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草料窩棚外圍着衆多鎮民,窩棚裡一個凶神惡煞的聲音傳出來:“讓那老兒拿銀子來!”
衆人的目光瞅向窩棚側面一處氣派的宅院。宅院大門緊閉。
“你想要多少銀子?”一個鎮民喊道。
“老子要一千兩銀子!”窩棚裡的聲音。
鎮民跑向宅院大門口,喊着:“客員外!客員外!人家要一千兩銀子!”
宅院大門仍是緊閉。
另一鎮民將門口的鎮民拉了回來:“行啦你,那老東西,他不會出銀子的!”
窩棚內凶神惡煞的聲音嚷嚷着:“他閨女的命!他外孫的命!兩條命一千兩銀子!拿錢來!”
楊天石提着藥包,快步走來。
一鎮民對着窩棚吼:“你要了他們的命算啦!客員外是不會掏銀子的!”
衆人哄了起來。
楊天石一把揪住那吼着的鎮民,怒目圓睜:“你敢慫恿歹徒殺人!”
那鎮民嚇壞了:“哎哎,我說的是實話。”
窩棚裡再次吼出聲來:“再不拿錢,老子先宰他外孫!再奸他閨女!老子撕票!”
楊天石迅速四下看了看,喊道:“你等等!”健步奔到宅院門口,捶響了大門。
大門開了,管家現出半個身子,怒斥道:“找死啊?”
楊天石問:“你就是客員外?”
“我家老爺不見……”話音未落,楊天石手指輕輕一動,管家已栽倒在門外:“哎喲!打死人啦!”
圍觀的衆人鬨笑起來。
大門內,客員外凜然而現,他衝着楊天石客氣卻不容商量地說道:“這位俠士,請不要多管閒事。”
楊天石回首指着窩棚:“那裡頭不是你女兒嗎?”
“我沒有女兒。”
“那歹徒爲何敲詐你?”
“他閨女偷了野漢子!”一鎮民喊道:“他連外孫都不要啦!”
楊天石盯視着客員外:“是這樣嗎?”
客員外道貌岸然:“客家鐘鼎之家,廣有名聲,既無偷漢之女,亦無野種外孫。若是有之,別說歹徒劫持,老夫早已將他們亂棍打死,豈容其辱沒家門?”
“你女兒就是偷了漢子,終歸是你女兒,總要先救她……”
“住口!”客員外一聲怒吼:“再要囉嗦,老夫就報官!”
被摔出門外的管家躥回客員外身後,喊道:“他還打人!”
楊天石怒道:“沒見過你這等做父親的!”
客員外有些不耐煩了,怒喝道:“滾!”身邊的家奴和管家猛然將大門關上了。
楊天石搖了搖頭,轉身時,只見李進忠帶着幾個潑皮衝了過來。
“哪個敢劫老子的老婆!”李進忠吼着。
楊天石又是一愣……他既是李進忠,那窩棚被劫持的定然是“她”。
窩棚內凶神惡煞的聲音不示弱地:“李進忠!你若是敢闖進來,你老婆孩子立時沒命!”
李進忠攔住正要往裡衝的潑皮們:“有話好說!你到底要什麼?”
“他媽的!老子嘴都喊出繭子啦!老子就要一千兩銀子!”
李進忠滿口應着:“好說好說,你等等!”
楊天石上前問:“你真有銀子?”
李進忠嚇了一跳:“你!是你……”
楊天石“噓”了一下,沉聲道:“我是錦衣衛。”朝李微露暗藏的腰牌。
李進忠更被嚇住了,就要下跪:“大、大、大人……”
楊天石一把拉住他:“救人要緊!”
“如、如何救?”
“自然是有錢最好。”
李進忠掏出騙賭的銀子和錢寧那張銀票:“就這麼多。”
楊天石瞅了瞅,對窩棚內喊道:“二百五十兩,可否成交?”
窩棚內仍是:“老子說一千兩就是一千兩,口無二價!”
