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一輛馬車連環而至,明明快若奔兔,偏偏不緊不慢,兩車之間距離始終保持一個車身,幾乎絲毫不差。便在此時,卻有八匹駿馬從馬車兩旁飛奔而出,超過馬車,一副開路先鋒模樣,一陣風似的直闖武平和龍公子正閒坐着的涼亭。
八匹高頭大馬,俱是鐵青顏色,在烈日中人立長嘶,顯得極是神駿。馬上人黑衣勁裝,頭戴范陽氈笠,腰纏織錦武士中,外罩青花一口鐘風氅,腿打倒趕千層浪裹腿,腳登黑緞搬尖灑鞋,濃黑的眉毛,配着赤紅的面膛,雖然烈日當頭,卻一絲汗也沒出,雄糾糾,氣昂昂,對眼前的衆豪傑絕無半分畏懼之態。
亭中幾人是何等目光,放眼望去,就知道這八人的武功縱未達到一流高手之境,但有如此神態,想必來歷定然不凡。
司馬兄面色一冷,武平在一邊霍然起身。急風響過,武平己橫身擋在馬前,他身軀雖不似雲錚那般高大,但以一身橫擋着八匹健馬,直似全然未將這一羣壯漢駿馬放在眼裡,冷冷道:“不下馬,就滾!”
辭色冰冷,語氣尖銳,對方若未被他駭倒,便該被他激怒,哪知八條大漢端坐在馬上,卻是動也不動,面上既無驚色,亦無怒容,活生生八條大漢,此刻亦似八座泥塑金剛一般。
武平居然也不驚異,面上仍是冰冰冷冷,口中不再說話,左臂突然掄起,一記掌刀揮出劈向馬腿。那匹馬縱也是北地良駒,又怎禁得住這一劈之力,驚嘶一聲,斜斜倒下。武平跟着一腿飛出,看來明明踢不着馬上騎士,但不知怎的,卻偏偏被他踢着了。馬倒地,馬上人卻被踢得飛了出去,如此變生突然,可見武平動作之快,端的快如閃電。
但另七匹人馬,卻仍然動也不動,直似未聞未見。馬上人不動倒也罷了,連七匹馬都不動彈,實是令人驚詫,若非受過嚴格已極之訓練,焉能如此?
羣豪都不禁驚然爲之動容。而武平擊倒了第一匹人馬,卻再也不瞧它一眼,身形展動又向第二匹馬掠去,全身猶如機械一般。從他的表現來看,絕無絲毫情感,似乎只要做一件事,便定要做到底,外來無論任何變化,無論如何令入驚異,也休想改變他的主意。
突聽司馬兄沉聲叱道:“且慢!”
武平一掌原已揮出,卻硬生生頓住,退後三尺,司馬兄的身形已超過了他,朝那七人沉聲道:“貴主人自號瓊花仙子,想也是知書達禮之人,爲何行事如此無禮之至?”
武平冷冷接口:“到了蘇州,竟敢在聽水山莊司馬堂主面前坐不下馬,武某人真不知貴主人究竟是仗着誰的勢力,敢如此大膽?”
七條大漢還是不答話,不遠處卻已有了語聲傳了進來,一字字緩緩道:“我愛怎樣就怎樣,誰也管不着。”語氣當真狂妄已極,但語聲卻是嬌滴清脆,宛如黃鶯出谷。
武平眯起眼睛道:“妙極,妙極,這聲音聽起來,果然是個不錯的女娃娃。”轉首向龍公子一笑:“龍兄,你的機會來了。”
龍公子板着臉道:“休得取笑。”口中雖如此說話,雙手卻情不自禁,正了正帽子,整了整衣衫,作出瀟灑之態,歪起了臉,眉毛一高一低,斜着眼望去,只見一輛華麗得只有畫上才能見到的馬車,被四匹白馬拉了過來,兩條黑衣大漢駕車,兩條錦衣大漢跨着車轅。
龍公子心中一動,暗道:不是說車伕也是個姑娘麼?怎的換了兩條大漢拉車,原先趕車的那女子上哪去了?
