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北平街頭,撫着懷中那輕軟柔和的皮毛,夏潯忽然覺得手上一涼,低頭一看,一片雪花落在掌背上,迅速化成了一片水潤。
冬天不知不覺就已來了呢,夏潯擡起頭,看看灰朦朦的天,心中忽然一動:“這火狐皮子……,嗯給小荻一條,另一條麼……”
他嘴角慢慢漾起一絲笑意,腦海中不期然地浮起一個只有在偷偷注視他時纔會露出幾分女兒家溫柔的那個假小子,他站住腳步,對西門慶道:“高兄,我這裡有三條狐皮,兩條已經有了着落,這第三條嘛,送給小東嫂子吧。眼看着就冬天了,咱們出來一趟,你給嫂子也得捎件像樣的禮物纔是。”
西門慶先是一怔,隨即連連擺手:“不不不,這個……這個很貴重的,拉克申是送給你的,怎好一轉頭就又送了別人,這不好,這不好。”
夏潯笑道:“他既送了給我,那就是我的東西,我要如何處理,還不是我說了算。你我兄弟何必客氣,拿去。”
“不不不……”西門慶連連推拒,夏潯只是不讓,到後來西門慶無可奈何,忍不最怩道:“這個……咳咳,說起來爲兄實在慚愧的很,我在其中牽線搭橋,那拉克申也曾……咳……許了我好處的,如今……如今若再佯做無事,收受你的重禮,那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夏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我就說嘛,原來如此,高兄收些什麼禮物,可也有這樣的狐皮在內麼?”
西門慶既已招了,便也不再隱瞞:“那倒沒有,虎鞭啊、熊膽啊、鹿茸啊……,這些都是有的,你也知道,我是開藥房的,對這些比較有興趣……”
夏潯道:“既然沒有狐皮,那這件禮物我還是要送的。高兄莫要再客套,拿着拿着。”
西門慶挺一邊不好意思地接過來,一邊訕訕地道:“其實……我覺得你小東嫂子對虎鞭會更喜歡一些。啊,對了,等回去我拿兩條給你吧,我再教你配些什麼藥材,最能發揮功效,你回去喝喝看,頗具奇效。”
夏潯摸摸鼻子道:“小弟還年輕,用不着這東西吧?”
“嗯……”
西門慶站住腳步,對夏潯一本正經地相起了面:“難怪你如此自傲,我看你鼻樑堅挺筆直,鼻翼威隆雄壯,鼻尖翹而多肉,鼻翅擴而微紅,可見下面堅挺雄壯,而且慾望極其強烈……”
夏潯初還想聽他說些什麼,聽到後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還鼻尖翹而多肉,鼻翅擴而微紅,我這兩條有點傷風好不好?換你總是擤啊擤的,你也翹而多肉,你也擴而微紅……”
西門慶是個郎中,本來就知道民間所謂的從鼻子大小可以鑑別其下面是否雄偉的說法是無稽之談,故意調侃於他,被他一說,不由哈哈大笑,兩個人肩並着肩再度舉步,若有若無的雪花飄舞中,彼此的距離悄然拉近了許多。
“夏老弟,既然這皮子你已決定了送人,不如咱們便去找家店鋪直接把它做成裘領,再順道看看,配件合適的裘衣,拿回去送上,讓她們馬上就能穿戴起來,這才能哄得女兒家開心,你說是不是?”
夏潯站住腳步:“就在北平做?”
西門慶道:“不錯,這兒做皮貨的手藝可比陽谷好,比青州也好。再說,在這兒配件裘衣,也比咱們那邊便宜很多。”
夏潯失笑道:“你倒真不愧是生意人,處處精打細算,那好吧,咱們回去吧,剛剛的咱們去的不就是皮貨店麼?我見那堂上掛着不少皮毛和皮衣,手工都還不錯。”
“噯”西門慶一把拉住他,神秘地道:“那家店面還是太小,我帶你去北平皮裘第一莊,那裡的貨最全,手藝最好,北平的官紳權貴買皮裘,全都是去那兒,走走走。”說着拉起夏潯衝上街頭,向那拉客的招手道:“過來過來……”
雪下得有些密了,其實並不算密,走在路上,雪花輕盈地飛在身邊,似乎永遠只有那麼幾片,只有放眼望去,目光投到遠處,纔有一種茫茫的感覺。這種感覺給人一種靜謐的味道,就連遠近的嘈雜、沿街的叫賣聲也顯得縹緲起來。
地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還不夠喜人,可是有了這場雪,相信很快就能看到天地盡縞、銀裝素裹的景象了。
“到了,就是這兒,呵呵,這裡可是謝氏皮貨的總號,讓這兒的師傅做出來的皮裘,穿起來到應天府去走走都一樣氣派,當然啦,那兒基本用不上穿皮裘,哈哈……”
西門慶先下了車,夏潯跟着出來,一隻腳剛剛邁下地去,頭一擡,一座高大的建築
撲入他的眼簾,夏潯的身子頓時僵住。
白塔,那是北京白塔寺的那座白塔,他……他“以前”曾經到過這裡,曾經遊覽過這裡,還曾站在這尊佛塔下面合影留念。呈現在眼前的就是那尊白塔,一模一樣的那尊白塔。
夏潯癡癡地站在那兒,目光穿過迷朦的雪花,貪婪而留戀地凝視着那尊白塔,耳畔忽然響起了一首很小很小的時候聽過的兒歌:“白石塔,白石搭,白石搭白塔,白塔白石搭,搭好白石塔,白塔白又大……”
一時間,他的心神彷彿被那尊白塔攝了進去,被那白塔帶着飛躍了千年時光,帶着他回到了他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世界,不知不覺,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
西門慶付過了車錢,扭頭一看,見夏潯定定地望着不遠處的白塔,癡癡而立,目蘊淚光,不由奇道:“老弟,你怎麼了?”