楊天石喊道:“等着!”將李進忠拉到沒人的一旁,“聽着,有兩個門,你帶上你的人,守住後門,我衝前門。”
“是小的女人,小的衝前門……”
楊天石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去吧!”隨即又叮囑了一句,“記住,不可暴露本官身份。”
李進忠轉身招呼自己的人:“跟我來。”朝後門奔去。
幾乎所有人包括看客們都跟着李進忠到了後門。
前門不遠處,有一堆捆紮好的稻草,楊天石蹲下身體,掏出火石,打火時喊着:“裡面的聽着,銀子湊齊了,我這就送進去。”
那捆稻草漸漸燃燒成一個火球,楊天石雙手托起,衝着前門,忽然吼道:“接着!”順勢雙手一推,火球借其力道、挾着風勢,躥入窩棚。
窩棚內,忽然傳出一聲大呼:“我的媽呀!”接着是跑向後門的腳步聲。
楊天石跟着火球從前門縱身而入,雙手抱起被歹徒丟下的客印月母子,火球將窩棚點着了。
窩棚後門傳來“打呀打呀”的呼喊,夾雜着棍棒齊下的聲音。
楊天石抱着客印月母子從火海中奔出,他停步回望,窩棚已是火光沖天。
客印月在楊天石懷中,感激地瞅着他。
楊天石這才意識到自己還一直抱着人家,慌亂中雙手一鬆,客印月母子朝地面一沉,他忙趕緊托住,順勢一放,抱着孩子的客印月雙腳着地。
懷抱嬰兒的客印月,近看,更是像極了鄭貴妃。
客印月朝楊天石拜了拜,被他趕緊扶住。“別、別……”楊天石有些慌亂。
這一拜一扶,讓兩人的臉離得很近。客印月真心感激着:“你,又是你救了我們母子……”
這時,李進忠的喊聲傳來:“老婆!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
李進忠在燃燒的窩棚一側露出臉來,正要奔過來,不料,錢寧率領的錦衣衛緹騎飛馳而至,將這裡團團圍住。人羣四下奔逃,錦衣衛刀槍並舉,攔截衆人。
“站住!都不要動!”
楊天石一個後旋,不巧被一錦衣衛攔住,他猛然一推,錦衣衛隨口罵道:“奶奶的,你敢……”話說一半怔住了:“楊、楊校尉?”
楊天石短刀抵住那錦衣衛的後腰:“別作聲!”
那邊,李進忠滿臉疑惑地瞅着在馬上頤指氣使的錢寧。
錢寧徑直走到他面前,下了馬。
兩個錦衣衛擡着被李進忠等衆人打死的歹徒,扔到錢寧面前。
錢寧笑道:“光天化日,殺人放火!瞎了眼的狗日的,你能耐不小啊!”
李進忠已認出眼前是什麼人,撲通跪下:“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說着,將騙來的銀子和錢寧的那張銀票捧了上去:“請大人笑納。”
錢寧哈哈大笑:“小子!這會兒你倒是不瞎啦?晚啦!你不光是騙子,還是明火執仗的歹徒!給我抓起來!”
錦衣衛應聲就要上前拿人。
李進忠情急之中大喊:“慢!大人,小的不是歹徒,小的是爲救老婆孩子。”
錢寧上前,俯身在李進忠面前:“就你?還能有老婆孩子?做夢吧你!”
李進忠手指前方:“大人,小的不是胡說,小的老婆孩子就在……”
錢寧挺身望去,只見客印月懷抱着嬰兒站在不遠處,美若仙人。
錢寧呆了:“那,那是你老婆?”
李進忠一個勁點頭:“是,大人。”
錢寧朝客印月奔過去,面對客印月,指着身後的李進忠不相信地問:“你,你是他老婆?”
“是,大人。”
錢寧前顧後瞻,眼神已是色迷迷起來。
不遠處的楊天石看在眼裡小聲罵道:“這狗日的!”
“好好好好……”錢寧在原地轉着圈,想着鬼點子:“你是他老婆,他是你男人,還有個孩子,那就是個奶孃……”他忽然吼道:“拿名單來!你叫什麼?”
“客印月。”一錦衣衛捧上名單。
“上頭沒這娘兒們,錢大人……”
“誰說沒有?老子說有就有!”錢寧一瞪眼,猛然一指李進忠,“此人殺人放火,罪在不赦!抓入大牢,問其死罪!”
錦衣衛們一聲“是”,上前扭住李進忠。
錢寧指向客印月,“此女子助紂爲虐,一併抓起來!”
錦衣衛們又一聲“是”,正要動作。李進忠大吼一聲:“你們敢!”猛然掙脫錦衣衛的扭持,衝向前去。
客印月喊道:“進忠!”
錦衣衛們攔截着李進忠,情急中,李進忠抽出一名錦衣衛的腰刀,朝攔截者沒頭沒腦地亂砍,一名錦衣衛當場倒地。但終歸寡不敵衆,李進忠被衆錦衣衛按住下了刀。
客印月聲嘶力竭地喊:“進忠!”
錢寧嚷着:“反啦!反啦!”
