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錢寧房中,絃歌樂舞,酒菜滿桌,錢寧左擁右抱,兩個美人正陪他玩樂,狎暱聲聲膩耳。
“喲,爺呀,說什麼呢,你真壞。”
“爺,吃這個……”一粒叼着櫻桃的嘴湊了過來。
門“嗵”地開了,楊天石架着醉醺醺的蕭雲天進來了。
錢寧立刻站起:“好好,來得好,兄弟,來,一起玩玩。”
蕭雲天口齒不清地:“錢、錢寧,嘻嘻,老毛病又犯了。”
錢寧笑道:“我可不像你,家裡有人守着。”
楊天石怒目金剛地瞪着錢寧:“你乾的好事!”
錢寧幫楊天石將蕭雲天安放在椅子上:“天石,雲天可不是我灌醉的……”
楊天石欲說還休,對在場的美妓們吼道:“滾!”
歌舞立停,兩個美人膩到錢寧跟前,搖晃着他:“爺,爺呀……”
錢寧先是無語,而後吼道:“你們聾啦?沒聽到楊大人要你們滾嗎?滾!”
人都走了,蕭雲天又打起了呼嚕。
錢寧坐下了:“天石,到底什麼事?”
楊天石指着蕭雲天:“王爺要雲天進京,暗殺尚未出生的皇子,此事你可知道?”
“不知。”
“現在你知道了!”
“那又怎樣?”
“怎樣?這事兒不能幹!”
“王爺好像沒要你去幹。”
“皇子尚未出生,那是兩條人命!”
“錦衣衛何時在乎過人命?”
“你不在乎,我在乎!”
“那小皇帝弄了個假奉聖夫人,她又不是你的客印月……”
楊天石隨手抓起一個酒罈拋過去,錢寧閃開,酒罈落地而碎。
“她肚子裡的雜種也不是你的兒子!”
楊天石眼裡冒火:“錢寧!我看是你變成了雜種!”
錢寧搖頭:“我不是,我不夠資格,雜種不知道他親爹孃是誰,可還有希望找到。可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我沒爹沒孃!”他吼着:“我連雜種也當不成!”
楊天石難過地說:“錢寧,這是兩回事。雲天不再是過去的雲天,大嫂病入膏肓,還有一雙尚未成年的兒女,咱們不能讓他涉險。你是王爺的紅人,你去跟王爺說說。”
錢寧深深地瞅着楊天石:“雲天可還是錦衣衛?”
“你說什麼?”
“既是錦衣衛,那就只有……”
蕭雲天不知怎麼醒了,睜開醉眼說道:“惟命是從……”
楊天石瞅着他:“不是惟命,是送命!”
“王爺對我有恩……”
“那就是惟利是從。”
“王爺給我老婆治病……”
錢寧哈哈大笑,笑得很瘋狂。楊天石瞪着他。
“你瘋啦!”
“哈哈!我是瘋了,我想起十七年前,我要救我爹的前程,把你的客印月送進了皇宮!你當時想殺我,最終沒下手。”
“你是我結拜兄弟!”楊天石吼着。
“你當時怎麼說的?”
“我無話可說。”
“不,你說了,咱們一起說的。”
楊天石怒道:“胡說!”
錢寧忽然“四腳”落地,狗一樣爬着吠叫起來。
蕭雲天看着,哈哈大笑:“你們幹嗎來着,說的什麼?”
錢寧忽地站起:“說的就是‘惟命是從’!”
楊天石道:“當年做狗也就罷了,難道咱們就一輩子做狗不成?”
錢寧端坐:“這就是錦衣衛,錦衣衛就是要做狗,錦衣衛最怕沒了主子,最怕無所適從。”
楊天石對蕭雲天道:“雲天,你要做狗自管去做。”
蕭雲天怒道:“哪個王八蛋要做狗!”
“想去送命也只管去送。”
“哪個王八蛋心甘情願去送命!”
“那就去跟王爺說,不要去!”
