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死?
秦林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身下是鋪着精細草蓆的牀鋪,上面蓋着輕薄舒適的棉被,身處的房間雖然沒有雕樑畫棟的華麗裝飾,但敞開的窗子既有溫暖明媚的陽光射入,又有馥郁的藥香飄來。
再看看牆角處,那隻裝着路引等物的包袱被隨便扔在角落,沒紮緊的包袱口子露出裡面臭烘烘的麻布衣服,一副神厭鬼憎的樣子,大約這就是無人理睬它而被隨手扔在牆角的原因吧。
秦林大病初癒,身體痠軟無力,又沒見人來招呼,不免躺在牀上胡思亂想:看樣子,是那仙風道骨的老人家和閨名青黛的嬌美少女救了我,不過是怎麼從荒郊野外來到這間房子的?那老者雖然身體旺健,也不像能背得起一個少年人的,嘿嘿,難不成是青黛揹我下的山?
秦林穿越前一心撲在工作上,再者也沒有幾個女孩子願意和整天跟屍體打交道的怪人交往,是以他老大不小的了還沒正兒八經的談過場戀愛,此刻想到名叫青黛的少女言語嬌憨純真,容貌天真可喜,不由得一陣壞笑,口水嘩嘩的往下流。
按照通常穿越者擁有的主角光環加持,這裡多半就是青黛的閨房了,那麼接下來的劇情就該是美女救英雄,然後哭着喊着非得以身相許?
沒過太長時間,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個白白胖胖的少年,手上端着銅盆搭着塊毛巾。
見昏迷多日的秦林大睜着眼睛,小胖墩愣了片刻。
秦林暗歎一聲,看來自己還沒得到主角光環的加持,在牀上昏睡這幾天都是這小胖墩照顧的了。
唉~如果來的是那位青黛姑娘……
秦林自嘲的笑笑,提醒自己現在是明朝萬曆年間,禮教最重男女大防,除開貧寒人家的女子必須外出勞動,只要生活過得去的婦女都不大願意拋頭露面,連不少夫妻在成婚之前都沒有見過面呢,美女救落難公子再以身相許這種老套戲碼,恐怕只有往小說裡面去找了。
微笑着朝胖墩點了點頭,秦林問道:“這是哪兒?我昏睡了多久?最近幾天都是這位兄弟照顧的吧,多謝你了!”
小胖墩這纔想起把端着的銅盆放下,嘴裡嘟嘟囔囔的道:“哪兒?當然是我的房間,你躺着的就是我的牀,太老爺和小姐在荊棘嶺救了你,劉管家他們把你從嶺上擡下來就擱我房裡了,搞得我這三天都只好和夥計們擠大通鋪……”
“真是不好意思啊,”秦林摸了摸腦袋,看看小胖墩穿着舉止,見他生得肥肥白白,顯然家境不錯,但一身青衣布鞋又算不得華貴,便笑着說:“那這樣吧,改天我請你吃叉燒、肉包子和芝麻燒餅。”
正如秦林所料,小胖墩生來嘴饞所以才長得這麼富態,但家境也只稱得上小康而已,平時可不能經常吃到點心,所以聽秦林說請他吃叉燒和肉包,立馬就喜笑顏開,樂呵呵的,扳着手指頭一樣一樣的如數家珍:
“那好啊!麒麟山腳下趙家酒樓的叉燒味道最美,十字街口的王婆包子皮薄餡多,南城白家鋪子的芝麻燒餅是咱們蘄州一絕……”
秦林聞言暗自好笑,看來這小胖墩還真是個饞鬼,而且性情直爽心口如一,這三天也多虧他照顧,值得交個朋友。
到最後聽得小胖墩說白家芝麻燒餅是蘄州一絕,秦林不禁愣了:“你說這兒是蘄州?”
小胖墩走上前摸了摸秦林的額頭,疑疑惑惑的說:“你沒發燒啊,咱們這李氏醫館不在蘄州城,還能在哪兒?”
