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這個混帳東西,忤逆不孝,忤逆不孝,我一定要治他,一定要狠狠地治他!”
楊氏族長楊嶸原以爲只要他一出面,馬上就能讓這個十多年來音訊皆無的族孫俯首聽命,卻沒想到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弄得自己被他像是訓孫子似的劈頭蓋臉一通訓斥,在族人面前丟盡了臉面。可家族的威嚴壓不住他,打又打不過他,老頭子氣得渾身哆嗦,偏就無可奈何。
扶在他右手邊的人不到三十歲,名叫楊羽,是本族的一個生員,當年家境貧困,是楊鼎坤出資供養他讀書的。可他從未對楊鼎坤心生感激,他認爲族中長輩,有責任扶持本宗族的子弟,子弟們發達了,反過來自然會光大宗族。
他認爲楊鼎坤這樣做,根本就是楊鼎坤的職責所在,誰叫他有錢呢?這一切都應歸功於家族,如果不是家族的存在,楊鼎坤會這樣扶持他麼?如今眼見楊旭回來,飛揚跋扈,如此囂張,目無尊長,毆打同宗,楊羽非常氣憤。
不就是一幢老宅子麼,這十好幾年沒人去住,風吹雨淋的還不是一樣敗落下來?給親族們利用一下有什麼關係,他認爲這是楊旭有意報復,此番回來就是挾怨而來,報他母親當年的投井之仇,報他父親的離鄉之恨,所以找個藉口還以顏色。
扶着楊嶸向前走着,楊羽暗暗轉着腦筋,忽然陰陰地說道:“大爺爺,您何必爲了一個忤逆不孝的小子生氣呢?要整治他還不容易,這件事就交給羽兒來辦吧。”
楊嶸哼了一聲道:“你有辦法?你有什麼辦法?你考了快十年的鄉試了,到現在還沒中上個舉人,當初你一舉中的,成了秀才,老夫還以爲族中終於要出個人物了,誰想到……”
楊羽臉一紅,訕訕地道:“是,是羽兒無能。要整治楊旭嘛,容易的很,這楊旭好狠,剛一回來,就有膽子把那院中牲畜殺個雞犬不留,可惜,他只顧了立威,忘了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
“他殺了牛!”
楊羽呲着牙笑:“牛是耕種必用之牲畜,朝廷律令,凡因故屠殺他人馬牛者,杖七十徒一年半;私宰自己馬牛者,杖一百。耕牛傷病死亡,不報官府而私自開剝者,笞四十。不管怎麼算,他都是有罪的,殺一頭牛是這樣的罪,他殺了至少七八頭牛,又該當何罪呢?”
楊嶸憬然:“唔……老夫怎麼沒有想到這一條,不錯,不錯,你說下去。”
楊羽得了讚揚,更加興奮,忙道:“是!如果咱們在別的事上和他夾纏不清,他縱有錯,可畢竟族人們所爲也有些……不是非常厚道,一旦打了官司,爭吵開來,豈不別外姓人看了咱楊家的笑話。所以,統統提不得,唯有他擅殺耕牛,就這一條,足以整治他了。”
楊嶸喜道:“好,這個法子好,羽兒啊,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一定要辦得漂漂亮亮的,叫他小子知道,這秣陵鎮到底是誰的天下,哼!”
楊家院落裡的牲口棚圈全都拆了,屋子裡打掃了一下,將那倒塌的供桌勉強修好,重新拱上了楊鼎坤和夫人的靈位,靈前獻上了供果香燭。
院子裡那個大水坑被掩埋了一半,然後把搭豬圈牛棚的木料都一點點的丟進去,引燃了生起火,在上面烤炙牛肉羊肉,架起大鍋烹雞煮鵝,一時間肉香四溢,滿鎮飄揚,遠遠近近的,還是有人逡巡着,可是都曉得了這楊旭棍棒厲害,沒人敢靠近來,只有那些孩子受了肉香誘惑,悄悄地爬了牆頭,眼巴巴地看着,饞得直嚥唾沫。
夏潯又叫人去打酒來,彭梓祺不放心,親自陪了兩個夥計去鎮上買酒,那鎮上的酒家不是楊家人開的,可他已經聽說了發生在楊家的這件大事,楊家是這鎮上最大的一姓,這掌櫃的哪裡敢得罪楊家,竟不敢賣酒給他們,彭梓祺也不生氣,騎了馬去外鎮買了四罈好酒回來。
當天晚上,楊家院裡篝火熊熊,牛羊飄香,在全鎮人異樣的目光下,度過了紅紅火火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一早,楊羽牽頭,聯合楊文武等共一十八家楊氏族人,狀靠楊旭屠殺耕牛,十八張狀子雪片一般,直接遞到了江寧知縣吳萬里的案前。
應天府下轄江寧、上元、句容、溧水、高淳、江浦、六合,溧陽八縣,八縣各有縣令,秣陵鎮隸屬江寧縣,這官司自然得到江寧縣來打。
與此同時,夏潯則去外鎮找了幾夥匠人,每日肥牛肥羊地供着,開始大興土木,正式建造家園,兩下里秣馬厲兵,開始了正式的交鋒……
