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麼?走,廳裡敘話。”
羅僉事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袖微拂,當先行去,風度翩躚,當真是謙謙君子,溫良如玉。蕭千月溫馴地跟在他的後面。
廳中正煮着茶,現在雖然製茶工藝不斷改進,茶葉直接就可以沏出色香味俱佳的上品,但是羅僉事還是喜歡用最傳統工藝製造的茶葉,用烹煮的方式來品用。
書廳中的陳設十分簡單,書案上擺着文房四寶,卻不見有什麼案牘堆積待辦,牆上只懸掛着一副四尺寬一尺半高的畫卷,畫卷色彩鮮豔,羅僉事一進廳,就習慣性地從袖中摸出上好的松江棉製的一方潔白手帕,走過去輕輕拂拭那副畫卷。
這是他的寶貝,每天他都要消磨很多時間在這副畫上,仔仔細細地拂拭,不教它染上一絲塵埃。
這幅畫繪的是當今皇帝某次出巡的場面,畫面上看不見皇帝,但是畫面中間位置是黃羅傘蓋,自然喻示着下邊就是天子。近旁是幾個頭戴飾鵝毛的官帽、佩繡春刀、着飛魚服的錦衣校尉,再外面是頭飾小旗鐵盔,身披對襟金色罩甲,腰懸宮禁金牌,手持金瓜斧鉞的錦衣衛天武將軍。
羅僉事看的悠然神往,思緒似已沉浸其中,臉上神情徐徐變幻,或悲或喜,難以名狀。蕭千月靜靜地站在一旁,他知道,畫上那位騎白馬的鵝帽錦衣的小校就是羅僉事的父親。
“那時,我父親還是儀鸞司的一個小校,近三十年來,朝廷上風風雨雨,錦衣衛起起落落,先後幾任錦衣衛指揮使都身遭不測,直至如今我錦衣衛權柄盡去,形同虛設,唉……”
房中一時靜默下來,因這一幅畫,二人的思緒都似沉浸在回憶當中。
洪武元年,御前拱衛司改制儀鸞司,執掌宮廷禮儀,皇帝祠郊廟﹑出巡﹑宴會和內廷供帳等事務。從那時候起,儀鸞司中許多忠心耿耿的侍衛便一個個地人間蒸發了。
小小儀鸞司裡的幾個小嘍囉,無論生死去留,外廷的高官們怎麼會在意呢,從那時起,這些消失的儀鸞司侍衛們便走上了一條艱辛的的道路,有的遠赴漠北,成爲草原上的一個行商、一個牧民,在那艱苦的地方紮下根來,爲大明蒐集着蒙古人的軍情諜報,有的成爲朝中大臣的家丁奴僕,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防範他們與外敵勾結或貪污腐敗……
錦衣衛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劍,這柄劍殺戳重了,便受到天下人的唾罵,沒有人去追究真正控制着這柄劍的其實是它的主人。人人罵它是鷹犬,是敗壞綱紀,摧毀朝廷棟樑的兇器,或許錦衣衛的高官們爲了一己私慾,爲了迎合上意,製造過無數的冤假錯案,可是不可諱言的是,在這羣“敗類”中,同樣有一羣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他們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付出了一生的歲月,他們只是在忠心耿耿地執行着皇帝交給他們的使命。
這支秘諜隊伍,自一開始就是由羅克敵的父親掌握着的,每一個成員都是他的父親親手挑選的。無數個歲月過去了,曾經顯赫一時的錦衣衛現在已明存實亡,但是對這支秘密力量,羅家兩父子一直不遺餘力地維持着,哪怕是在錦衣衛最困難的時候,他們都竭力保證這支秘密隊伍的經費供給。
第一任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原爲管軍千戶,積功擢升爲親軍指揮僉事。追隨朱元璋從定中原,進指揮使。滕州段士雄造反,毛驤領兵平叛。後又受命至浙東打擊倭寇,斬獲甚多,累功擢升爲都督僉事,繼而執掌錦衣衛,典詔獄。受帝命,一手導演了坐胡惟庸謀反案,後來爲平衆怒,又被朱元璋推出去斬首,做了胡惟庸的墊背。
第二任指揮使蔣瓛,這哥們兒和他的前任下場一樣,在皇帝陛下耳提面命之下,一手策劃了藍玉謀反案,將這個驕橫狂妄卻也戰功赫赫的大將軍誅殺之後,被腹黑的老朱一杯毒酒搞定。
因爲兩任指揮使都是暴死,談不上什麼正常的交接,所以繼任的指揮使根本已忘記了這些隸屬於錦衣衛,多年來死心踏地地受命潛伏於外的秘諜,可是指揮僉事羅克敵沒有忘記,他接任了父親的官職,也同時接手了這支秘密力量。
緬懷的情緒只是一剎那,他的目光便銳利起來,一如兩柄出鞘的寶劍,他回身坐下,說道:“這個楊旭又幹了什麼,你說吧。”
蕭千月連忙道:“是。屬下奉命一直跟着他,在途經中都鳳陽的時候……”
蕭千月把夏潯一路南來所遇種種,直至昨晚發生的“雞犬不留”事件說了一遍,羅克敵靜靜地聽着,微微頷首:“此人自有此人的打算,看來他也看得出,扳倒了齊王,他也跑不了。這個人,很有頭腦。”
他吸了口氣,站起身來,負手在廳中輕輕踱
