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 袖
黑雲低低壓在空中,風吹的路邊的幌子左右翻飛,知了在樹枝上賣力唱着,彷彿在提醒人們一場暴雨正在路上。
街上行人行色匆匆,露天的小販慌忙地收拾着挑子,都想趕在被暴雨淋透之前找到避雨的地方。車伕拉着黃包車吱吱呀呀從路口急忙跑過,不時歪頭,把滿頭滿臉的汗水蹭在脖子上的汗巾裡。
津門的夏天就這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來一場暴雨。人們出門總得帶把傘,遮陽擋雨,總是有用。
太平街的一個小院裡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程媽捧着一副水袖,遠遠看見主屋門開着,一個姑娘正趴在桌上,好像睡着了。程媽搖搖頭,快步向前走去。
“小姐?小姐?你怎麼又趴着睡着了?”
“嗯?”金鳳卿迷迷糊糊的擡起頭來,睡眼惺忪地看着走進來的婦人,半晌,迷糊撒嬌:“程媽,我夢到發洪水了,依着您的說法,今兒又要發財了!”
她每次做這個夢的時候,程媽都會哄她說:夢見洪水會發財。
“什麼發財不發財的,只要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比什麼都好了。
”程媽放下手裡的水袖,摸了摸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遞過去:“小姐別想這些了,先喝口涼茶醒醒盹兒,教身段的先生要來了。”
“程媽……”金鳳卿接過茶杯,嘆了口氣:“說了多少次,別叫我‘小姐’了,金家……已經……”
“小姐別胡說!”程媽打斷她,挺值了腰背,抿了抿頭髮,帶着濃濃的鼻音,語氣堅定。
“還有您,還有小少爺,金家還在!”
金鳳卿還要說些什麼,餘光瞥見門口站了個女人。
程媽一見這女人,煩躁地皺起眉頭,在心裡翻了無數個白眼。
南城雲子又來了。這個東洋女人就喜歡和自家小姐對着幹!自從搬到太平街,她三不五時就過來,過來幹嘛?給小姐添堵麼?
每次小姐做新衣服,她就跟着做一樣的;小姐換髮型,她也跟着換一樣的……
不對,她是怎麼進來的?程媽忽然想起,剛纔急着回家找自家小姐,門沒關好!她撇過頭去,給了自己一巴掌!怎麼這麼不小心,把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放進來!
南城雲子的長髮燙成了大波浪,披在肩頭,左耳邊彆着個珍珠髮卡。
穿着墨綠裹着褐邊兒的旗袍,盤扣上掛着和田玉綴褐色流蘇的壓襟,正倚着門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淡綠色的扇子,笑着看向屋內。
如果在街上看到這個女人,你一定會回頭。
她穿着打扮,無一不精,柳葉眉,丹鳳眼,薄施脂粉,淡掃蛾眉,好像“賞心悅目”這個詞,是專門爲她造的一般。
見金鳳卿看向她,她收了扇子,帶着笑,娉娉婷婷地走進屋,在金鳳卿對面坐下。
窗外的知了忽然集體噤聲,屋子裡也沒人再說話,這夏日午後,安靜地出奇。
“有話快說。”金鳳卿撂下杯子,面色不虞。
“金小姐別這麼見外嘛,叨擾小姐,雲子惶恐了。”南城雲子看了看金鳳卿,挑眉笑笑,伸手拿了個杯子,慢悠悠給自己倒了杯水。
淺淺抿了口涼透的茶,南城雲子蹙眉,將杯子放下,手肘撐着下巴,瞟了眼如臨大敵的程媽,同情的看着金鳳卿:“你可真慘,伺候的人都不盡心,連個熱茶都沒有。”
金鳳卿沒理她,她顧自繼續說着:“哎,我可不像你這麼被器重,哎,人比人,簡直是氣死個人啊……你說,你這個院子這麼小,轉身都轉不開,你是怎麼呆下去的呢?要我是你啊……我就呆在金……”
“你不說話的時候,還挺好看!”金鳳卿白了南城雲子一眼,開口打斷她的話。
“有事就說,沒事就滾,這兒不歡迎你!”
南城雲子撇撇嘴,站起身來,垂眼看向金鳳卿:“晚上你過去一趟,七點半,有車來接你。”
說完,站起來,掃了一眼屋子,目光落在那副水袖上,忽然“噗呲”一聲,樂了:“金小姐呀,你好~好~練!”
說完,她打開扇子,在手上搖啊搖,篤悠悠地往外走去。
走出屋子,穿過院子,剛跨出門檻,就見一旁茶攤上一個歪着身子百無聊賴的茶客忽然站起來,畢恭畢敬的向女人鞠躬:“南城小姐好!”
南城雲子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收起之前的慵懶,扭頭,冷冷看向正在被程媽重重關起來的大門。
“看好她!”
——
天快黑的時候,暴雨停了。街巷裡的居民都出來納涼。
三兩成羣的端着馬紮,握着蒲扇,聊着今天的魚是不是新鮮,聊着明天的早餐要準備什麼。
“你聽說了嗎,周老闆下個月要來!”張嫂搖着蒲扇,壓低聲音。
“周老闆?哪個周老闆啊?”李嫂懶散地靠着樹,磕開一顆瓜子,把皮吐出去。
“就是上次你說,你男人在江口聽過的那個!”張嫂拿蒲扇拍了一下李嫂的胳膊。
“呀,周信華周老闆?真的假的?他要來津門?”李嫂一下精神了,把剩下的瓜子全塞到張嫂手裡。
“真的啊,我跟你說,我男人不是在新民大戲院嗎?
