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會走的。”沉思片刻,張佳木向着年錫之和徐穆塵道:“不走還有機會,走了,就是萬劫不復。”
他止住還想說話的徐穆塵,緩慢但有力的說道:“徐兄,你和年兄,還有很多錦衣衛部下的忠誠我不會懷疑,但很多人是這樣的,我順,則他們拼死效力,我處逆境,則他們也會倒戈一擊。”
“我不信”年錫之吼道:“衛中人都是大人你自己親自挑的多,下頭自己選的,也是對大人效忠宣誓後才能入衛,大人此說,亦是太悲觀了一些。”
“宣誓這玩意,沒啥用的。”張佳木笑了一笑,搖頭道:“李瞎子和餘佳他們都要弄這個玩意,我就不大讚同,不過,他們說要走個形式,那就走好了。不過,我終究以爲沒有大用。”
“無需宣誓,衛中至校尉到都同知,都是對大人忠忱不二。”
“這個我信。但很多人跟隨我,就是圖的這個團體能保護他們,能給他們富貴。如果整個團體都完了,覆巢之下,他們要另尋出路,這亦是人之常情,我以爲,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大人”徐穆塵大感憤怒,他一直是很冷靜的人,不過,此時卻是憤怒異常,對着張佳木吼道:“大人,這話我來說可以,年兄說也行,或是別的人說都可以,唯獨大人說不可以。”
他看着張佳木雙眼,逼問道:“大人是不是有點灰心絕望了?”
老實說,張佳木並非鐵石心腸,也不是聖賢,適才一瞬之間,確實有點灰心絕望之感。算來算去,卻是被人算計了個乾淨,一瞬之間,向來對自己很具自信的張佳木自然也是有點灰心絕望,甚至是自怨自艾,覺得本事不濟,不妨認輸,早點遣散部下,免得連累人的感覺。
所以,說出來的話,也是教徐穆塵和年錫之感覺甚是壓抑,甚至是灰心喪色之感。
“大人,事到如今再撇清,”徐穆塵態度和緩了一些,不過語風仍然如刀:“卻是不是太遲了一些?我等的前途還是小事,身家性命都在大人身上,大人這會摞挑子,覺得大夥又該怎麼辦呢?”
“吾父子皆仰賴大人,”年錫之態度亦是冷靜下來,他指着慢慢逼近過來的大隊敵軍,聲音冷峭地道:“眼前危機,吾等都無能爲力,還是要看大人的決斷,請大人不必想的太多,如何決定,哪怕就是叫吾等以性命相贈,身在大人麾下,也沒有什麼話說。”
說到這,年錫之又向徐穆塵看了一眼,然後才又沉聲道:“總之,請大人早做決斷,徐兄的建言,學生此時想想也覺得不對,到這當口,就是要以命相搏,勝則對敵人要斬盡殺絕,敗了,又豈能有人放過咱們?鄖陽雖險,是沒有人真格出力,不然的話,出動幾萬官兵,數十萬流民和山高水急,又能當得起朝廷真心的征剿麼”
“你這話……”徐穆塵先是聽的不以爲然,自己想了一想,卻是垂首嘆道:“你進益了,說的比我對。這會子不能三心二意,哪怕出去整合緹騎和剩下所有的衛中兄弟一併來戰,血戰到底,死也就死了,不明不白的跑出去,部屬星散,沒準被一個鄉間小吏割了首級,太不值當。”
“是了”年錫之展顏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了”
“嗯,”張佳木重重一點頭,先是哈哈一笑,笑聲中倒滿是爽朗開心之意,他用力拍了拍年錫之的肩膀,大笑道:“不壞,居然點醒了我,這件事過後,我看你也能獨擋一面了。”
“學生只願教書育人,能在大人身邊贊襄事務,已經是學生一生的異數了。”年錫之蒼白的臉上露出真摯的笑容:“是的,將來兒孫繞膝之時,這一段經歷,足可以叫我自傲並且宣諸子孫了。”
徐穆塵也是深有同感,不過,他故意打岔:“等過了這一關再說將來的事吧。今夜死了,可提不上什麼子孫”
“我總覺得,有大人在,沒有過不去的坎。”年錫之又露出一抹神秘主義者的微笑:“放心吧,我們會平安無事的。”
“對此我深信不疑。”
被這兩個下屬趕鴨子上架般的捧着,張佳木原本就不是一個容易認輸的人,此時更也是雄心勃勃,當下在年錫之和徐穆塵肩膀上一人一拳,笑道:“回頭再和你們算賬這會子我下去,倒要瞧瞧,這幾千人就能要了我的命?我偏不信”
“大人,”張佳木下去之前,徐穆塵叫住了他,咬着牙齒道:“大人,拖”
“是的,”年錫之亦道:“緹騎和孫錫恩會趕過來,咱們這裡一定要拖到他們趕來的那一刻。”
“唔。”張佳木點了一點頭,笑道:“響鼓不用重捶,我已經省得你們的用意,你們放心就是。這裡太高,風大雪冷,你們不妨下去找個南屋歇着,你們倆個書生,打起來也幫不上多大的忙,我還得費力叫人保護你們。”
年錫之是純粹的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徐穆塵雖然曾經仗劍遊歷,身手也過的去,但在眼前這種場合,他們倆上場,那就說明是敵人突破所有的防線,連兩個身居高位的書生也得棄筆執劍,以命相搏了。
對張佳木的安排,兩人都很有默契的沒有反對,連頗有功夫在身的徐穆塵也是肅容答應下來,只道:“大人放心,我二人不會亂逞血勇,去給大人添亂的。”
“不過我們也不下去了,”年錫之瘦弱的身軀裡似乎蘊藏着無窮無盡的勇力一般,蒼白的臉上也泛起了大片的血色,他緩緩道:“大人去領軍,這裡無有人擂鼓,如此深夜,當此大雪,我和徐兄兩個書生在這裡觀戰擂鼓,一生快事,還有超過今晚的麼?”
