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時珍的口中,秦林得知“爺爺”秦實與這位大明醫聖竟有非常深厚的交情。
原來二十五年前李時珍曾被武昌楚王府邀請擔任正八品的“奉祠正”,主要負責醫療工作,當時秦實正在王府儀衛司任“典仗”,是個正六品的低級武官,兩人相交莫逆。
楚王篤信道家方術,招請道士在府中開爐煉丹,搞得烏煙瘴氣。那些道士們還胡說什麼有病不需要醫學治療,只要虔心求神煉丹便能痊癒,煉成金丹還能成仙了道、白日飛昇。
李時珍不信方術,屢次與道士互相辯駁,受到道士的聯合排擠,期間秦實幫了他不少忙,但楚王一心求仙偏袒道士,他倆對此也無可奈何。
後來道士進讒言陷害,把煉丹失敗歸於府中有人對神仙不敬,矛頭指向秦李二人。
煉丹不成昇仙無望的楚王遷怒於人,李時珍是杏林名醫素有清望,對他不能太過分,正好嘉靖皇帝下旨延請名醫入太醫院,楚王就推薦他去數千裡外的京師太醫院任職,等於一腳踢出王府,眼不見心不煩;
秦實就沒那麼好運氣了,雖是正六品,在重文輕武的大明朝卻沒有什麼地位,王府儀衛司的武官更是如同家奴一般,楚王下令亂棍將他打出王府,直接除名開革。
秦實回到長江對岸的漢陽縣老家,生活清貧,李時珍從太醫院回到蘄州行醫,經濟上漸漸寬裕起來,便寫信勸老友搬到蘄州,被好強的秦實拒絕,又託人帶信帶銀子去,秦實卻把信收下,銀子一概退回。
提起往事李時珍好不唏噓,說完對秦林道:“世侄孫既然到了這裡,一切有我安排,總要不負秦實老友的重託。對了,武昌在蘄州上游數百里,怎麼你沒到蘄州城來找老夫,反而跑到下游方向的荊棘嶺去了?”
秦林只好編了套說辭:“侄孫不想麻煩太世叔,準備沿長江而下,去江南做點生意……”
孰料話還沒說完,李時珍麪皮漲得通紅,花白的鬍鬚就根根翹了起來,正言厲色的說:
“胡鬧!世侄孫,令祖信上說你素性頑劣,恐你踏入邪途,老夫還只當他管教過於嚴厲,今天聽你如此說,倒是坐實了令祖的說法。想那江南煙花浮浪之地,什麼秦淮河、西子湖的,煙花柳巷青樓畫舫,年輕人去了豈不目眩神迷,一步錯、步步錯,將來還有個善了嗎?”
陸遠志衆師兄弟望着秦林眉花眼笑,還有人朝他一挑大拇指——顯然江南的青樓楚館,在這羣年輕人的想像中頗具誘惑力。
李青黛則朝他做了個俏皮的鬼臉,春蔥般的手指在鼻上颳了刮,吃吃的笑:“不要臉,不害臊!”
秦林早已目瞪口呆,說去江南沿海本是因爲那些地區商品經濟發達,方便做點事情,不料李時珍竟然會錯了意。
他還沒想好怎麼解釋,李時珍就斬釘截鐵的道:“世侄孫不必說了,老夫與令祖情同手足,他既然在臨終前託我照料,老夫便於你有管教之責任,斷不許你去江南胡作非爲。好了,這張路引我收下了——劉全快過來,把路引送去州衙,拿我名帖找張吏目,替秦世侄孫在本州落籍!”