夏潯驚醒過來,搖搖頭道:“沒甚麼,忽然看見那白塔,觸景傷情而已,倒讓高兄見笑了,我們走吧。”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尊白塔,轉身走向路旁那座富麗堂皇的店面,西門慶納罕地看一眼白塔,心道:“看不出來啊,這楊文軒還真是個多愁善感的才子,一座塔而已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麼看也就是一座塔而已呀,又不是什麼絕色美人,這也能看得傷心掉淚,嘖、嘖嘖……”
西門慶不以爲然地搖頭而去,卻沒注意到街上正有一行車輛緩緩駛來,那些車子建造都盡華美,裝飾極爲堂皇,每輛車都使兩匹健騾拉着,男男女女一堆僕從前呼後擁,伴隨車子左右,看這氣派,怕不是王侯一般人家的氣派。
隨在一輛雕飾精美的香車前面的有一個青羅衫子的小丫環,頭梳三丫髻,模樣極爲甜美。她步態雍容、舉止端莊,本來走得目不斜視,特別的規矩,忽地一眼看見西門慶,不由露出吃驚神色,腳下急忙加快一步,藉着一個行在外側的粗壯家丁身子將自己遮擋了起來,直到錯過了西門慶的視線,這才鬆了口氣,重又恢復了那舉手投足極爲優雅的大戶人家氣派。
西門慶並沒有看到她,如果他方纔看清了這個小姑娘的模樣,以他看美女一眼,三十年不忘其模樣的本事,一定會很驚喜地發現:原來燒餅妹妹也來北平了,而且還搖身一變,從落魄無助的一個黃毛小丫頭,變成了一個青衣短打、俊俏俐落的豪門小丫環。
“你看怎麼樣,這家店面大吧?”
西門慶得意洋洋,好象這是他家開的店鋪一樣:“你瞧,三層的店面,這是一層,光是這第一層的店面,就比咱們方纔去的那家分號還要大上三倍,瞧瞧,到處都是各色的皮裘,越往上去,皮裘越珍貴,越難得,做工也越好,最好的皮裘說它價逾千金,嘿,有時還有價無市呢。”
夏潯連連點頭,一進店面,他馬上看出這裡與別處的不同來的,那些珍貴的裘衣、打扮得當、穿着得體的夥計,無一不彰顯着這個地方的品味和地位,沒有人大聲喧譁,只有竊竊私語般的介紹,每個客人都是溫文爾雅,哪怕他是裝出來的。
能進出這個地方的人,無一不是能一擲千金、金錢與地位並重的人,誰敢在這個地方大呼小叫,言語不當,叫旁人看了笑話他?不是紳士也得裝一裝呀。就連一向見了美女就要胡言亂語幾句的西門慶,看見有那容顏嫵媚的仕女或貴婦姍姍行來,也只能行一眼注目禮,便彬彬有禮地避向一旁。
店裡的夥計不會跟在屁股後面迫不及待地向你介紹,他們只站在角落裡觀注着你,直到哪位客人在某件裘服面前停下,注目打量片刻,他們纔會非常機警地出現在你的視線之內,恭馴地低着頭,等候你的垂詢。
這時店門前又來了兩輛車子,兩輛樸素而不失大氣的馬車,前後十餘條青衣短打的大漢,擺出的派場雖不及方纔過去的那一行車輛,可是那種隱隱的氣場,卻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到路邊上去。
前邊車上簾兒一挑,一個美婦人步履輕盈地下了車,緊接着一個翠衣小女孩從車轅上調皮地跳了下來,美婦人連忙伸手去扶,嗔怪了她幾句什麼,那小女孩揚起臉來向她嘻嘻一笑,扮個鬼臉,竟然是一個粉妝玉琢、人見人愛的小美人兒,雖只十歲上下,那風采氣度已是令人一見難忘。
緊接着,後面車上也緩緩走下一人,這是一個僧人,一身黑色緇衣,頭頂光光,舉步走來,自有出塵之意,只是他高顴豎耳,鼻尖脣薄,一雙三角精光四射,配上那削瘦嶙峋的骨架,猶如一頭瘦虎,少了幾分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