應天府本來是沒有足夠的地方建造規模宏大的皇宮的,可是洪武皇帝能以淮右一介布衣而取天下,胸襟氣魄當真不凡,他硬是背倚紫金山,添平燕雀湖,造出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明宮殿。
不過此舉終究屬於逆天而爲,雖說燕雀湖底以巨石鋪底,打入木樁,又用石灰三合土反覆打夯加固,可是建成沒幾年,北部地基就開始下沉,弄到現在皇宮前高後低,壞了風水,十分的不吉利。這且不說,一旦下雨,內宮就容易形成內澇,排水不易。同時宮城離外城也太近了,如果發生戰事十分不易防衛。
朱皇帝對此很是煩惱,頭好幾年就開始張羅遷都,他派太子朱標赴關中考察了一番,本來屬意於遷都長安,可惜太子爺從關中回來不久就病逝了,白髮人送黑髮人,對朱皇帝的打擊很大,這幾年朱元璋年事漸高,對遷都之事有心無力,這事也就擱下了。於是重新開始下大力氣整修皇宮,承天門外金水橋畔到現在叮叮噹噹的還沒有完全完工,文武百官出入十分的不便。
御道一側,沿千步廊西行,毗鄰五軍都督府,與東側的六部衙門隔街相望的,就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現在的錦衣衛可比不得當年風光了,除了執掌侍衛、展列儀仗和隨同皇帝出巡這些基本上與傳統的禁衛軍沒什麼兩樣的事務,也就是時不時的向皇帝報一下市場物價,讓皇帝瞭解一下民生,如今的錦衣衛當真成了大明王朝最清閒的衙門。
衙門裡邊冷冷清清,處處都是一片破敗的氣象,青磚漫地的平整路面上,磚縫裡長出許多野草,顯見平時根本沒有人走動,門戶和庭柱漆面盤剝,斑斕一片,就象年久失修的冷宮,錦衣衛的老人回來領餉的時候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那心情自是可想而知。
不過後院兒裡頭還是有人常住的,院中草木繁盛,鳥雀歡鳴,倒是自有一股勃勃生機。一個脣紅齒白、眉目清秀的英俊校尉正輕輕步入院中。
錦衣衛現在仍然有將軍、校尉和力士的編制。將軍叫做天武將軍,也就是從永樂朝起改稱的大漢將軍,主要職責是把守午門,充作殿廷衛士,多由功臣子弟組成。校尉和力士則揀選民間身體健康、沒有前科、家世清白的男子充任,校尉掌管鹵簿、傘蓋,力士舉持金鼓、旗幟。
只是這些都是在宮中當值的人員,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常駐人員已寥寥無幾。其實這幾年錦衣衛的百戶官、千戶官倒是有增無減,只不過那是因爲皇帝每有賞賜,常選功臣子弟封爲錦衣親軍官員,他們並不就職辦差,只是擔個閒職領份俸祿而已。
英俊校尉繞過一叢花木,就見廊下一個白袍男子正手持剪刀,彎腰修剪着一株花草。這人頭挽道髻,穿一身月白色燕居常服,看年紀,只在四旬上下,生得朗目英眉,鼻如懸膽。三綹微髯,面如冠玉。
大明選官,必得五官端正,同樣有才學的兩個人,相貌英俊者從仕就要容易的多,看這人容貌,何止達到了五官端正的標準,絕對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了。
雖然他已四旬上下,可是氣質成熟,英俊瀟灑,配上這一副好相貌,只要略施手段,照樣可以迷得懷春少女神魂顛倒。此人便是錦衣衛指揮僉事羅克敵羅大人。
錦衣衛官員有指揮使一人,正三品,同知二人,從三品,僉事二人,四品,鎮撫二人,五品,十四所千戶十四人,五品。因爲這幾年來錦衣衛已經形同虛設,指揮使、指揮同知都是掛着虛銜的功臣子弟,平時根本不到衙門裡坐班主事,真正操持錦衣衛事務的就只有這位羅克敵羅僉事了。
那校尉快步向前,到了羅僉事身前一丈處,單膝跪地,直挺挺抱拳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朗聲說道:“錦衣校尉蕭千月,見過僉事大人。”
“咔嚓!”
羅僉事又是一剪,一枝綠葉隨之滑落,他放下剪刀,微笑瞟了蕭千月一眼:“千月來了啊,起來吧。”
蕭千月道:“是,卑下奉大人所命,一直跟着他,如今他……好象惹上了麻煩。”
“哦?”
羅僉事輕輕笑了,說道:“他惹的麻煩還少麼?似乎他到了哪兒,都要攪起一天風雨來,呵呵,不過最後他總能置身事外,事了拂衣去,不留功與名……”
蕭千月苦笑道:“不過這一回,好象他無法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