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都不好出面硬頂,張佳木除非再發動一次政變,把所有的反對派全砍頭,不然的話,也是無能爲力。
因爲文官做的一切都是在法理允許的範圍之內。
除掌握了政府權力之外,文官們還有輿論導向的控制,除了中央和地方的幾萬官員,還有地方上的幾十萬生員和士紳。
在北方,士紳們的力量弱些,因爲北方的封地親藩多,勳戚武臣多,所以地方士紳的力量不如南方。在南方,於其說是皇權下的官府在統治,倒不如說是表面上的文官政府,實際上的士紳加宗族的統治。
在江南,大士紳的力量足夠驅除地方官員,能教某個官員幹不下去。
清末時,江南大士紳的力量足夠牽制地方官員,包括滿洲的江寧將軍在內,全部被亂絲纏的動彈不得。
甚至是朝廷任命的巡撫,因爲士紳們集體抵制而不能上任,士紳之權,明清之際在南方足以改變或引導朝廷的最高決策
士紳們不僅是大地主,還是新聞發言人,輿論導向的引領人,是族長,是地方公益的發起倡導人。
因此,在地方上,士紳們說一不二,龐大的士紳羣體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這個集團其實凌駕於任何集團之上,什麼文官,什麼宦官,武臣,甚至是皇權,都並不被他們放在眼裡
明中晚期,因爲開關之後,南方的士紳且文且商,勢力大增。因爲白銀大量涌入,整個南方的工商業都是蓬勃發展,士紳無比富庶。而與此同時,北方因爲連年的災害而困苦不堪,朝廷必須購買大量的軍糧發向北方,再支付邊軍大量的軍餉,已經不堪其重負。
再加上萬歷三大徵,一場戰事就用銀數百萬,國家積蓄一掃而空,在這種背景下,萬曆派出稅監礦監去南方收集財源……結果卻是皇帝派出的宦官到處被打被殺,萬曆在這種情形下也是不甘示弱,繼續派出礦稅監,結果終萬曆年間士紳與皇權的對抗愈演愈烈,而萬曆皇帝也被南方的文人士紳醜化成一個小丑,甚至在數百年後,還有一個著名文人甚爲肯定的說,萬曆肯定抽大煙,不然的話,他憑什麼能在深宮裡一呆幾十年?
……
和這樣一個團體對抗,就算是張佳木,可能也會產生無能爲力的感覺吧?
現在硬頂着上殊爲不智,但以張佳木的身份退讓也絕無可能,不然的話,他的政治聲譽就會受到重創,他的信譽會有極爲被動消極的影響。
不進則退,一個大人物就得叫人相信他的權勢是不受任何人挑戰的,哪怕對抗於他的是整個的集團。
只要現在退一步,張佳木的很多舉措都會受到質疑,文官們會如馬蜂一樣蜂擁而上,亂蜂蟄頭的滋味絕不好受,但眼前的情形就如長江之堤,只要有一個漏洞,就會一泄千里。
畢竟,張佳木雖然是重臣,是第一權臣,但也絕對沒有到權勢大到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他也有很多掣肘,有很多潛在的對手,現在對手也正在等待他露出破綻的一刻。
綜合來衡量,年富立刻明白了,這也算是丟卒保車吧。
他倒沒有什麼不悅之感,團體之中,如果下屬不能爲上位犧牲,那還要下屬有什麼用?聽得張佳木的話,他便含笑道:“成,那學生就先告病……請太保示下,是先請十日假,還是一個月?”
“十日吧。”
“成,那十日假滿,學生再繼續請病假,三十日後,也就能自請致仕了。”
一般來說,大臣除了因定的假期外是沒有節假日可言的。先秦到兩漢,每五天休沐一次,還有種種的節假日會成爲法定假日,官員可以在家休息,或是長途遠行,都是可以。到唐宋時,休沐的天數就比兩漢時要差一些,等到了大明,乾脆一年的假期連以前一個月也不到了,除了皇帝的壽日,就是新年時的幾天假,平時就是天天得上班。
就算有什麼感冒咳嗽的,也得堅持上朝,實在有大病了,才能請假。如果假期時間過長,就只能自請致仕了。不然,會有人抨擊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謀其政。
說來也是好笑,一個堅持儒家學說三年守孝的農業社會,一旦有親人病故就得在家守孝三年,哪怕就是負國之重任的大人物也需如此,不然就是道德品性上有問題。
但如果在官位上時,就必須凌晨之前起牀,天天早朝,一旦有病卻不能請長假,否則就是耽誤公事,這真不知道是從何說起了。
年富原以爲張佳木必定會答應下來,便是年錫之亦是這麼認爲,不料張佳木卻是一笑搖頭,笑道:“不必,不必,十日假足矣。”
“這……”
年富大惑不解,疑道:“太保這又是何意,還請明白示下?”