秦林傻眼了,李時珍不僅是他名義上的太世叔,還是實打實的救命恩人,這老頭兒拿出太世叔的威風來,他當然無可奈何,眼睜睜的看着管家劉全拿着路引往州衙去了。
於是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留在了李家。
小胖墩陸遠志已在李氏醫館學習三年,照顧病人挺有一手的,廚房又時不時送雞湯、蔘湯,不出數日秦林的身體就恢復如常,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秦林帶來的書信上要求李時珍給他謀個營生,李時珍便讓他留在館中學習醫術,這個決定頓時叫醫館的學徒和夥計們對秦林羨慕不已。
陸遠志告訴他,這李氏醫館並不是那麼容易進的,首先要三代家世清白,其次要本人好學上進,最後還要天資聰穎。
如此嚴格的條件,蘄州城內外想進醫館做事的人卻快擠破頭了。
原來李氏醫館的學生分爲三等,最低一等是藥鋪夥計,在掌櫃和熟手帶領下辨別各種藥物、熟悉藥性,只要在李氏醫館做了五年以上,成了熟手,自有別家大藥鋪重金聘去做二櫃頭、三櫃頭,若是去中小藥鋪甚至直接當掌櫃也不稀奇。
第二等是學徒,有入醫館旁聽的資格,不過仍然要承擔灑掃雜務和藥鋪的工作,李氏醫館的學徒已算神醫李時珍的編外弟子了,學個五年八年,出師之後在荊湖地區城鄉各處行醫都不愁衣食。
最令人羨慕的則是醫館的正式學生,這就是大明神醫李時珍的正宗嫡傳了,只要學醫有成,荊王楚王等各處王府都虛位以待,醫術高明的說不定還會被推薦到太醫院,那就是朝廷命官,光宗耀祖了。
只不過目前李家醫館招收正式學生的條件極其嚴格,包括陸遠志和李青黛在內僅有六個人,秦林是第七個。
秦林從錦衣衛追捕的白蓮教大師兄高豺羽那兒弄了不少金銀,暫時不缺錢,對王府醫官和御醫這種沒什麼權力、純粹伺候人、時不時還要受氣的職位也沒什麼興趣,陸遠志說得口水嘀嗒的秦林卻不怎麼動心。
不過他還沒想好下一步做些什麼,學的刑偵和法醫技術在大明朝貌似沒什麼用處,造玻璃肥皂鍊鋼這些很有前途的工作嘛,他又不會。
前一世學的法醫,和死人打交道多,和活人打交道少,對臨牀治療只懂個皮毛,說起中醫更是一竅不通,見識了李時珍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毒蛇咬傷的本事,秦林不禁對這位大明醫聖的醫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反正還沒想好去處,留在醫館倒也無妨。
李時珍有六名得傳醫術的入室弟子,龐憲、瞿九思,以及他自己的四個兒子。
萬曆元年瞿九思考中舉人就離開了醫館,長子李建中則遠在四川蓬溪縣爲官,次子李建元和四子李建木都已考上秀才,分別在黃州府學和蘄州儒學讀書,目前主持醫館的只剩下龐憲和三子李建方。
秦林在醫館學習了好幾天,李建方和龐憲作爲老師輪流來教學。
李建方爲人有些嚴肅刻板,課後也不大和學生說話,拿起書本就走——陸遠志說這位老師想學李時珍的例子進入太醫院任職,所以忙着鑽研醫學典籍,對醫館的教學和日常診療工作不是很上心。
龐憲字鹿門,是個有些發福的中年人,他無論見了誰都是笑嘻嘻一團和氣,目前醫館的工作主要由他承擔。
秦林來到醫館半月之後,忽然連續三天李建方都沒有露面,第四天又是龐憲講課。聽課的除了七名正式學生,還有不少旁聽學徒。
老師在臺上講君臣佐使、寒熱虛實,秦林則對着大字本皺眉頭:他從小學的簡體字,對現在使用的繁體字嘛,辨認倒也不太難,可寫起來總是缺筆少畫;再者並沒有專門練習過毛筆,現在將一管筆握在手中,軟軟的筆頭東一拐西一彎,寫出來的字是七歪八扭。
現在秦林才知道那些穿越者憑藉幾句後世的傑出詩詞文章就在古代考科舉,不僅進士及第還要連中三元的故事是多麼可笑了,單單是古人的毛筆書法你就拍馬也趕不上……
“木槿!”
