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天飛奔過去,拉住老漢問:“老人家,人呢?”
老漢理也不理,仍是喊着:“天塌啦!沒活路啦!快逃命吧!”他大張的雙臂伸向前方。
蕭雲天順着他手臂的方向望去,遠遠的城樓上,旌旗招展,刀槍林立,他罵了一聲“狗日的”,飛奔而去。
無錫東林書院在縣城內東側,此時亂民們已把大門砍出一個窟窿,後面的亂民喊着“反啦!反啦!”似在助威,其實等待破門而入,好衝進去搶東西。更後面,縣官、錦衣衛、太監們被持刀亂民押着往這邊來。
書院內十來個守門人,手拿竹竿,捅着正在外頭砍鑿大門的亂民,一個守門人喊着:“這裡沒你等要的東西,這裡除了書,沒別的,你等不可造次!”
書院內,翠竹成陰,林木蔥蘢,自有一種肅穆的氣氛,使這裡顯得有幾分神聖。“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巨幅楹聯之間,顧憲成在輪椅上正襟危坐,正在訓示,面前席地而坐的東林諸賢,都是他的弟子,神情肅然。
“古人云,‘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說的正是我等儒生士子,如今已被視爲迂腐之論。然危難來時,吾等是否能平心靜氣,談論心性,正乃檢視我東林諸賢慎獨之功力。故當亂民至此時,吾等當曉以道理,陳說利害,我大明臣民,理當遵守法紀……”
李贄的聲音忽然傳來:“東林先生何其迂腐乃爾。”
衆人驚詫地望去,翠竹間,美婦與楊天石各在一側攙扶着李贄的手臂,匆匆而來。
顧憲成笑道:“卓吾先生,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今日此時來到此地,來找死嗎?”
李贄來到顧憲成面前,微笑着雙手合十:“老衲是來救命的。”
“卓吾先生怕是自救尚且不能。”
“不是自救,是來救你東林諸賢。”
“我東林聖賢之聲自能勸解亂民。”
“東林先生啊,聖賢之聲有這大本事,那就沒有亂民嘍。”
一個東林黨人忽地站起,斥責李贄:“卓吾先生,你竟敢譏諷我東林嗎?”
李贄趕緊作揖:“不敢。不過,”他指指巨幅楹聯,“你東林的大道理,講給讀書人聽,那是大學問。講給亂民,說好聽點,叫對牛彈琴,說得不好聽,那是驢脣對不上馬嘴。”
那東林黨人大怒:“你,你竟敢!”
李贄肅然道:“‘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諸位糊塗了嗎?”
那東林黨人悻悻而坐,喧嚷之聲已越來越近。
“卓吾先生畢竟做過府尹,依先生之見,如何是好?”顧憲成向李贄討教。
“東林先生客氣。李贄不才,倒確有個主意,至少能保住東林諸賢性命。”
“請講。”
“其實很是簡單,亂民殺進來後,請諸位跟老衲一起舉手投降。”
衆人大譁,只有楊天石和那美婦忍不住微笑。
“卓吾先生雄才大略,老夫差得遠嘍。”顧憲成語帶譏諷。
“其實舉手投降也很不容易,一樣需要運籌帷幄。”李贄卻認真地對待他的提議,“你想啊,你要降,亂民要殺,這要投降也難啊。”
數名東林黨人忽地站起:“那就拼了!”
四周的翠竹忽然倒地,衆人驚恐四顧。
“老大”帶領亂民,手持刀槍,踏着翠竹,劈啪作響,逼向前來。
東林黨人驚恐地後退着,直退到李贄和顧憲成周圍。
“諸位一支筆橫掃千軍,你們上去拼啊。”李贄說着,向楊天石使個眼色,楊天石推動顧憲成的輪椅,李贄手中木魚篤篤有聲,東林黨人紛紛讓開。
聽到木魚聲,亂民“老大”和身邊的老者面面相覷。
李贄、顧憲成、楊天石、美婦已到了他們面前,只是彼此拉開了些距離。
亂民“老大”一擺手,追隨者們停住了腳步,刀槍仍直指着東林諸賢。
輪椅上,顧憲成微笑拱手:“貴客光臨東林書院,老夫有失遠迎。”李贄聽了,敲一下木魚。
“阿彌陀佛。”
“裝什麼神鬼?給我拿下!”“老大”不買賬。
“慢!”李贄不慌不忙,“踐踏斯文之地,爾等不怕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嗎?”