一聲咳嗽,朱由檢走了進來,三人息聲,恭敬施禮:“王爺。”
朱由檢徑直坐到了椅子上,滿面肅然。
三人面面相覷。
朱由檢端起一盞殘酒,喝了下去,然後一抹嘴:“有件事忽然想起來,想跟你們說說。”
三人默不作聲。
“當年被父皇關押宗人府,百無聊賴,讀了本,就是《水滸》,一百零八個人被朝廷逼上了梁山,湊起來替天行道。這些人,多是販夫走卒,也有些朝廷命官。我就想,有沒有錦衣衛呢?當年沒有,錦衣衛是本朝獨創。可北宋一樣有禁軍,那豹子頭林沖就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或與本朝錦衣衛將軍之職相當,哦,就像你們三個。他是因爲奸臣當道,妻室被殺,這才反了朝廷。當年看到這裡,不禁想到天石……”
楊天石一怔:“我?”
“父皇把你的女人弄進了宮,成了奉聖夫人,還要你以奉聖將軍之職扈從宮禁。我就想,若是把你換了那林沖,林沖會怎樣做?”
楊天石恨恨地說:“他定然會造反!”
“可你沒有。”
“我是個孬種!”
朱由檢輕輕搖頭:“知道我爲何最看重你嗎?”沒有聽到回答,“就因爲你永遠不會是林沖,你的出身,你的教養,尤其因爲你有個永遠忠誠朝廷的爹,使你永遠不會造反。”
楊天石瞅着朱由檢:“我們三個跟了王爺,這又算什麼?”
朱由檢一怔,忽然笑了:“這叫良禽擇木而棲。本王不是造反。朝廷壞了支撐天下的棟樑,本王要重整朝綱,給它換一根。所以我在宗人府時還想到另外一件事,一旦困鳥出籠,我要用來重整山河的,不是販夫走卒,不是烏合之衆,也不是那衝冠一怒爲紅顏的豹子頭林沖,本王要用的,是永遠忠誠朝廷的錦衣衛,就像你們三個。”
“可卑職想的是,做不成衝冠一怒的英雄,卑職便不復爲人。”
“先做錦衣衛,再談做人。”
“做了錦衣衛,便做不成人。”
朱由檢皺了一下眉:“怎麼說?”
楊天石一指蕭雲天:“雲天還像個人嗎?這麼多年,他像個孤魂野鬼,主子一聲召喚,他就得去殺人,殺了人便躲藏在深山,聽到召喚又去殺人,這算什麼?這能算是個人嗎?一個供主子驅使的殺人工具罷了。”
錢寧高聲道:“天石,夠了!”
楊天石怒視錢寧:“還有你,你早就不是個人啦!”
錢寧怒道:“你呢?你是人嗎?!”
“我也不是!”楊天石深深地瞅着朱由檢,“可卑職想做回一個人。卑職希望我這兩位兄弟也做回一個人。王爺既是鐵肩擔正義,何不光明正大,揮師北上,與當今陛下做個了斷,如此不失英雄本色。王爺既是爲國爲民,我爹和朝廷百官也會支持王爺。陰謀、殺手、入宮行刺,這些卑鄙齷齪的手段,又何必再用?”
朱由檢無奈地搖頭:“天石啊,你是三歲的孩子嗎?這不是搶個蘋果鴨梨,是本王的復國大業,使用何種手段又有什麼區別?”
“大有區別。”
“何等區別?”
“王爺以正大光明之師復國,是英雄。以陰謀暗殺而得天下,是竊國。”
“天石,你過分了!”朱由檢忽地站起,目光掃射着錢寧和蕭雲天,“成者王,敗者賊,青史乃勝者所書。敗者,英雄也是賊;勝者,賊也是英雄。這道理極爲簡單,有人竟然不懂!我不強使你們爲本王辦事。然本王恩澤所披,難道連個將心比心也得不到嗎?”說着,竟是極爲難過。錢寧、蕭雲天跪下了。
“願爲王爺效命!”
朱由檢的目光慢慢轉向仍然站立着的楊天石,忽然笑了。
“天石啊,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兩千年前,楚漢相爭,項羽抓住了劉邦的爹,架起火鍋,欲以烹煮之刑要挾劉邦投降。你知道劉邦說什麼?這位後來的漢高祖說,‘你把我爹的肉煮熟了,分我一杯羹。’哈哈……”
沒人跟着笑。楊天石沉默片刻。
“王爺見諒,卑職來到江南,是以奉聖將軍之職爲要務。”
“奉的哪個‘聖’?”
楊天石無語。
“可是當今陛下?”
楊天石仍無語。
“跟着他,你沒前程。”
“卑職不想再要什麼前程。”
“沒了前程,你便什麼都不再有!”
