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347章 隆中對
347章隆中對
秦林回到會仙客棧,天色已經擦黑,陸遠志、牛大力當着衆位親兵校尉和丫環僕役是什麼也沒說,悶頭把晚飯吃了,走進堂屋正房就開始替自家長官抱屈:
“奶奶的,那馮邦寧頂不是個東西,仗着做太監的老伯弄個都督,還敢笑咱家長官娶徐大小姐——胖爺倒要問問,他算哪根蔥?”
“恩公替朝廷破了許多大案,立下汗馬功勞,才做個指揮僉事,狗日的有個閹人伯父就做指揮同知……而且那姓曹的鎮撫也壞透了,弄間四面漏風的北屋給咱們。我看吶,整個衙門裡頭只有劉都督態度很好,笑眯眯的和長官說話,一點兒不拿架子,定是個好官。”
“劉都督不錯,就是性格軟了點,由着那姓馮的妄自尊大!”
秦林聽着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的議論,撇撇嘴不以爲然。
劉守有是何等人物,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嘉靖年間的名臣之後,現在銜頭已升到了左都督,加了太子太傅,牢牢掌握着整個錦衣衛體系,豈是軟弱柔懦之輩?
老狐狸玩借刀殺人之計,一句“一時瑜亮”就給馮邦寧和秦林的敵意火上添油,比起飛揚跋扈的馮邦寧,劉守有隻怕還更加陰險狠辣呢!
奶奶的!秦林暗罵:老子前有虎、後有狼,這錦衣堂上官看來也不是舒舒服服就能坐穩的。
“浪裡格朗,浪裡格朗,”徐文長翹着二郎腿,拿根筷子敲擊着茶碗,搖頭晃腦不知哼着什麼曲子。
秦林眼睛眯了起來,忽然把桌子一拍:“老瘋子有什麼話就明說,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惹毛了本官,把你捆得結結實實,面前擺十壇即墨老酒,偏生一滴不叫你嘗,看饞不饞死你!”
徐文長趕緊丟了筷子,誠惶誠恐的作揖:“萬萬不可,長官做這等事,比殺了老頭子還要刻毒哩。長官要問什麼,老頭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秦林呵呵大笑,“京中各方波譎雲詭,各方勢力犬牙交錯,本官初入帝都,正要徐先生指點迷津。”
目前站在大明朝局之巔的有四個人,慈聖李太后,萬曆小皇帝,首輔張居正,司禮監掌印馮保,四方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共同決定着大明朝局的方向,但相互之間又存在着矛盾:
李太后與萬曆乃母子至親,可秦漢以降兩千年來,太后與皇帝爭奪最高權力的還少嗎?
張居正與馮保結爲,但內閣與司禮監的權力爭鬥貫穿大明朝始終,這兩位又豈能獨善其身?
萬曆帝呼張居正爲先生而不名,以師禮相待,然而張居正大權在握、乾綱獨斷,年紀漸增的萬曆就甘心永遠做一個對老師言聽計從的好學生?
上層的權力鬥爭之外,又有次一層的傾軋:
司禮監秉筆二張作爲曾經的萬曆帝伴讀,天然親近小皇帝而和馮保貌合神離,同時二張之間又互相爭權奪利。
錦衣都督劉守有高舉緊跟張居正,向來廠衛一體,便爲提督東廠的馮保所不喜,馮邦寧便是馮保打進錦衣衛系統的一顆釘子。
如此錯綜複雜的局勢,置身其間的秦林該如何自處?
“左右逢源,若即若離!”徐文長八個字擲地有聲。
哦?秦林眉頭一挑,若有所思。
徐文長昏花的老眼裡,剎那間精光四射:“目前的局勢,便是萬曆皇爺一天比一天長大,而李太后、馮保、張相爺三位卻年紀日增,咱大明朝自洪武爺取消中書省,不再設丞相,就從來沒有相權壓倒皇權的,所以張相爺只要不謀朝篡位,他獨掌朝綱的局面就總有一天會結束!
所以現在局勢未明、勝負未分,長官不論倒向哪一邊都會受到另外三個方向的傾軋,殊爲不智,只有韜光養晦,結好各派,但絕不徹底倒向其中一方,才就明哲保身、徐圖將來!”
我靠!秦林一句“公真乃吾之蕭何、張良”就到嘴邊了,想了想還是別讓徐老瘋子太得意,又吞了回去。
秦林雖不太清楚這段歷史,也知道大概走向,徐文長的分析完全絲絲入扣。
現在倒向張居正,固然可以迅速飛黃騰達,但難逃將來必然的清算,恐怕最好的結局就是被閒置起來,和今天看到的錦衣衛衙門裡面,那個前任首輔高拱提拔起來的洪指揮一個下場。
投向萬曆皇帝、司禮監二張或者新政反對派呢?估計明天就要面臨張居正和馮保的聯手絞殺,這幾年就回家啃老米飯吧,等將來塵埃落定,權力蛋糕被新貴們瓜分完畢,誰還想得起你這個倒黴蛋?到那時候能啃點別人吃剩下的殘渣剩飯,就算是天恩高厚了!