“老大”身邊的老者道:“事到如今,想上天堂,怕是也難了。”
“奶奶的,下地獄就下地獄!”“老大”一擺手,身後的亂民分開,被縛的縣官、錦衣衛、太監們被推搡出來,撲跪在地。縣官喊起來:“東林先生,救命啊!救命啊……”
“住口!成何體統!”顧憲成喝道。
“老大”把鋼刀架在了縣官脖頸上:“你們這幫秀才書生,給我乖乖投降,不然我先殺了這狗官!”
縣官殺豬般叫起來,驚恐萬分。
李贄頭一個高舉雙手:“老夫投降。”
縣官叫聲戛然而止,鼻涕眼淚掛在臉上,驚訝地瞅着。
楊天石也舉手:“我投降。”
美婦舉手:“我也投降。”
衆人都瞅向顧憲成,李贄微笑着望着這位老學究:“東林先生?”
顧憲成瞅着李贄:“當年孔夫子被困陳蔡,倒是也曾低三下四。”
“先生見教得是,我聖祖先師也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
顧憲成舉手:“老夫投降。”
東林諸賢跟着紛紛舉起手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亂民“老大”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他環顧左右,“投降啦!他們投降啦!大秀才向我等平頭百姓投降了!還有個娘兒們,哈哈!”
所有亂民都跟着哈哈大笑。李贄又敲擊了一下木魚。
“阿彌陀佛。爾之所論,至理名言。我中華上下幾千年,從來都是筆桿子鬥不過刀把子。善哉善哉。”
“花和尚,你知道就好,都帶走!”
“慢來慢來,請問這位老大,你要把我等帶到哪裡?”李贄仍是不緊不慢。
“老大”環顧書院:“這地方,老子要了!”
“此乃書院,並非民居,更不適合爾等居住。”
“爲何?”
“爾等可識得文字?”
“它認得老子,老子不認得它!”
李贄點點頭:“書院者,歷朝歷代,俱乃書生講學之所,之乎者也,談聖論道,你煩也煩死了。”
東林諸賢聞聽此言,皆瞪李贄。
“老大”卻瞅向身邊老者:“你覺得……”
老者正色道:“你沒聽說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既有美人,又有金子,老大,就住這兒。”
李贄一怔,他沒想到弄巧成拙。顧憲成嘲諷地瞅着他。
“老大”贊同地說:“好!來了美人,老子抱着,來了黃金,老子收着!”
一股旋風從後面“旋”來,衆人尚未明所以,那“老大”已被揪起,“蹾”在雙方場地之間,脖頸上被抵住一把鋼刀,一聲霹靂叱問,“若是來了閻王爺呢?”來者是蕭雲天。
“老大”驚恐地擺着手:“老子不要!不要!”
他的手下就要舉着刀槍上前,蕭雲天的刀向“老大”脖頸一按,血滲了出來。
“老大”吼着:“別動!都別動!”他一抹脖頸,見滿手是血,喊道,“弟兄們,這狗日的敢殺你們老大,給我把這些臭讀書的全殺了!”
亂民們持着刀槍向東林諸賢衝過來。
楊天石一聲斷喝:“住手!”縱身向前,剎那間,已奪過一柄長槍,隨手一撥,亂民手中的刀槍紛紛落地。
蕭雲天一怔:“天石?”
楊天石喊道:“雲天,不可造次!”
蕭雲天的刀仍抵着“老大”的脖頸:“讓他們退後!”
“退後!退後!”“老大”喊着。
亂民們退後一步,但刀槍仍是指向東林諸賢,雙方對峙着。
楊天石大步走向蕭雲天,低聲道:“印月在你那裡?”
蕭雲天點點頭,也低聲道:“我要你幫我。”說着,他揪着“老大”來到跪着的縣城官員面前,“你等哪一個是郎中?”
衆人一怔。
一穿着九品官服的人雙膝跪着向前蹭了蹭:“下官便是,下官便是。”
蕭雲天將“老大”往楊天石身前一搡,順手拽起那郎中:“你跟我走!”
楊天石喝道:“等等!我還要問你……”
“我等不得了!”蕭雲天說着手起刀落,郎中身上繩索脫身落地,他挾持着郎中,飛縱而去,只留下聲音,“天石,後會有期。”
這時,亂民“老大”跑向一旁,吼着:“弟兄們,抄傢伙!”
楊天石凜然逼視着他:“你到底想要什麼?”