這眼見着就要開業了,說邀請周老闆來唱三天打炮戲。”張嫂拿蒲扇遮住嘴,壓低聲音在李嫂耳邊說道。 “呀,我得跟我男人說一聲!你等我啊!”李嫂邊說着邊往家跑。
張嫂正要笑話李嫂,忽然發現邊上的院子裡,出來一個人:烏鴉鴉的頭髮低低綰着,耳上帶着珍珠耳釘,脖子上一條大顆的珍珠項鍊,紫色暗紋的旗袍,黑色高跟鞋……
“切……”看着這姑娘的背影,扔了顆瓜子在嘴裡,把頭扭到一邊。
姑娘假裝沒聽到,徑直走向巷口停的黑色汽車,司機趕緊下來,打開後座車門,迎姑娘上車後,開走了。
看到汽車開走,張嫂努努嘴,不屑的哼了一聲,李嫂也回來了。
“是那個女人吧?”李嫂伸着脖子,朝張嫂視線的方向看過去。
“可不是!”李嫂不屑的翻了個白眼。
“不是說她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姨太太嗎?出入有汽車,又穿金帶銀的!。”
“姨太太?你還真是個蠢的!”李嫂用蒲扇又拍了張嫂一下。
“哼……她可不是什麼正經家的女人!是做哪個的!”張嫂瞥了一眼那扇門,壓低了聲音。
——
伴着幾聲有規律的口哨聲,一隊荷槍實彈的巡邏兵喊着口令從車前跑過。崗哨上執勤的哨兵驗明司機的證件後,向車裡看了看,挪開大門口沉重的木製路障,揮手放行。
這座始建於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的海光寺,在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被侵略者付之一炬。
這座廢墟上建起來的軍營燈火通明。司機熟練的把車開到一個小院子門口,示意姑娘可以下車了。
“金小姐,請您在這裡用些茶點,大佐正在會客。”勤務兵把姑娘領進了院子裡的涼亭,指着石桌上的糕點茶水,恭敬的說道。
“我弟弟呢?”看看燈火通明的院子,她問。
“金少爺還在做功課,晚一些來陪您……”
“嗯……”姑娘不置可否的應了聲,從涼亭走到院子裡的桂花樹下。
這才八月頭,還不到花盛期,只開了零星幾多小花。
她想到那年,如果不是弟弟鬧着要吃桂花糕,姐弟二人帶着奶媽偷偷從狗洞溜出去……他們姐弟倆或許早就去陪着父母和祖父他們長眠地下了吧。
不過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
兩姐弟雖然都活着,雖然都在津門,太平街和海光寺也相隔不遠,卻難得一見。
“金小姐,大佐請您進去。”
姑娘深吸一口氣,定定心神,隨着勤務兵走進那扇清漆雕花的木門。
“金小姐,歡迎歡迎,好久不見,金小姐風采依舊啊……快給金小姐上茶……”一襲菸灰色長衫的土肥原田二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笑着向金鳳卿打招呼。
“不用喝茶了,有什麼事情土肥原先生吩咐吧,我還得趕回去練功呢。”姑娘走到堂屋的官帽椅邊坐下,笑着對土肥原田二說道。
“瑜卿,你怎麼跟大佐說話呢!”一邊端坐的金文季將手中的三才碗重重放下,發出“啪”的脆響。
“原來小叔叔也在啊,恕我眼拙,沒瞧見。”說話的人是她小叔叔金文季。
按道理說,他是這世上除了她弟弟金瑜生以外,僅剩的血親了,只是,她羞於有這樣的親人。
“大佐,不好意思,我們家瑜卿不懂事,您多擔待。”
金文季緊張的站起來,來不及管被他撞翻的茶碗,滿臉的堆笑和土肥原田二解釋。
“我叫金鳳卿……小叔叔……以後別再叫錯了。”看着桌上還在晃動的三才碗蓋,姑娘冷聲道。
“瑜”這個爺爺給的字,從爲土肥原田二做事開始,她就不配了。
“沒事沒事,金小姐是性情中人……那我就長話短說了!”
土肥原田二朝金文季擺擺手,叫來傭人清理了剛被打翻的茶碗,徑自在書桌前坐下。拿起一個文件袋,遞給金鳳卿。
“之前的任務稍作修改。”土肥原田二看着她,摩挲着手裡的扳指,“任務的準備工作不變,只是對象變了。你要不惜一切代價,接近劉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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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大家說兩個事兒,一個是關於土肥原田二,一個是關於文末作者的話。
先說土肥原田二,這個人物在歷史上有原型,他是11區人,二.戰甲級戰犯。也是遠東軍事法庭第一個被處死的戰犯。
在侵華戰爭的那段歲月裡,哪兒哪兒都有這個人。由於怕被河蟹,這個人的名字我只改了一個字。就是“田”字。他的原名叫土肥原田(xian)二。
有讀者跟我反應說看到這個名字會跳戲。就很想笑……唔……我只能說,這本書裡,這個人做的事兒,好像還真的做了。
另外,關於文末作者的話,大家如果有興趣的話,都可以仔細那看看。所有的名字解釋都在裡面~
關於土肥原田二:這個角色的原型是二戰甲級戰犯土肥原賢二,霓虹國侵華頭號間諜。中國人則稱他爲“土匪原”,他在我華從事了近三十年的特務情報工作。1945年戰敗後接受審判,最終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定爲甲級戰犯。經抽籤,第一個被處以絞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