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草叢間,楊天石漫無目的奔跑着……
錦衣衛們擡着皇后的屍體,也在不遠處奔跑着……
天空中,幾隻烏鴉掠過,呱呱地叫着。
烏雲翻滾,沉悶的雷聲滾滾而來。
“公公,就這兒吧。”奔跑在執事太監轎側的一個錦衣衛請示着。
“再遠點。”執事太監撩開轎簾,四下張望,忽然一隻老鷹掠過他的頭頂,太監“哎喲”一聲,縮進轎中。
“好啦!就這兒!”
轎子停了。錦衣衛們把裹着草蓆的皇后屍體丟棄在亂石中間。
“等等,我再瞅瞅。”執事太監下轎,走到裹屍席前。一個錦衣衛揭開草蓆上方,皇后的臉露出來,面呈綠色。執事太監再次把手放在皇后的口鼻前,點點頭說:“死透了……用不了多會兒,那些個老鷹就有食兒嘍。”說着,轉身就走。
“公公,楊校尉怎麼辦?”一錦衣衛指向遠處的楊天石。
山坡上,楊天石仰天而呼:“天哪!天哪!”
“病了一個,這又瘋了一個,奶奶的,這趟差事!”執事太監努努嘴,“不管他,咱們走!”
楊天石在大雨中奔跑着,如癲如狂。他像是在逃跑,但逃不掉耳邊的轟響,那還是太祖朱元璋的聲音:“錦衣衛最高興的日子是哪一天啊?就是你們爲朕辦事兒的那一天。錦衣衛最高興的事情是什麼呀?就是你們給朕辦的那件事兒。朕高興的事兒,你們要高興;朕生氣的事兒,你們要生氣。朕的喜怒哀樂,就是你們的喜怒哀樂。聽着……”
楊天石抱住了腦袋,吼起來:“我不聽!我不聽!我再也不要聽!”他的臉在大雨中扭曲着,如同鬼魅。忽然,廟宇的鐘聲響了,持續不停,彷彿在召喚。楊天石朝着鐘聲奔去……
廟宇中佛像高聳,香菸繚繞;木魚聲聲,隱隱在側。
仍是那個枯瘦的老和尚,端坐在香堂一側,楊天石從桌上扯出三個偈頌條子,推向他。老和尚微微一笑:“好好好。”
“我罪孽深重,一點也不好。”楊天石抹一把臉上的雨水。
“好即不好,不好即好。施主既知不好,那就是好啦。”
“我剛剛殺了人,如何是好?”
老和尚瞅着第一張偈頌,念道——
鏡花水月夢中塵,無著方知塵亦真。
畫出牡丹終是幻,若無根土復何春?
開解道——
“鏡中之花,無有亦有;水中之月,說有亦無;夢中之景,亦幻亦真;明知是幻,卻放不開;牡丹雖貴,無根無花。施主既偈出此境,值得一個好。”
言罷,他又瞅向第二條偈頌,念道——
同爲物化到娑婆,憂樂無端且放歌。
鐘鼓歇時魔舞散,悠然一曲定風波。
老和尚嘆道:“唉,人人皆歌,不知所歌;歌時人人自欺,世間根本無歌;一切不着相,一切不可得;無苦無樂,於意云何?施主偈成無歌之歌,又是一個好。”
接着,老和尚拿起第三張偈頌,遞向楊天石:“施主心已定否?”
楊天石拿過偈頌,自己念起來——
粉墨登場笙管濃,誰知檻外雪花重,
推窗窺見清涼界,明月蘆花不定蹤。
“此番卻是戲文了。”老和尚三番開解:“人生如戲,戲外有戲;清風明月,依舊是戲;無住無相,方是菩提。唉,人活着就上了戲臺,想不唱戲也難。然悟出此理,也算一個好。”
“我來請偈的,乃未來之命相,不是來聽你說好的。”
“你的命即是好,好即是你的命。”
老和尚指點着迷津,再次頌道:
安排擺佈只爲她,身外無心井底蛙;
若想畫眉深淺看,陽光雨露布衣家。
楊天石沉吟着:“請再多指教些……”
老和尚卻忽然站了起來,在室內如螺旋般轉悠起來,嚷嚷着:“你是什麼人?是什麼人?你爲何還不露出真面目?”