秦林突然間聽見講臺上喊到自己的表字,恍惚間擡頭應了一聲。
滿堂學生同時投來詫異的目光,有幾個人已笑了起來。
龐憲拿書敲了敲桌子,斥道:“笑什麼笑?”
接着他在講臺上一本正經的往下念:“木槿,甘、平、滑、無毒,主治牛皮癬、痔瘡腫痛、大腸脫肛、噤口痢、黃水膿瘡……”
龐憲每念一句,底下就笑翻一羣人,沒辦法,這木槿的主治功能實在是“很黃很暴力”。
秦林苦笑着揉了揉鼻子,他並不懂得中醫中藥,根本不知道“木槿”還是味中藥,只因爲要和路引相符,聽起來也和原本的姓名合拍,便以“木槿”爲表字的,也是現在他才明白爲什麼清醒之後第一次說出姓名,青黛會立馬樂不可支。
這不是,坐前排的青黛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顯然又笑得不亦樂乎了,半晌後她轉過身來,趁人不注意飛快的朝秦林做了個鬼臉——率先發現這個名字的笑點,顯然她爲此很有點得意。
原本有點小鬱悶的秦林,見了這夏花般燦爛明媚的笑容,登時心情變得一片明朗,笑着朝她點點頭。
明季禮法森嚴,青黛能在此上學一則因爲李時珍年邁,編纂本草綱目時在某些方面需要孫女協助,二則李家醫學世家卻非官宦世家,家規並不是太嚴,三則李時珍對孫女頗爲溺愛。
但青黛也極少和師兄弟們說話,更不要說衝着別人笑了,秦林只點點頭,她就害羞得不行,面紅耳赤的回過頭,再也不往這邊看。
小姑娘輕輕拍了拍胸口,只覺得心如鹿撞。
大部分人並沒有瞧見這瞬間發生的一幕,但秦林不知道自己的側後,已有一道陰狠的目光射了過來。
臺上龐憲被自己逗樂,嘴角也忍不住上翹,笑嘻嘻的問道:“秦林,你既以木槿爲表字,可知道這木槿如何藥用麼?”
陸遠志這些天已吃了不少秦林請的包子、叉燒,見他被老師叫起來,情知他回答不出,多半要被老師責罰。
小胖墩趕緊用書本遮住臉,用秦林才能聽到的聲音遞答案:“脫肛是木槿根煎湯……”
秦林站起來,老老實實的答道:“弟子不知,請先生指教。”
唉~陸遠志懊惱的一拍大腿,心說秦林要挨戒尺了:別看李建方老師平時板着張臉,其實對學生的學業是無可無不可的,你愛學不學;這龐先生看上去笑嘻嘻的,檢查學業卻最嚴格,稍有錯誤就要施以懲戒。
誰知龐憲冷笑着朝陸遠志一揚戒尺,嚇得小胖墩直往桌子底下躲,但並沒有爲難秦林,自己解答道:
“大腸脫肛,用木槿根煎湯,先薰洗後,以白礬、五倍子調敷。痔瘡腫痛,用木槿皮或葉煎湯先薰後洗。黃水膿瘡……秦林,你且坐下吧,爲師也知道你底子不好,但學醫之人必須弄懂藥性,你斷斷不可荒疏,還須加倍勤學纔是。”
“多謝老師教誨,”秦林拱拱手坐下。
醫館大堂那邊有學徒過來叫人,說是有危重病人到了,龐憲安排學生們自行讀書,讓大師兄張建蘭照管一下,便匆匆離開學堂。
秦林屁股還沒在板凳上坐穩,就聽見身側有人壓低了聲音,尖酸刻薄的說:“哼,不學無術,這種人也能混進咱們醫館,就算太老爺念舊,可這傢伙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材料,有臉坐在這課堂中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