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雖是小吏起家,但也是效力多年,任兩年主管辦事向來得力,連他都苦笑着說不易承辦太子的差事,可想而知,平時東宮的需索一定很多,叫這個光祿寺卿也覺得頭疼了。
“這未免太不成話”
張澤一說,張佳木自然就把太子開列的單子要了過來。繩頭小楷寫的倒是很整齊,但單子上的東西,也着實是不少。
從普通的南貨到絲綢、布匹等等,無所不包,各式各樣加起來總有百來十樣,種類多,而且數量也很多。
光是鵝就要五百隻,別的吃食就更多了。
“太子*中,我記得皇上是有特別的供給,怎麼還缺這麼多的東西?而且一文錢不給,就交待你來辦,你又如何辦?”
“這,只能用和買的法子了。”
“和買已經禁止,律令森嚴,幼常,你可不要自誤”
“這……”
“幼常,還好,你到我這裡來預先說了,不然的話,你去叫人去和買,亂了我的法度,我會彈劾你,而且,必將重重懲罰,絕不會姑貸。”
“是,下官明白了。”
“你一上街,就會被錦衣衛的人發現,然後就會有人飛騎報我,最多半個時辰,消息就會從我這裡傳到宮中,然後我的彈章就到了。好了,我們且不說此事,你把單子給我,由我去同太子打擂臺吧。”
“是,下官這就把單子呈上,太保請息怒。”
“幼常不必害怕,本官亦不是針對你。”
兩人對答,已經從私誼交談轉成公務對答般的格局,張佳木神情冷峻嚴肅,張澤困惑有之,惶恐有之,但更多的卻是解脫。
他也確實爲難,張佳木這麼一弄,等於是把一個燙手的炭團接了過去,政治人物,一般遇事則避,特別是這種得罪人的事。
況且,得罪的還是未來的儲君。
衆所周知,張佳木對太子忠心耿耿,便是太子自己也是沒有話說。
冒着生命危險從火場裡把人背出來,四周烈火熊熊,這種奮勇法,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出來的。
就是如此,就算張佳木對太子有所不恭,衆人也是想果真是太子做錯了,而不是張佳木驕縱犯上。所以,這種頂撞太子的事,倒也確實是張佳木來做最爲合適了。
所謂的和買,原是公平買賣,但到了元明清之時已經是變相的攤派和加派賦稅。甚至成祖年間,皇帝自己親口說,那街上的買賣人賺了銀子,不想報效國家,便是要他一點貨物,又待如何?
皇帝都是這種認識,下面的人更是變本加厲了。
有明一代,苦害商人最多的倒不是那形同虛設的商稅,明朝就沒有收得起商稅來。明明是海外貿易繁盛,全世界最少三分之一的銀子流入中國,江南一帶的大商人富可敵國,官員士紳都肥的流油,國家朝廷卻是窮的要飯,這樣的奇葩情形也就是在明末那個特殊的時期纔會出現了。
在明初,商稅也是瞎糊弄,皇帝的用度更多的是各地的實物貢賦。比如宮中用的米,各種各樣有十數種之多。
光祿寺自己就有大量的牧畜,用來支應宮中的用度。
柴炭什麼的,也是在京畿各地規定地方入貢,有專門給宮廷燒炭的地方,年年入貢,一次數萬斤不等,宮中一年用炭少說就得幾百萬斤,折成銀子,一樣不少了。
貢緞布匹什麼的,樣樣也都有,在江南還有宦官管理的織造衙門,專門給宮內織造綢緞等日用品。
但偶有一些不足,皇帝就會叫宦官到京城各類鋪子裡去和買。說是和買,但就是如成祖皇帝所說,生意人也是仰沐聖化,做生意發了財,皇家要用點東西,還敢裝大頭不給?