此時,幾名錦衣衛已到了客印月面前,就要抓人。
看了一會兒的楊天石,這時一個箭步躥了過來,雙手一撥,趁錦衣衛踉蹌倒退之際,拉起客印月就走。
客印月卻仍是喊着:“進忠!進忠!”
被楊天石突襲的錦衣衛半天才回過神來,驚呼:“楊……楊校尉!”
客印月聽到“楊校尉”三字,不禁一怔。
錢寧當然也看到了楊天石,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天石!”
轉眼之間,楊天石已拉着客印月到了一匹馬前,他將母子託上馬背,自己也翻身躍了上去,衝着錢寧丟下一句:“後會有期!”疾馳而去。
錦衣衛們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都呆在原地望向錢寧。
錢寧身邊的錦衣衛提醒道:“錢大人,這……”
錢寧這才醒過神兒來,吼道:“追!給我追!”
錢寧率錦衣衛在荒野中奔馳着,忽然,他兜住馬首,站住了。錦衣衛們跟着停了下來。
“錢大人,咱們這是往哪追呀?”
錢寧四下看了看,嘟囔着:“會跑哪去呢?”
“明明是楊大人,咱們追上了又怎樣?”
錢寧瞪了多嘴的人一眼:“廢話!老子追的不是楊大人,是那娘兒們!”
錦衣衛們一旁偷笑。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錦衣衛中有人言語道:“下雨了……”
錢寧理也沒理,一拽繮繩:“追!”
楊天石帶着客印月母子在大雨中奔馳着,客印月用頭遮擋着懷裡的嬰兒,但顯然效果不大。楊天石感覺到,四下看了看,一個山洞出現在側前方,他夾馬奔去。
山洞不深,僅夠存身。
楊天石將馬拴在洞口的一塊石頭上,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一塊手帕遞了過來。
楊天石躊躇一下,接了過來,並沒有擦臉,他轉身將客印月母子攙扶着坐到了洞內的一塊石頭上,將手帕又遞了回去。
客印月接過手帕,輕輕擦拭着嬰兒的小臉蛋。
“這孩子好乖,這麼奔波,一聲不哭。”楊天石望着孩子。
客印月沒有擡頭:“你是錦衣衛?”
楊天石一怔,下意識地摸一下臉:“哪寫着呢?”
客印月笑了:“剛纔有人喊你‘楊校尉’。”
楊天石釋然道:“我是錦衣衛校尉。”
“你竟救了我們母子……”
楊天石席地而坐:“我怕你成了那狗日的‘美餐’。”
客印月仍是順着自己的心思:“錦衣衛也會救人……”
楊天石聽出話中有話,瞅向客印月反問:“錦衣衛就不會救人嗎?”
客印月把目光迎了上去:“錦衣衛裡沒好人。”
楊天石收回目光,垂下了頭:“……不能一概而論……”
“我見過許多錦衣衛,沒一個好人。”
楊天石的頭更低了:“……他們做的事情,自己常常不瞭解……”
“隨意捕人,隨意拷問,草菅人命,爲所欲爲……”
楊天石猛然擡頭打斷道:“我呢!你覺得我也是這樣的人?”情急中竟有種別樣意味。
嬰兒“哇”的一聲哭了。
楊天石站起來,有些無措:“請見諒,見諒……”
“他是餓了。”客印月道。
“我去找吃的……”說着,楊天石就要出洞。
客印月“撲哧”笑了:“你背過身去就行了。”
楊天石一怔,立刻明白了,暗笑自己的慌張,他轉過身面向洞外。
客印月解開衣襟奶着孩子,看孩子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接上楊天石剛纔的話頭:“你這個錦衣衛,跟別個,不一樣。”
楊天石欣慰地深吸了一口溼潤的空氣,沒有說話。
“那你還能幫我嗎……”
楊天石背對着客印月:“什麼?”
“救我男人。”
“……他真是你男人?”
“是。也不是。”
楊天石詫異地猛然回頭,又趕緊轉過去。
“我們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沒拜天地神靈,算不得明媒正娶。”
楊天石想起金充及夫婦:“哦……是比翼連枝。”
客印月輕輕搖頭,但楊天石看不到。
“身爲女子,從小深鎖庭院,誦讀的是朱子格言,除了我爹和家中的僕人,沒見過別的男人。那日進忠翻牆而入後園,原是爲偷竊東西……”
楊天石驚愕萬分:“結果卻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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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眼淚落在孩子臉蛋上,客印月輕輕抹去:“可他,對我還好……”
楊天石有點難過:“那天,他那麼打你……”
“我是嫁雞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