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內,朱由檢坐在椅子上:“我來的那天,東林先生的話你都聽到了?”
錢寧在側:“稅監使作惡,地方官縱容,百姓的日子沒法過。”
朱由檢點點頭:“無錫城亂民蜂起,根子恐怕就是這個,你意下如何?”
“殺無赦。”
“殺哪個?朝廷稅監使還是江南亂民?”
“自然是亂民。”
朱由檢站了起來,沉吟着踱步:“那東林諸賢怕是性命不保。”
“要成大事,總要死人。”
朱由檢站住,深深地瞅着錢寧:“東林諸賢多有下野官員,與朝廷百官或爲師生,或爲同門同年,朝野關聯,千絲萬縷,就是楊漣也是我太師傅顧憲成弟子,我若是保不住他們,別說辦大事,怕是江南我都呆不住。”
“可王爺保住了稅監使,那些個貪得無厭的太監們會感激王爺,從此竭誠報效。”
“我用不着他們報效!”
“王爺要成大事,最需要什麼?”
“能幫我的人。”
錢寧搖頭:“王爺最需要的是錢,有錢就有人,有錢就有一切。”
“不過幾個稅錢。”
“王爺錯了。”
朱由檢狠狠地瞪着錢寧。
錢寧知道說話過了頭,垂首道:“卑職放肆,請王爺跟卑職來。”
園子中的牡丹亭有三根柱子,朱由檢站在亭前:“這是皇兄唱堂會的地方,有什麼好看?”
錢寧推了推亭子的立柱,亭子微微一動。朱由檢瞪大了眼睛。
“請王爺幫把手。”
朱由檢上前推另一根,錢寧試了試指向第三根。
“怕是這邊,王爺請用力。”
說着,二人同時朝一側用力一推。第三根立柱竟是個軸心,亭子朝一側轉動開去。只見十數個木箱整整齊齊擺放在亭子下面。朱由檢怔住了。
“皇兄建此牡丹亭,原來並非爲了唱戲。”
錢寧上前,掀開一個箱蓋,滿箱的黃金,再掀,還是黃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十六年的江南賦稅,三有其一,都在這裡。”
“還有兩份?”
“我爹將他的一份交給蕭雲天隱藏起來,另外的一份……”
“魏公公……”朱由檢心如明鏡。
“恐怕已是現今的魏公公的了。”錢寧瞅着朱由檢,“信王爺要辦大事,還需要更多。”
“你要江南賦稅通過東廠稅監使,日後移到我手裡?”
“大殿下能辦到的事情,信王爺也能辦到。”
朱由檢沉吟着,彎腰蓋好一個箱蓋,錢寧彎腰蓋好另一個,二人彎着腰對視着。
“這些錢不是小數目,你原可據爲己有。”
“沒有王爺號令,卑職一事難成。”
朱由檢輕拍手上的土,挺起身,錢寧也站起來,二人扶住亭子的立柱。
“是要同心協力。”
“卑職一心一意。”
二人用力推動亭柱,亭子復位。朱由檢用腳踩着亭子邊腳的土。
“不知《牡丹亭》究竟是出怎樣的戲,聽說那奉聖夫人也很愛唱。”
“這齣戲,王爺不妨也唱唱。”
“有些事情,我是略有耳聞。”
“王爺器重楊天石,但要他死心塌地跟定王爺,全在這齣戲能否唱好。”
管家引楊天石來到園子裡,錢寧奔了過去。
“天石,你去哪了?”
“印月在蕭雲天手裡。”
“這狗日的!不過不要緊……”
朱由檢笑嘻嘻走了過來。楊天石上前施禮。
“你要我只身前往無錫城?”朱由檢沉吟着……
“卑職不敢。太師傅的意思,亂民並非暴民,略施安撫,一切便都解決了。”
“裁撤東廠稅監使之事,怕是要陛下聖諭。”
“陛下不會下這樣的聖諭。”錢寧道。楊天石也接着陳詞。
“先是錦衣衛,後是東廠稅監使,江南****之由盡在賦稅徵收不合法度,橫徵暴斂,百姓沒了活路,焉能不亂?卑職請王爺當斷則斷,將此事料理妥當,必能贏得江南民心。”朱由檢聽着,笑了。
“天石啊,本王要江南民心何用?”