“怪力亂神,不信也罷。”楊天石失望地站了起來。老和尚卻忽然站住了,深深地瞅着楊天石。
“那你爲何要來?”
“不過偶然聽到寺廟鐘聲。”
“世間萬物,沒有偶然。既生一念,也是因緣。”
“殺人也是因緣嗎?”楊天石痛苦地問道。
“施主再見到她時,她已經活了。”老和尚拈鬚而笑。
“你是說她沒死?”楊天石驚愕萬分。
“死即是生,生即是死。人人皆謂死不如生,老衲卻道生不如死。唉,她就是不死,卻又有何生趣?”說着,老和尚盤腿坐到了佛像前的蒲團上,雙掌合十:“阿彌陀佛。”
楊天石湊到老和尚面前,神色疑惑。
“她真的沒死?”
荒野之夜,電閃雷鳴,大雨如注。楊天石在皇后被拋屍的荒野中尋覓着,他已經尋找多時,渾身上下,泥濘不堪。
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照亮了亂石間的草蓆。
楊天石縱身上前。又是一道閃電,皇后的臉從草蓆中露了出來,雨水如注,落在皇后臉上,她的嘴角冒出綠色的汁液。
楊天石顫抖着手,抹去皇后嘴角流出的東西,他搖晃着皇后:“你沒死!真的沒死!”忽然覺得大不敬,他跪下了,“罪臣楊天石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雙眼緊閉,沒有反應。楊天石困惑地瞅着,手慢慢朝皇后的嘴邊伸過去:“事非得已,請皇后娘娘恕罪。”手上感覺到了一絲氣息。呼啦一下,他撩開整個草蓆。
“得罪了!”
楊天石抱起皇后,狂奔而去……
油燈照亮了楊天石滿是泥濘、氣喘吁吁的臉。山間草廬的鴿舍裡,鴿子們“咕咕”叫着擠在一起,朝他側眼張望。皇后躺在草廬內簡陋的草榻上,閉目不醒。楊天石跪到皇后榻前,大口喘着氣。
他看到了草榻上的《太祖大誥》。
“不要心存僥倖,以爲你違拗朕意而朕不曉得。你們要切記,朕無所不知,任何誑瞞朕意之舉,朕必能察覺。”
楊天石忽地站起,他摘掉身上兵器,脫掉錦衣衛侍服,再次背起皇后,衝出草廬。大雨中,他揹着皇后,一口氣跑上山頂,那裡有一座孤零零的草廬。
急促的叩門聲後,草廬內傳出金妻驚恐的聲音:“相公,有人來了!”
“或者竟是你爹!”金充及也很驚恐。
“我爹,他……他會來抓咱們嗎?”
“不是你爹,是我!快開門!”楊天石在門外吼着。
房內一下沒了聲音。
“快點!”
“貴客深夜來訪,不知何故?”是金充及試探的聲音,聽得出,他已經來到門前。
“我有急事!”
“請問尊姓大名。”
楊天石一時語塞,忽一轉念:“販鴿子的!”
“哦,原來是芳鄰。只是我夫婦多有不便,還請見諒。”
“你到底開不開門?”
“請問,可否明日再來……”
楊天石一腳踢開了屋門,金妻驚恐地叫了一聲,門板摔在地上。
大着肚子的金妻在牀上驚恐地捂住了臉。金充及神色懼怕,壯膽訓斥道:“你,你,何其強盜行徑乃爾!”楊天石全不理睬,揹着皇后大步來到牀前。
“請讓一讓。”
金妻驚恐地瞅着他,下意識地往牀裡挪了挪。楊天石將皇后放到牀上。
金充及詫異地問道:“此乃何人?”
“有沒有解毒之物?”楊天石反問道。
“不知何毒?”