着步子,說道:“從朱洞傳回來的消息看,這個人與馮西輝、張十三、劉旭之死,必然有着重大關係,從他這次籍成親的機會,脫離青州這場風波來看,也是如此。雖然安立桐說已有兇手自己招認,本官心中依然存疑。”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不過,這倒沒有關係,如果這些事真是他做的,我倒是更想用他了。我想用他,他逃也是逃不掉的。”
他轉過身來,看着蕭千月道:“我錦衣衛無數兄弟爲朝廷竭死效忠,如今聖上刀槍入庫,錦衣衛輝煌不再,詔獄裡面,如今是老鼠爲患,我錦衣衛上下,重又成了對着任何一個王侯大臣都要點頭哈腰的小人物。那些多年來被安排在遙遠的地方,整日命懸一線忙碌奔波的秘諜們連養家餬口的錢都要發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道:“我們被拋棄了,被遺忘了,可我們本不該是這樣一種結局青州之事,雖然馮西輝等人身故,楊旭又跑到了江南來,幸好他們還是把最後一步完成了,接下來,本官就得等機會向朝廷進言了。只是……,今上對皇子最是寵信,如果本官向皇上進言,必以離間之罪重處,能倚賴者,唯有皇太孫。而皇太孫現在還未柄政,所以,機會還得等。”
蕭千月道:“是,那這個楊旭怎麼辦?”
羅僉事道:“這個人不蠢,一點都不蠢,他不是那種血氣一涌,就幹些混帳事來的莽夫。不要管他,眼下麼,只管冷眼旁觀,我相信,他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
說到這兒,水已經沸了,羅僉事優雅地提起水壺,靜靜地注水入杯。
他的人就像面前那杯茶,水是沸的,心是靜的。一幾,一壺,一人,淺斟慢品,任那塵世浮華,似眼前不斷升騰的水霧,氤氳,繚繞,飄散。
“這個人的所作所爲,很有些謀而後動的機心,就像年輕時候的我,縱然猝遇不可預料的事,他也頗有急智。這是一塊璞玉,很有造就的潛力。”
蕭千月英俊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平之色,羅僉事沒有擡頭,卻似已看到了他的表情,呵呵笑道:“你不要不服氣,青州也罷、北平也罷,這個人不是靠運氣的,靠運氣的話,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這個人爲人低調,不喜張揚,只是他的性情使然,不像像風中止不住的幡,水裡摁不下的葫蘆,怎麼也沉靜不下來。這一點,也很像我。”
蕭千月眼中閃過一絲嫉色,說道:“可這一回,他非常張揚。”
羅僉事淡淡地道:“所以,他還需要磨鍊,沒有哪個人生來就是天縱英才。再說,低調不是低能,低調的本錢就是隨時有能力高調,看下去,看他如何解決這件事。如果他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再出面幫他一把,這個人,是我很需要的那種人。”
茶調好了,羅僉事卻沒有喝,而是把它輕輕推到了蕭千月的面前,然後,斂裾,起身,悠然而去,只留下讓人欣賞不盡的優雅背影。
十八張狀紙遞上去,正在指揮重建家園的夏潯馬上就收到了衙門的拘票,隨同衙差趕到了府衙。府衙外面早就擠滿了人,趕來看審案的主要是楊氏族人,但是也有許多本鎮的外姓人。
夏潯一襲青衫,昂然上堂,江寧知縣吳萬里把驚堂木一拍,叱道:“大膽刁民,見了本官爲何不跪?”
夏潯長長一揖,朗聲道:“學生楊旭,青州生員,有功名在身,依我大明律例,見官免跪。”
堂下頓時一片騷動,楊氏族人還真不知道他居然考中了功名,楊羽微微一蹙眉,心道:“幸好我揪住了他的把柄,否則,就憑他的身份,也不好收拾他了。”
江寧知縣聽了顏色馬上緩和下來,中功名是什麼意思?中功名就是有作官的機會。今天一個小小生員,你知道他明天能不能中個兩榜進士?這是自己潛在的同僚,甚至有機會成爲自己的上司,大家都是讀書人,什麼籍貫呀、座師呀、哪一年中功名呀,七拐八繞,總能扯上些亂七八糟的關係,公事自然要辦,但是卻不必結下額外的嫌隙。
於是,吳知縣和顏悅色地道:“既是生員,你可不跪,一旁站下。”
“謝大人”夏潯昂然走到一邊,氣定神閒地站定。
吳知縣這回也不拍驚堂木了,只是問道:“楊生員,現在你本家兄弟一十八家,告你屠殺健牛九頭,可有此事?”
夏潯睨了楊羽一眼,心中冷笑:“一羣六百年前的土包子,跟我鬥法?”
他拱一拱手,鎮靜自若地反問:“學生請教老大人,律法與條例,若有衝突,何者爲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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