“王爺有了民心,便是朝廷有了民心。”
“就怕不是民心,反是嫌疑。”
“王爺光明正大,嫌疑不攻自破。”
“民心是個好東西,也是個惹是生非的東西。我的意思,這東西先放一放。既有民變,江南地方的錦衣衛需着力加強。天石啊,這事兒我要你幫我,你決不可推辭。還有,我想把母后秘密接到這裡,以盡孝心。天石,此事可辦得到?”
“卑職返京之時,一定辦到。”
“來人!”朱由檢站起來,喝道。奴僕太監應聲出現在門口。“備轎。”
“慢。”錢寧攔道。所有人都瞅着錢寧。
“卑職的意思,明日再去無錫城。”錢寧道。
“錢寧,遲了,怕會生出更多變故。”楊天石急道。
“此去無錫城,雖咫尺之遙,王爺終是涉險,必須考慮萬全。”
“也好,”朱由檢吩咐,“今晚楊大人就住在府上。”
“是。奴才這就去收拾。”奴僕們下去了。
“王爺,天石請令,先行入城,明日……”楊天石還想爭取。
“明日入城,我要你在我身邊。”朱由檢似已作了最後決斷。
楊天石無奈地說:“卑職遵命。卑職告退。”
錢寧瞅着朱由檢,朱由檢點點頭,錢寧跟着楊天石出去了。
院落中,錢寧趨步趕上,楊天石一把揪住他:“你知道我爲何要儘快趕到城裡?”錢寧任憑他揪着,仍是笑嘻嘻的……
“十七年都等了,又何必急在一時。”
“狗日的!你還敢嘲弄我?”
錢寧仍是笑:“那蕭雲天雖說有妻有小,可奉聖夫人的魅力,沒人抵擋得了,等你趕了去,怕是昨日鮮花,變成明日黃花嘍。”
楊天石腳下使勁一踢,錢寧仰面倒地,楊天石恨恨地說:“老子先殺了你!”
錢寧坐起來,仍是笑嘻嘻:“所以得趕緊着,怕是還來得及……”
楊天石一怔:“那你剛纔對信王說……”
錢寧仍然坐在地上:“東廠奴才撒下天羅地網,尋找奉聖夫人,信王若是跟你一起見到奉聖夫人,你要王爺把她送還當今陛下,還是送還給你呀?”
“當今陛下曾有旨意,登基之後,讓印月出宮。”
“若有聖諭,天下皆知,我爲何聽都沒聽到過?”楊天石一聽,怔住了。
“那是……是當今陛下還不是陛下之時……”
“那就不是聖諭!”
楊天石瞅着錢寧,慢慢低下了頭。
“所以,此事不可讓信王染指,是你我個人之事。”
楊天石盯着錢寧:“……你要幫我?”
“我從來都幫你。”
楊天石拉起了錢寧:“那明日護駕入城……”
錢寧拍打着屁股上的土:“既然知道她在哪兒,這點兒屁事,你我聯手,難道今夜還擺不平?”
楊天石大喜:“那咱們快走!”說着,拉着錢寧便走。
遠處,朱由檢微微一笑。
東林書院中到處都是篝火,亂民們圍着圈,燒烤着牛羊,灌着燒酒,狂呼亂叫。“老大”坐在最大一堆篝火旁,他的吃喝有人伺候着。那軍師般的老者在側不斷地提醒着他該辦的事情……
“老大,明天的事情,還是要多個心眼的好。”
“管他娘!信王一到,先抓起來,答應老子的條件,放人。不答應,一個個全殺了!”