秦林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好不容易混出城,現在又被擡了回來……不過現在有了路引,大明朝的萬里江山,普天之下任何地方都可以落腳了。
之前經過蘄州,秦林一路上無數次聽人說起城中有個李氏醫館,懸壺濟世、妙手仁心,百姓們讚不絕口,稱醫館主人爲李神醫,傳說中簡直到了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程度,而且那李神醫宅心仁厚,數十年間每逢地方上爆發瘟疫必竭力賑救,深得民心。
當時秦林對神醫什麼的並不太關心,反正沒打算在蘄州常住嘛,沒想到被毒蛇咬傷竟是由這位神醫所救,卻也僥倖。
試了試身體只是臥牀幾天之後有些痠軟無力,至於頭暈眼花、劇烈心跳、傷口出血等等症狀則全然消失,秦林不禁暗自佩服李神醫的手段。
現代醫學上對劇毒蛇咬傷,除了清創、去除餘毒這些前期處理,主要還得靠抗蛇毒血清,大明朝的李神醫當然不會有這玩意兒,那麼他的治療手法必定有獨得之處。
“這位兄弟,我是漢陽縣人,秦林秦木槿,還沒有請教你的姓名。另外這座醫館都是李神醫的嗎,他於我有救命之恩,那麼恩人的名諱上下怎麼稱呼?”
小胖墩自豪的道:“我叫陸遠志,家就在蘄州南市上,現在跟着李神醫~~”
秦林還以爲他是李神醫的徒弟,陸遠志這才接着說:“~~的徒弟龐憲龐大夫學習醫術,至於我家神醫太師父嘛,你是漢陽縣人連他老人家都不知道,還真孤陋寡聞!以前太師父在武昌楚王府做過‘奉祠正’,武昌府和你們漢陽縣就隔一條長江……”
陸遠志夾七纏八的說了半天還沒提到神醫太師父到底是誰,秦林忍不住提醒他:“太師父究竟是誰?”
“我家太師父名諱上時下珍,李時珍嘛!”陸遠志說着一拍腦門,拔腳就朝外走:“嘿,你病好了,我告訴太師父去,說半天話了我這會兒纔想起來。”
秦林看着陸遠志離開,愣怔了半晌,萬萬沒想到這位神醫竟然是後世大大有名的大明醫聖,《本草綱目》的作者李時珍!怪不得他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蘄蛇咬傷,對這位醫聖來說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嘛,蘄蛇的性狀和功用,《本草綱目》裡可是寫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不過印象中好像李時珍是個家境貧寒的醫生,怎麼有規模如此龐大的醫館?以太老爺和小姐的稱呼看,似乎很有身份地位。
其實李時珍並不像後人想像中那麼貧寒,李時珍的父親的確是個貧寒的鈴醫,但他自己早年就出任過武昌楚王府的八品官“奉祠正”,後入京師太醫院供職,回蘄州家鄉後也常替荊王府的天潢貴胄們診病,診金收入不菲,否則他哪兒來的餘錢給窮人施藥?
如果說李時珍在楚王府和太醫院的任職還屬於雜品職官,那麼他的大兒子李建中以嘉靖壬子年舉人身份出任四川蓬溪縣令,二兒李建元、四子李建木也分別考上了秀才,李家已算得上官宦門第,躋身於儒林。
沒過多久陸遠志就引着李時珍來了,讓秦林高興的是,嬌美可愛的李青黛也躲在爺爺身後,明媚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好奇的打量着秦林,而李時珍對這個孫女顯得十分慈愛,甚至可以說有些寵溺。
秦林對救命恩人是非常感激的,換做穿越前的現代社會,南直隸按察使司對徐老太案的判決早就涼透了人心,還有幾個人不怕惹禍上身,敢對倒在地上的人扶一把?要是在徐老太時代的南直隸被蛇咬了倒在地上,恐怕只有等死,絕對等不到救命的李時珍!
所以他掙扎着爬起來,跪坐在牀上朝李時珍拜謝:“神醫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
李時珍笑吟吟的,輕輕把秦林按回躺下:“醫者父母心,小哥前日被蛇咬傷,我輩豈能見死不救?再者,能救治好還多虧小哥自己處置得當,清洗傷口、擠出毒液、捆紮傷處上端防止蛇毒隨血脈上行攻心,都是極佳的手法,老夫所做的只是上藥這最後一步,區區微勞實在不足掛齒。”
瞧瞧,瞧瞧這醫風醫德!秦林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不料李青黛見爺爺誇秦林處理巧妙,便有些不服氣,嘟着小嘴道:“爺爺太謙虛了,昨天晚上您喝了酒,不是很高興,說蘄蛇咬傷極難救治,若非您的蛇藥斷難活命,而且這幾年您救治三十多例蘄蛇咬傷,以他這次療效最爲完美無缺嗎?”