有此政策,大明這近百年來,除了固定的實物貢賦地點之外,京城裡的鋪戶也是宮廷用度的重要來源之一。
張佳木在這一次事變過後,廢崇文門關稅,城內物價爲之一低。
最近錦衣衛的總務調查過了,城中物價明顯趨低,最爲明顯的,就是雞豬鴨鵝等肉類,還有城外鮮魚的價格,時蔬的價格,都比往年低了三成。
宦官收取的關卡稅銀一年不過十萬左右,但擾民之甚,苦民之甚,罷了一個惡政,惠及城中百萬生民,光是這一項,張佳木聲名就扶搖直上大受好評了。
這件事,不光是百姓高興,就是勳戚大臣和文官集團,私下議論起來,也是誇讚張佳木有魄力,有能耐,想到這麼一條辦法來在最短的時間內穩住了人心,安定了局面。
文官們迂腐,而武官和勳戚們更多是在想着張佳木在皇帝面前的影響力,當然,還有他的手腕和魄力。
這一次明顯是賣了宦官集團,擺了宦官們一道。有明以來,除了洪武那三十多年,宦官們真的只供灑掃,到建文年間,宦官們就不甘寂寞了。
靖難之役,更是宦官們給當時的燕王提供情報,告之南京空虛的消息。結果靖難的勝負點就在宦官們提供的這一條有用的情報上了。
由此來看,成祖皇帝對宦官的信任和重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從永樂年間的鄭和等人,到仁宣和正統年間,宦官的勢力越來越強大,已經成爲文官和勳戚之間的第三個龐大的勢力集團。
在王振年間,這個新興的政治集團甚至凌駕於武官和文官兩大系統之上,成爲左右天下局面的第一大勢力。
當時不少人都不知道,終大明二百餘年,宦官將成爲皇帝制約外朝的工具。後人常說東漢、唐、明這三朝是宦官爲禍最烈的三朝,但平心而論,宦官雖爲害頗多,但只是皇權的延續,而不象東漢和唐一樣,宦官勢力是比皇權更加強大,甚至廢立皇帝也由這個集團決定,甚至可以弒殺不合心意的皇帝,再扶立新君。
明朝的宦官勢力也有發展到坐大的過程,但無論如何,再紅再強大的宦官,只要不合皇帝的心意,說換便換,說殺便殺,這是因爲大明的宦官是依附在皇權之下的,所以只要主人不喜歡了,殺一太監,直如杖殺一個不聽話的奴才,或是直如殺一條狗一般。
在最近的政治鬥爭中,明顯宦官們不得皇帝的歡喜,或是說,皇帝覺得在現階段可以壓制一下宦官勢力,所以張佳木的條陳奏一條準一條,禁崇文門關稅是一條,接下來,便是禁止和買這一條。
和買雖是皇帝授意,但也是宦官大發其財的門路。
到了某個商鋪,只說要某種貨物,挑好的和多的,店家沒有也不妨事,可以自己去買。開出的貨品又貴又多,店家當然不能承受,於是就得賄賂宦官以減少和買的貨物數量和價格。
這麼一來一去,錢就到手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門路,或是總有攤到真正和買的倒黴鬼。
商人一被攤派,舉家出逃,或是乾脆上吊的,比比皆是,簡直不勝枚舉。
禁了和買,普通百姓還感受不深,但這些天,私下放炮慶賀的商人不知道有多少,而私下給張佳木立長生牌位的,可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禁崇文門關稅還只是觸動了守關稅吏和低品宦官,以及司禮監的利益。禁和買卻是得罪了宮中大多數的宦官,因爲再小的宦官也能借着出來和買撈點好處,禁了這條,沒有這種藉口,卻是哪一個商家也不會買他們的賬,就算出來買幾個包子吃,也得自己老老實實的掏錢了。
有此兩擊,宦官們當然是恨張佳木入骨,而對張佳木來說,禁和買和禁稅關的事,也是關係到他的政治聲譽,絕不允許有任何的反覆。
此事要緊,只得把出城的功夫再耽擱一下。
況且,晉位太保,第一件事也是要寫辭讓的表章送進宮去,雖然是官樣文章,卻也是必不可免的事。
想了一想,張佳木便吩咐張福等人道:“你們在這裡等着。”
“大爺,今天還要出城去?”張福也頗感意外,晉位太保這麼大的事,這位大爺一轉眼就拋在腦後了,好象就是別人的事,和自己再不相干的。
“哼。”張佳木也是冷哼一聲,接着便是苦笑,半響過後,才道:“現在,不是安享富貴的時候,不必多說了,再晚也要出城。”
“是,小人們伺候就是了,不敢耽擱事。”
“嗯。”張佳木點了點頭,又向李成桂吩咐道:“你派人去和年錫之說,叫他給我寫辭讓的奏摺,現在就寫,一會我從東宮出來,就要去見皇上。”
“是,請大人放心。”
“府中一切如常,留下來的,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呆在府裡,不要出去炫耀生事。”
這一次,更多的人垂手答應着:“是,請大爺放心。”
“來人取我的官服來。”因是打算出城,所以只是着家常的衣服,就是傳旨也沒有換過衣袍,這會子是要進宮,自然是要換衣服了。
等袍服換好,四周已經是一片肅靜,張佳木只向着張澤微一點頭,然後便是用力一夾跨下的戰馬,在得得的馬蹄聲響之後,數十騎向着東華門的方向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