“鴆酒之毒。”
“那便無解。”
“她還活着。”
金充及上前,摸着皇后的腕脈,沉吟道:“毒蠱攻心……然不知何故,量似不足,不過……毒已入腦,即使解了心毒,這腦子怕也無用了。”
“你真懂醫術?”楊天石滿懷希冀。
“我家相公什麼都懂。”金妻不再害怕,金充及卻瞪了妻子一眼。
“此地離蟠龍鎮不遠,尊兄還是到鎮上請個執業郎中爲好。”
“來不及了。”
門邊的竈上有藥鍋,熬着湯藥。楊天石大步上前端起。
“請金兄一定救她一命。”
“那是吾妻保胎之藥。”金充及制止着。楊天石一怔,把藥鍋放回原處,從身上掏出一些碎銀,塞到金充及手中。
“眼下只有這麼多,請金兄……”
金充及感覺受到了侮辱,反手將銀子還給楊天石。
“這是爲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夫婦豈是貪財之人?只是擔心醫術有限,力難迴天。”
楊天石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慢慢走到門口,扶起被他踢翻在地的柴門,堵到了門框上,然後下決心道:“我信你。救不活,我也不怪你。”
“我家相公其實最是好心……”金妻下了牀,挺着肚子走過來。
金充及於是又抓起皇后的手腕,把起脈來。
“只有四成把握。”說着,金充及放下皇后手腕,走向門口:“我出去一趟。”
金妻挺着肚子,拿一件蓑衣給丈夫披上,語氣中透着恩愛。
“小心。”
楊天石走到門口,正要“拿”開門……
金充及忽然問道:“敢問尊兄,這位大嬸是你何人?”
“……是我娘。”
山間夜晚,風雨如磐。
金充及在忽明忽暗的馬燈光亮下,冒雨採着草藥,嘴裡唸叨着:“既有一技之長,總須與人方便。唉,命苦啊。”
金家火竈前,金妻坐在小板凳上,吃力地往竈裡慢慢添着乾草,煨着藥鍋。楊天石斜倚着柴門一側的牆壁,怔怔地瞅着。
“金嫂,你和金兄都是好人。”
“好人沒好命。”
“適才聽嫂子說,你爹要來抓你們?”
“相公是窮秀才,我爹看不上他。我偏要跟他,就逃了出來。”
“原有美食甘寢,偏要自在逍遙。金嫂膽識過人啊。”
“有什麼辦法,明知相公不會有大出息,偏要求個天荒地老。”火光映照着金妻的臉,那是一張滿足幸福的臉,“在爹和外人看來,我不懂事。”
“我不如金兄金嫂啊……”楊天石似有所悟。
“你不是販鴿子的。”金妻瞅他一眼,“我數過,你的鴿子飛來飛去,一隻不少,飛走的,總會回來。”
“不回來,又能去哪兒?”楊天石閉上眼睛,不知是說鴿子,還是說他自己。
“你究竟是做什麼的?”金妻好奇地問,卻聽到楊天石鼾聲大起。金妻搖了搖頭,“唉,也是個苦命人。”
奉聖宮內,小皇子朱由校在宮女懷裡哇哇地哭着,周圍的太監個個手足無措,有的端着碗盞,有的拿着勺子,舀上一勺汁液往朱由校的嘴裡送着,哄着。
“哎喲,咱的小爺喲,餓了不是,瞧瞧瞧瞧,這是什麼……”
“哎,哎,咱的小爺真乖,喝一口,就一小口,哎,對嘍……”
剛喂進去的東西,朱由校全噴了出來。太監甲抹一把臉上的腌臢物。
“哎喲哎喲,小爺好脾氣,吃也吃得氣壯山河的。”
“好啦!都給朕出去!”一旁焦慮地踱着步的皇帝朱常洛煩躁地呵斥道。
“遵旨。”太監們大赦一般出去了。
殿門外,更多的太監在執事太監的帶領下,手持梃棍,守衛着宮門。宮禁森嚴。
“你們,進裡頭去!”朱常洛對抱着孩子的宮女說道。
“是。”宮女抱着孩子進入內室,但孩子的哭聲仍然可聞。這時,皇長子朱由榿的聲音傳了進來。
“父皇!父皇!”
朱常洛朝宮門外望去。朱由榿身後跟着個奶孃,趨步而來,被持梃太監擋在門外。朱由榿整衣而跪。
“父皇,兒臣爲御弟又找了個奶孃,請父皇……”
“滾!”
“父皇,宮闈之變,兒臣亦痛心疾首,然父皇和御弟身體要緊,請父皇……”
“朕不用你找的奶孃!”
“父皇,兒臣找的奶孃,經過千甄萬別……”
“住口!朕不信你!你滾吧。”
“父皇連兒臣也不相信,還能信哪個?如今二弟關在宗人府,父皇身邊至親之人,也只有兒臣,兒臣一片孝心……”竟是語有悲聲。
朱常洛大步上前,手哆嗦着,指着隔着執梃太監而跪的朱由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