“啊,我說過嗎?”李時珍笑着摸了摸孫女的腦袋。
蘄蛇咬傷必須兩個時辰之內施以有效的救治,否則毒發無解,而病人被咬傷往往是在荒山野嶺,送到蘄州城內的李氏醫館就把時間拖久了,很多時候半路上就嚥了氣,李時珍縱是神醫也沒辦法和閻王爺搶人。
蘄蛇被稱爲百步倒,言其毒性異常猛烈,常人被咬傷在走上百步的時間內就要送命,又稱五步蛇,說咬傷之後劇痛難忍,往往只能走五步遠就要一頭栽倒。
這種說法固然有誇張之處,但鄉民們不懂蛇咬傷的處理,在傷口沒有清洗、血脈沒有緊扎的情況下慌忙奔行,很快蛇毒就隨血脈上行,擴散到全身,快速中毒斃命,即使僥倖保住性命也會留下不少後遺症。
像秦林這樣被蘄蛇咬傷之後,自己做了幾乎完美的前期處理,李時珍救治起來實在順手無比,並且救治又及時,實是醫學上非常難得的完美病例,所以他昨天查看秦林的病情之後十分高興,喝了點自釀的藥酒,和寵愛的孫女說了些得意的話,今天聽說秦林醒來,又急匆匆的過來查看。
只不過自家人之間說的話,怎麼可以和病人說呢,這不成了居功自傲、示恩賣好?青黛天真爛漫不通世故,李時珍卻是很不好意思,老臉微紅,對秦林拱拱手:
“小哥見笑了。犬子宦遊巴蜀,留下這孫女在老夫膝下承歡,老夫可憐她父母不在身邊,未免驕縱了些。”
李青黛輕哼了一聲,朝秦林撇了撇嘴,又縮回爺爺身後,倒是不再說話了。
秦林趕緊道:“李神醫太謙虛了,青黛小姐說的纔是事實,沒有你們相救,只怕我早就成了荒山上的孤魂野鬼。”
被陌生男子提到自己閨名,李青黛立刻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從爺爺身後探出頭來,期期艾艾的說:“你、你怎麼知道我名字?哦~你偷聽爺爺和我說話來着,真討厭!”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又嬌聲道:“不行,你知道我名字了,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快說出來,這樣才公平!”
聽得小姐問一個青年男子的名字,小胖墩陸遠志和幾個擠在門口的師兄弟都忍不住笑,這位師妹天真爛漫,太師父對她又向來驕縱,以致她竟不明白這樣問有何不妥。
“胡說八道,”李時珍笑着把孫女拍了回去,若是一般書香門第的閨女根本不允許和陌生的青年男子見面,李家本是醫生,沒官宦世家那麼講究,這地方又是自家醫館之內,他才允許好奇的孫女跟着來,但她出言詢問一個青年男子的姓名,確實就不應該了。
以李時珍的身份自不會讓僕人、學生去翻秦林的包袱,沒看見那張路引,當然不知道他的姓名,此時孫女提起他也就順勢問道:“那麼,還未請教小哥臺甫上下?”
秦林還是原來的說辭:“在下世居漢陽,姓秦名林字木槿……”
剛說到這裡就聽得“哧”的一聲笑,和“咦”的驚訝聲。
吃吃笑的是青黛,隔了片刻,陸遠志和他的師兄弟們才恍然大悟,擠眉弄眼的跟着笑了起來,讓秦林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們笑的什麼。
一臉驚訝的則是李時珍,他反反覆覆的打量秦林,沉聲問道:“恕老夫冒昧,小哥可有身份憑證?”
秦林醒來已有了半個時辰,痠軟無力的感覺開始消退,聞言他乾脆翻下牀,伸手去包袱裡掏摸,取出路引和書信,恭恭敬敬的遞給李時珍。
李時珍將路引略掃一眼就放在旁邊,只把書信拿在手中細看,看着看着手就微微發抖,眼睛裡淚水滾下來。
青黛捂住了小嘴,陸遠志和一衆師兄弟目瞪口呆,不知道李時珍爲何變成這般模樣。
“老友啊老友,沒想到你竟先我而去,黃泉路上且慢行……”李時珍哽咽半晌,忽然神色肅然,對秦林道:“世侄孫且寬心,就在我這裡住下吧!”
秦林一頭霧水,完全沒搞清楚狀況。
李時珍抹了把老淚,緊緊抓住秦林的手臂:“難道令祖沒有和你說明白就病逝了?老夫名時珍,字東璧,便是令祖的知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