“卑職寧願一無所有。告辭。”楊天石轉身欲行。
“包括你的奉聖夫人麼?!”朱由檢說出的“你”字很重。楊天石猛然停步,但沒有轉身。
“王爺剛纔講《水滸》故事,說錦衣衛裡不會有衝冠一怒爲紅顏的豹子頭林沖,王爺或許會見到一個。”
信王府別院的院落一側,開出了一塊菜園子,蕭妻正荷鋤挖坑播種,兩個孩子在一邊“添亂”,看到客印月,孩子們奔了過來:“姨娘,姨娘……”
客印月拉着兩個孩子的手上前,把住了蕭妻的鋤頭:“你怎麼出來了?”
蕭妻滿臉的憔悴,但微笑道:“開春了,種點蘿蔔,等他回來,就可以吃了。”
“你這身子骨……你就不會不讓他走?”
蕭妻猶自微笑着:“他辦事去,我不能攔他。”
蕭雲天一身短打扮,牽着馬進院,見狀奔了過來,衝着妻子:“你這是幹嗎,我說不讓你幹活……”
蕭妻抓住蕭雲天的手,將幾粒種子放到他的手心裡:“雲天,你看這種子多飽實。”她託着丈夫的手,將種子丟落在挖好的淺坑裡,“等你回來,蘿蔔花就開了。”
蕭雲天百感交集:“你,嗨!”
蕭妻微笑着:“蘿蔔花開的時候,你要是不回來,我不會饒你。”
兩個孩子抓住了蕭雲天的衣襟:“爹,你早點回來。”
客印月難過地說:“你們這樣的男人,就不配有個家。”
院落門口處,楊天石走了進來,蕭雲天如遇大赦,奔了過去:“天石,你來了。”
楊天石瞅着衆人,解下了從不離身的飛刀,放到蕭雲天手上。
蕭雲天笑了:“我就知道……”
楊天石沉聲道:“活着回來。”
蕭雲天點點頭,走到妻子面前:“放心,跟從前一樣。”
蕭妻猶自微笑着:“你也放心去,我也會跟從前一樣。”
蕭雲天蹲下身子,抱着兩個孩子,分別親了一下:“聽孃的話。”
“爹,早點回來。”
蕭雲天猛然起身,縱身上馬:“天石,弟妹,後會有期!”疾馳而去。
蕭妻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兩個孩子撲了過去:“娘!娘啊!”
身邊的客印月託抱住蕭妻:“天石,快請郎中來!”
楊天石奔了出去……
蕭妻卻猶自微笑着:“我,不要緊,他每回一走,我都這樣,先就死了一回。”
客印月的淚涌了出來:“你,你呀,你這是何苦啊!”
一羣農夫在幫着戲班子搭蓋新的茅廬,位置就在印月草廬的旁邊。
客印月感激地瞅着身邊的楊天石:“你想得很周到,讓戲班子陪着我。”
楊天石滿臉沉鬱:“卓吾先生把戲班子交給你,他們應該跟你住在一起。”
“那你呢?”
“我?我在啊。”
客印月搖着頭:“我知道你要走。”
楊天石知道瞞不住:“不會太久,我只是……”
“不要說了,我知道你去做什麼。”
“我爹與魏忠賢勢不兩立,不知現在如何。”
“我知道你一直很擔心你爹。”
“還有布衣和金枝,從小青梅竹馬,不要因爲個姓氏,耽擱了終身大事。”
“我也很想跟你回去。”
“你不能,不過總有一天……”
客印月深情地瞅着楊天石:“蕭家嫂子你放心,我會照顧她,你只要把雲天活着帶回來。”
楊天石點點頭。
“還有,別讓他再殺人。”
“今非昔比,東廠勢力越來越大,宮禁森嚴。讓他活着,或阻止他殺人,我也許只能做到一件。”
馬嘶聲傳來,楊天石望去,一輛馬拉轎車停在門外,來人是美婦。
客印月、楊天石迎了上去。
美婦邊走邊說:“一直擔心強盜劫了我,如今有了保鏢,我就不怕了。”
客印月一怔:“你也要走?”
“天從人願。”美婦一指楊天石,“你不會擔心他就是那個劫持我的強盜吧?”
客印月打趣道:“你主動送上門來,我有什麼辦法?”
美婦笑着拉住客印月的手:“放心,我就是搶了他,他也不會搶我,他的心都在妹子這了。”
山間驛道上,馬拉轎車緩緩前行着,楊天石騎着馬跟隨在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