“還有,城門是關閉了,可城外百姓也要進城搶東西,城牆給扒開了一個口子,這若是錦衣衛進來了……”
“你煩不煩?派人去守着就是啦。”頭目將一碗酒遞過去,“喝!你也喝,明天的事兒,明天再說!”
一些亂民將書院中的書籍抱出,有的乾脆拉着書架,拖到了篝火旁,往篝火裡扔,篝火更加旺盛。
“老大”忽地站起,奔向燒書的亂民:“混蛋!敬字惜紙,懂嗎?”
“老大,沒柴火啦!總不能把房樑扒下來燒了。”
“那也不能燒書!”
“那燒什麼?”
“老大”撓着腦袋,四下瞅瞅,好幾堆篝火前的亂民都在燒書。
“文曲星下凡,一個個把你們全殺了!”
“老大,那文曲星就一支筆。”一亂民抖抖手中鋼刀,“他殺得了咱?”
“老大”走回自己的篝火前坐下:“說得也是,天王老子都不怕了,還怕文曲星嗎?”他擡頭看着東林書院那副巨大的楹聯:“這上頭寫的是什麼?”
老者念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些個讀書人,風啊雨啊他都聽得見,咱們呢,年年月月天天讓人欺負,整天價喊啊叫啊,怎麼就沒一個人聽得見?家事國事天下事他們都關心,可當官的收稅的把咱弄得傾家蕩產,這難道不是個事兒?怎麼沒見他們關心啊?”
老者驚奇地瞅着他:“老大!沒想到,說得好啊!”
“老大”一指楹聯:“這不是咱窮人的意思,燒了!”
一亂民操起火把躥過去,把楹聯點着了,火光沖天而起。
亂民歡呼起來:“好啊……”
“這學問不在識字多少,老大,你說一副‘聯子’,我給你寫下來,算是咱的意思。”
“老大”瞅瞅老者:“那我得想想……”
書院會講所內,美婦陪侍在李贄身邊,二人扶着顧憲成的輪椅,在窗牖前瞅着外面的景象。門口處,有持刀的亂民守護着,東林黨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躺在席子上,也有的站在兩位老人的身後,探頭瞅着窗外。
李贄對顧憲成道:“你我七老八十,活到今日,算是三生有幸。”
顧憲成卻是痛心疾首:“眼不見,心不煩,老夫恨不得早死了。”
“拙著《焚書》真是預料得不錯,知道會有被燒燬的一天,只是沒想到是這麼灰飛煙滅的。”李贄自嘲着。
“這些個亂民倘若真的當家做主,還不個個都是秦始皇?”
“或許是漢高祖劉邦,唐高祖李淵,甚至是我大明開國太祖朱元璋,也說不定。”顧憲成聽着不順耳,側首瞅着李贄。
“卓吾先生,口無遮攔也罷了,褻瀆君聖,還請慎言。”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能稱得上個‘祖’字的皇帝,怕是沒有幾個。不知東林先生是否考證過,這稱‘祖’的皇帝,無一不是出身卑賤。”
“英雄不問出處,但求天命所歸。”
李贄指向窗外:“尤其是我大明太祖皇帝,討飯出身,怕是還不如這位亂民老大。”
顧憲成微怒:“卓吾先生,你究竟想說什麼?”
“東林先生息怒,其實我要說的是,管他四書五經、繁文縟典,無非是這些聖祖皇帝讓我等讀書人爲他們編撰出來欺世的玩意兒,六經注我,我注六經,讀書人不過在此間亂翻跟斗,終至於自欺欺人。所以燒了也就燒了。”
背後有東林黨人哧哧笑了。
顧憲成回首呵斥:“走開!這等話你等也要聽嗎?”
李贄笑了:“東林先生惟我獨尊,老衲今日算是領教了。”
“卓吾先生將我聖賢之道盡皆棄如敝屣,老夫不敢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