原本叫他告病,就是要把此事“陰乾”的意思。改革兵制,沙汰京營老弱,雖然是張佳木牽頭,五軍都督府做了很多具體的事,畢竟現在張佳木是掌左右府的都督,底下很多同知都督,僉事都督都是他的心腹,這一次清理京營,主要工作都是都督府在做。
但兵部畢竟是名義上的最高指揮,而且,器械、營地、糧餉,亦都是兵部的責權範圍之內。沒有這些,再強悍的軍人也被卡住了脖子,喘不過氣來。
現在兵部自己鬧成這樣,年富再一告病,清理京營的事自然而然的就清理不下去了。這樣也談不上張佳木退讓,文官們卻得到了實際的勝利,也就不會再鬧。
雖然仍是一場失敗,但總比碰的頭破血流,或是明白宣示失敗爲好。犧牲一個年富,張佳木自己的臉面就好看的多。
而且,年富沒有辦法掌握兵部,這個堂官乾的也甚是沒有滋味,所以請辭也是很好的結果,對外,對內,都算有一個交待。
“年老先生誤會了。”張佳木哈哈大笑,站起身來,笑道:“我豈是丟卒保車之人?誰是卒,誰是車?我今天能犧牲老先生,明天就能犧牲別人,人生在世,誰又是天生該被人丟棄犧牲的?”
“可是……”年富平時和張佳木都是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距離,並不算特別的接近,但今日此時,卻是特別的感動。不過,感動之餘,也是頗感不安,因道:“太保,爲上位者,不能太意氣用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張佳木打斷他,笑道:“確實,爲上位者,有時候不能太講感情,要講利害。不過,老先生也要記住,一切都講感情,必然會失敗,而一切都講利害,也必然會失敗。”
“這真是精闢之語”以年富的資歷和閱歷,立刻就是知道,張佳木講了一句非常精警到位的話。確實如此,太講利害不講感情的,會令下屬離心,也會讓下屬只知利害而無忠誠之心。而太講感情的,無疑也會失敗,因爲爲上位者,有時候是一定要有“取捨”的,太講感情,必定會取捨失措,想不失敗,亦無可能。
“過獎,過獎。”
張佳木笑容可掬,向着年富道:“請老先生在家裡稍微歇息幾天,自從去年請老先生做了大司馬,到現在沒有歇息過一天罷?原本的十六萬河南山東班操兵定期來京校閱換防一事,於少保手裡也沒有重新撿起來,這兩年又重新成規模,這就是老先生之功……請放心,我心裡都清楚的很。”
“慚愧,當真是慚愧的緊了。”被這麼當面誇讚,年富反而有不好意思之感,既然自己的事說完了,他知道張佳木是極忙的人,當下便告辭:“容學生先行告退。”
“是,我亦不便留老先生,剛回城,實在是太忙,積了太多的事了。”張佳木把年富一路送到滴水檐下,又向年錫之笑道:“正好,你是代我送行的最佳人選,請把令尊送到大門外再回來吧”
“是,謹如命。”年錫之也是一笑,神色輕鬆的答應下來。
父子兩人都已經是朝中重臣,也都是進士出身,所以根本就不可能如普通人家的父子那般交心,而且,自從都負有重責以來,年氏父子二人也是很久沒有什麼閒暇能在一起了。
年富上朝,辦理公務,晚間回來時,十之**見不着年錫之。
而年錫之身有重責,張佳木把不少機密大事都交了給他,徐穆塵走後,他感覺壓力倍增,有時候,根本連回家也不回,就在公署裡繼續加班辦理公務。
有時回家亦是深夜,早晨未起身時,老父卻已經上朝去了。
如今在張府之中,父子二人一前一後,雖然沒有什麼話,但年富負手而行,年錫之恭謹隨之於後,父子二人,倒也是覺得難得的溫馨舒適。
等到得張府大門,年富先道:“你快些回去,太保身邊,須缺不得人。”
“是,那父親恕兒子不恭了。”
“嗯。”年富點一點頭,突又問:“我來問你,太保所說,到底是怎麼個用意?”
“我亦不知。”年錫之微笑搖頭,但又用極肯定的口吻道:“不過,請父親放心,太保他從來不是虛言哄騙於人的做法,請父親安心在家,等候消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