“不過……”秦林思忖着,故意問道:“左右逢源、若即若離,那不就是牆頭草兩邊倒嗎?”
“所以除了剛纔那八個字,老頭子接下來還有八個字要送給秦長官,”徐文長笑眯眯的,用手指頭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又寫了八個字:
固本培元,自成一派!
秦林眼睛一下子睜開,瞳仁變得賊亮賊亮,映着蠟燭的火光,眼睛裡火苗一閃一閃。
徐文長乾笑,山羊鬍子一抖一抖的,昏黃的老眼從來沒有現在這麼亮:
“長官海外有金小妖這一支奇兵,南京有魏國公、懷遠侯爲奧援,手上捏着都察院耿定向、耿定力的命門,浙江巡按御史、杭州提督市舶黃太監、東廠浙江霍領班也是長官的班底,再加上女醫館走後院路線收集各家顯貴的情報……
長官自己審陰斷陽、洞徹幽冥的本事,關鍵時刻各方都得倚重,若能借此爲進身之階,得掌南北鎮撫司其中之一,那就更不可限量了!實力將不亞於劉守有、張誠等輩,到那時便是內閣首輔、司禮監掌印這等大權在握的高人,如果想動動長官,也得多掂量掂量!”
好!秦林伸手把桌子上的字跡擦去,桀桀的笑起來:“就如徐先生所言,本官來做一回牆頭草。不過有實力的牆頭草就不再是牆頭草,就算不是參天大樹,也是生滿刺的荊棘枝條,誰要敢伸手來拔,扎他滿手血!”
左右逢源、若即若離、固本培元、自成一派,陸遠志和牛大力咀嚼着這十六個字,只覺回味無窮,也是頭一次發覺徐老瘋子頗有點世外高人的味道了。
“嘖嘖,怎麼和《英烈傳》裡面劉伯溫替洪武爺寫下‘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一個味兒?”陸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敢情咱家長官從街上撿了個老瘋子,現在居然變成了神機妙算的劉伯溫?”
“不可胡說!我可不是劉伯溫,”徐文長虎着臉教訓胖子,說罷又若有所思的看看秦林。
說徐文長是劉伯溫最多隻是謬讚,拿秦林比太祖洪武爺,那可就有點僭越了。
搖曳的燭光之下,秦林微笑一如平常……
第二天一早,秦林換上一身官服就要去相府拜會張居正,卻被徐文長攔下了,老傢伙笑得格外猥瑣:“逢三六九日早朝,今天正是朝會之期,張相爺已進宮去了,秦長官這時候去相府,敢是趁着相爺不在,要去偷香竊玉麼?”
秦林臉色一紅,他還真不知道大明朝的朝儀規矩,這次嘛也實在不好先見張紫萱,他是做好打算要先拜見張居正,再想辦法和張紫萱見面的。
徐文長見狀摸着鬍子賊笑:前頭是走女兒路線,由張紫萱引薦才進入張居正法眼;現而今又轉過來走丈人路線,先搞定相爺,再和張小姐慢慢搓磨?
咱秦長官身上究竟是桃花運還是桃花劫,連精研周易的徐大名士也摸不清了。
等到將近中午,算算張居正差不多該下朝回家了,秦林才帶着陸遠志、牛大力兩個跟班出發去相府。
張居正的相府在東華門外燈市口大紗帽衚衕,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衙,且不說亭臺樓閣之華麗直追紫禁城、池沼樹木之清雅尤甚御花園,單單那朱漆大門上用的銅釘有碗口大,亮晃晃的耀花人眼,門口站着一羣如狼似虎的錦衣校尉,又有十來名青衣小帽的驕僕,排場極大。
衆所周知,萬曆皇帝以師禮待張居正,慈聖李太后則張口就是“但憑張先生處置”,賞賜各項儀制直追帝王,連親王才能穿的五爪坐蟒袍也賞賜了,他府邸的煊赫也就可想而知。
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那驕僕眼睛都是望着天上的,陸遠志把秦林寫好的大紅全貼拿去投,人家見只是個錦衣指揮僉事,那真是眼皮子都不夾他一下。
“咦,那不是秦長官嗎?”刁世貴和華得官裝病沒去衙門輪值,在街上逛到這裡,一眼就看到了秦林傻不隆冬的站在相府外頭喝風。
兩個老油子立馬擠眉弄眼的壞笑,故意走近了行庭參:“秦指揮安好。您這是……要見遊七太爺呢,還是姚八太爺?小的們和姚八太爺還有點交情,要不,小的替長官疏通疏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