得知她和別人不一樣,依然忍不住觀察陸珩的神情:“真的?”
“真的。”陸珩大大方方坐着,任由她打量。這確實是他的實話,不怕她看。陸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指,笑着說:“你我是一同長大的兄妹,比親生手足都親。一家兄妹,你不和我暢所直言,還有誰會提醒我呢?”
王言卿放下心,身體不由放鬆,臉上的笑也真實起來:“好。”
陸珩感受着手心玉石一樣的觸感,無聲無息地審視她。抓到她純屬意外,陸珩原本想拿王言卿開條件,發現她失憶後陸珩立刻改了主意。他打算把她雕琢成一件對付傅霆州的秘密武器,但現在陸珩發現,王言卿的用處比他想象中更大。
這麼罕見的天賦,這麼強的情緒洞察能力,留在後宅裡勾心鬥角太浪費了。她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
陸珩看着王言卿,意味不明笑了笑,忽然坐正了身體,頗有些鄭重地拉着王言卿的手,問:“卿卿,你願不願意幫二哥一個忙?”
“幫忙?”王言卿睜大眼睛,十分驚訝,“我?”
王言卿雖然還對這個世界一知半解,但她知道陸珩是錦衣衛指揮使,看大家對他的態度,他手裡權力很大。這樣一個人,怎麼會需要她的幫助呢?
這樣想着,王言卿也說了出來:“我什麼都不會,而且還不認得人,我能幫上二哥什麼……”
陸珩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話:“不要妄自菲薄,卿卿能幫我的可不少。前幾天送來一份摺子,保定府錦衣衛千戶樑衛去世,他的妻子樑文氏上報,說長女竟在這個關頭和人通姦。保定府衙判處此女死刑,遞到京城覈審。”
地方上是沒有權力判定死刑的,任何人命案子都要遞到京城複覈。京城批准,地方府衙才能行刑,京城若覺得有問題,整個案子都要重審。此案牽扯到錦衣衛,所以不經過六部,由錦衣衛內部批示。
王言卿聽着皺眉,思索片刻後問:“樑文氏是樑衛長女的親生母親嗎?”
陸珩眼中露出笑,很聰明,這就抓住了重點。陸珩不答,反而問:“你爲什麼這麼問?”
“情理上說不通。”王言卿回道,“父親去世,女兒怎麼會有心思和人通姦?就算她真的在父孝期間做出這等事,母親發現後也該想辦法遮掩,爲何要主動上報朝廷?只有一個可能,樑文氏不是她的母親,而是繼母。”
陸珩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沒錯,樑文氏確實是樑衛續娶的妻子。還有呢?”
王言卿無奈:“你什麼信息都不告訴我,我怎麼猜?不過繼母殘害原配子女,大多都是爲了利。她敢明目張膽害原配留下的女兒,多半自有倚仗。她有沒有子嗣?”
“有。”陸珩頷首,痛快應道,“樑衛有兩個兒子,長子、長女都是原配劉氏所出,唯有小兒子是繼妻所出。而且我可以再告訴你一點,錦衣衛千戶可以世襲,樑衛去世,千戶之位理應由他的兒子繼承。至於落到哪一個兒子頭上,就看人看勢了。”
按大明律,父親死亡,一切祖產、廕庇由長子繼承,長子再傳長孫。但大明已傳承百年,開國時立下來的律法,實際執行時早已變形。最近的例子,鎮遠侯傅鉞跨過兒子,直接將侯位傳給孫兒;指揮僉事陸鬆也繞過長子,將錦衣衛世襲官職傳給次子陸珩。
傅霆州和陸珩算是個人能力突出,破格傳承,但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在聰明才智上並沒有太大區別。比如樑衛這一家,按照禮法應該讓大兒子繼承千戶之位,但如果以才幹更出衆爲由讓二兒子繼承官職,實際上也可以操作。
王言卿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她含了怒,道:“這就說得通了。樑衛屍骨未寒,樑文氏卻在這個時候逼原配長女死,甚至連自家名聲都不顧,多半另有圖謀。這個案子,絕不是通姦。”
王言卿說,陸珩就安靜地聽。等王言卿說完,他喟嘆一聲,道:“卿卿真是冰雪聰明,比外面那些官員強多了。”
王言卿聽着這句話不對,油然生出種不妙的預感:“莫非,這個案子判下來了?”
“沒錯。”陸珩口吻倦怠,似嘆非嘆,驗證了王言卿的猜測,“案子定了,陳都指揮使同意了這個結果,恐怕要不了多久,那位樑小姐就要以通姦罪被處死了。”
王言卿試着問:“陳都指揮使是……”
“陳寅陳大人。”陸珩眼睛看着王言卿,裡面光芒幽深,似有暗流,“正二品都指揮使,執掌錦衣衛,亦是我的上級。”
王言卿一下子噤聲了,陸珩長官定的案,這……
官場上就是如此,尤其陸家從軍,軍中最在乎等級尊卑。長官覺得這是通姦,該處死,下面人就算髮現疑點,也得照做。
王言卿低下眸子,想了一會,還是覺得氣不過:“可是,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被人以通姦罪處死,若她是被冤枉的怎麼辦?”
陸珩嘆氣,深深望着王言卿。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波光粼粼,裡面有悵然,有嘆息,有請求,像罈陳年佳釀,幾乎要灌到王言卿心裡去:“這也是我覺得不忍的地方。忤逆上官是重罪,卿卿,你願不願意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