“老大”後退着,忽然抓過身邊一人手中的刀:“老子們要吃飽飯!”他一把揪起縣令,刀架在縣令脖子上,“可這些個狗官,”又指向太監們,“還有這些個宦官,強徵民稅,全都裝到狗日的自個兒腰包裡。我等平頭百姓賣房子賣地賣孩子,也交不起他們的稅!老子們、老子們沒活路啦!老子們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那就反了算啦!老子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跟你們拼啦!”
楊天石胸口抵住了“老大”的刀尖:“殺人以後又如何?”
“老子不想以後的事兒!”
“殺人償命,你不懂嗎?”
“老子償不着!老子帶着弟兄們上梁山!”
楊天石一聲冷笑:“你知道梁山在何處?”
“老大”一怔:“好像是……”
“殺人放火受招安,就是梁山好漢也不過如此下場。知道爲什麼嗎?因爲你等是亂民!亂民不過烏合之衆,不要說朝廷大軍,就是我江南錦衣衛也能像掐死螞蟻一般掐死你們!你們要想活命,只有一條路,放下屠刀,聽候朝廷發落。”
李贄一旁又“阿彌陀佛”起來。
一個被縛的錦衣衛認出楊天石,不禁喊道:“他是楊指揮使!”
縣令猛然回首:“你說什麼?”
“沒錯!他沒穿官服。”
縣令跪着向前,聲淚俱下:“楊大人,朝廷大軍在哪兒,都死絕了嗎?”
楊天石一聲斷喝:“住口!”走到縣令面前,“虧你還有臉哭訴!若不是你們這幫混賬橫徵暴斂,何至於官逼民反?”
縣令一怔:“那,楊大人究竟要如何?”
楊天石環指局面:“你說呢?”
縣令垂下了頭:“卑職、卑職不知道。”
李贄上前問“老大”:“若是朝廷按律徵稅,讓你等吃飽飯,你等又如何?”
“我們平頭百姓,能吃飽飯,不受狗官欺負,哪個王八蛋還要造反!”
李贄向楊天石深深一揖:“楊大人。”又瞅向顧憲成,顧憲成點點頭,李贄環指被亂民控制的東林諸賢,對楊天石道,“老夫與東林諸賢在此甘爲人質,勞煩楊大人請信王前來,給這些窮苦百姓一個交代。”
楊天石沉吟着。
“老夫知道,楊大人心有旁騖,不過救民於水火,也救你太師傅和東林諸賢於危難,怕是更爲緊急之事。”
顧憲成也瞅着楊天石。
“太師傅,晚輩怕會辜負先生們期望。”
李贄雙掌合十:“阿彌陀佛。”
楊天石環顧:“再說……”
顧憲成寬解道:“你去吧,他們是亂民,還不是暴民,老夫與東林諸賢自當開導他們。”
李贄又是一聲“阿彌陀佛”,卻是聲帶譏諷。
那“老大”持刀上前兩步:“喂!這裡還是老子們做主!”
楊天石一柄短刀抵在了他的脖頸上,他驚恐地喊着:“又來啦,又來啦!”
楊天石揪着他帶到跪着的縣令面前:“縣城可還有糧食?”
縣令點點頭:“城西糧庫。”
“將所有糧食分給他們。”
“是。”
楊天石問“老大”:“你聽到了?”“老大”點頭。
“讓你的人吃飽喝足,不可殺人放火。”說完,揪着他的脖領子,讓他瞅着東林諸賢,“這些先生,你給我小心看護,好生相待,少一根毫毛,我決不饒你!”
“你,你要去叫朝廷大軍?”
“住口!”
“老大”梗起了脖子:“我等平頭百姓不過要個公道,要個安生日子。你若是把朝廷大軍叫來,老子,老子就先殺了這些秀才!”
顧憲成接口道:“你等想要安生日子,大明皇朝同樣想要一個安定的江南。放心,楊大人去請的是信王爺,當今陛下皇兄,他會給你等一個交代。若來的是大兵,你就先殺老夫好啦。”
楊天石問:“你可聽清了?”
“老大”點着頭。
楊天石松開了他,將其搡到一旁,對李贄和顧憲成一抱拳:“但願不辱使命。”說着,轉身而去。
“哎,哎,老子們的條件你也得聽聽。”“老大”嚷着。
楊天石沒有停步,手中短刀一閃,只聽“嚓嚓”兩下,“老大”頭上的紅布條、身上的衣服已是條分縷斷。
慌亂中,“老大”撈着身上的布條,捂着私處,驚恐萬狀:“啊!啊……”
亂民們哈哈大笑。
楊天石停步轉身:“再說一遍,這些先生少一根毫毛,我便要你們的腦袋!”說着,身邊的一根竹子被他削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