張佳木一徵,再看看一臉笑容的徐穆塵和年錫之,心中似有萬語千言,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不僅是感動而不知說什麼,而且身爲上位,也不便說什麼太多出於肺腑的話。形跡太露,以後和下屬便不好相處,這一點分寸,哪怕就是在這種時候,張佳木也是拿捏的非常之好啊……
“咱們大人,天生就是做上位的。”
等張佳木下樓之後,徐穆塵才真正放鬆下來,斜倚在望樓角落的欄杆上,輕輕拍着已經積了一些雪的欄杆,頗有點豪氣的說道:“也就只有大人這樣的上位,才能駕馭咱們和李瞎子等那樣的下屬。如任九,劉總,這樣的人,普通人也可以駕馭,但衛中藏龍臥虎,就是你那表兄,雖然以前落魄時連飯也快吃不上,但你說實話,他是普通人能駕馭得了的麼?”
說的就是孫錫恩了,年錫之也是默然,半響過後,才微笑道:“我那大表哥,確實也是人中之傑,他的話就是,沒遇上太祖,也沒投成張王,這也罷了,他孃的靖難也沒趕上,這一生是無聊的緊了,不如就做點無聊的事,這樣才能排遣餘生。不料,竟是叫他遇到了大人,這一生,也是要精采的很了。”
“哈哈,”徐穆塵甚是開心,笑道:“令表兄竟是如此精采的妙人,等此事過後,我倒要和他好好喝上一杯。”
“你不是要揚帆遠去了麼?”
“是的,這個也不必瞞騙於你,大人要派我出海,這一次不是萬里,是十萬裡,二十萬裡啊。”
“這麼遠?”年錫之的臉上滿是關切之色,只道:“海上波濤甚險,我亦不便說別的什麼,只盼你早些歸來。”
“你也不必覺得我吃了虧。”徐穆塵一臉怡然,一邊向下看着,一邊笑道:“大人許我一個侯爵,你想,這是何等重要的承諾?我可不信他辦不到,陳逵能封伯爵當然是自己也有那份力,但如果沒有大人,他能摸着伯爵的邊不能?”
“當然不能,全是大人的栽培之力。”
“就是了我辛苦幾年,換一頂伯爵或是侯爵的樑冠,紅袍玉帶,光耀子孫,想來想去,也都是換得過了。”說到這,徐穆塵豪氣大發,竟是挺身直立,雙手叉腰,眼神也是炯然有生機,波光流動,真格是英氣勃發。
他大聲道:“大丈夫不爲五鼎食,就爲五鼎烹,我當然不會被五鼎烹,不過,就算成不了事,死在海上,那也是命運不濟,怨不得別人。但不去試上一試,如何能夠心甘”
“好,果然是豪言快語。”年錫之也被鼓起勁來,拍手笑道:“兄有這般的大抱負,今夜咱們一定會安然度過,等兄從十萬裡外歸來,造福生民,自己再兒孫繞膝時,那時才談得上終壽考咧。”
徐穆塵其實壓力極大,將要去的地方,那些出慣海的老海客都沒聽說過。就是當年的鄭和也沒有去過,他要去的地方,是要在鄭和開闢過的航線繼續數萬裡之遙,海天之大,人類於其上連螞蟻也不如,如何能夠不怕
況且,時間長久,這一次他要把家眷也帶上,又如何能夠不擔心
但這些他連提也不提,只看着越逼越近的京營官兵,看着那一杆杆在風雪中飄逸搖動着的大旗,手一伸,將鼓槌拿在手中,大笑道:“來了?且看我擂起鼓來,給大人,給衛中同僚們提一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