司馬兄微微皺眉,眼見那馬車竟筆直地駛到涼亭階前,終於忍不住道:“如此做法,不嫌太張狂了麼?”
車中女子冷冷地道:“你管不着。”
司馬兄縱是心中本有些顧忌,此刻面上不也不禁現出怒容,沉聲道:“姑娘可知道此處乃是蘇州!”
哪知車中女子怒氣比他更大,當下便道:“開門開門……我下去和他說話。”兩條跨着車轅的錦衣大漢,自車座下拖出柄碧玉爲竿,細麻編成的掃帚,首先躍下,將車門前掃得乾乾淨淨。接着,兩個容色照人的垂髫小鬟,捧着卷紅氈,自車廂裡出來,俯下身子,展開紅氈。
車裡忽然傳來一聲嬌笑,一條火紅的身影已經竄了出來。衆人雖然各有心思,卻不妨礙一同朝那女子望去。只見這女子面若雖然姣好,算得上是美女,但衆人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如此美女在他們眼裡卻也算不得絕美,不禁有些失望。
武平嘿然一笑:“龍公子,你怕是要失望了。”
龍公子挑了挑眉,卻沒說話。那女子卻輕聲笑道:“我家仙子還未出來呢,一點眼力都沒有,瓊花仙子是我敢叫的麼?”
武平還沒來得及回話,只見眼前人影一花,已有條白衣人影,俏生生站在紅氈上,先不瞧面貌長得怎樣,單看她那窈窕的身子在那雪白的衣衫和鮮紅的毛氈相映之下,已顯得那股神采飛揚,體態風流,何況她面容之美,更是任何話也描敘不出,若非眼見,誰也難信人間竟有如此絕色。
武平縱然很想鄙夷兩句,卻發現實在開不了那個口,便冷笑道:“不錯,果然漂亮,但縱然美如天仙,也不能對司馬堂主無禮呀?姑娘你到底憑着什麼?我倒想聽聽!”
白衣女子道:“你憑什麼想聽,不妨先說出來再談不遲。”神情冷漠,語聲冷漠,當真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
有很多男人平時並不把一般的嘲弄當一回事,但若這嘲弄是從一位美人口中說出,卻很難有人忍得住。武平便是這樣的人,他聽了白衣女子的話,立即面色一冷,對自己帶來的三十六名屬下做了一個手勢。
那三十六名渾身黑色公衣,腰佩大刀,腰帶間扎着一面銀牌的鐵捕立即大刀出鞘,整齊劃一地朝白衣女子圍了過去。
白衣女子好似沒有瞧見一般,全無一絲動靜。她身前的七名大漢也仍然如先前那般一動不動,彷彿中了天上神仙的定身咒。
但先前那紅衣女子卻動了。她兩手空空,卻飛快地朝正圍過來的捕快掠去,也沒瞧見什麼動作,只有一道紅影在黑色人羣中穿梭而過,便聽見剛纔還威風凜凜的捕快們接二連三地發出淒厲的慘叫,以及鋼刀落地的“鐺鐺”之聲不絕於耳。
“這樣的屬下也好意思拿出來現眼?”紅衣女子竟然已經回到白衣女子身邊,臉上鄙夷地笑着。
武平面色頓時脹如豬肝,竟然憋得說不出話來。
司馬兄盯着紅衣女子看了半天,眼睛一眯,冷然道:“閣下原來是‘摧花手’莫小紅,七年前那一戰之後你竟然沒死,當真是江湖不幸。”
莫小紅毫不介意地一笑:“司馬瑋,你也不必說我,以你行事的手段,若不是身在聽水山莊,處境只怕比我還難堪。”
司馬瑋看了白衣女子一眼,道:“你‘摧花手’莫小紅好歹也是江湖成名之人,不想竟也歸順了這位瓊花仙子,看來你家仙子手底下的實力着實不弱啊,難怪敢在蘇州城中如此肆無顧忌,只不過……瓊花仙子,你可知強龍不壓地頭蛇,寧莊主既然命在下負責蘇州城中事務,在下是不敢不盡心竭力的,仙子行事這般張揚……我勸仙子還是早早離開的好,以免發生什麼不能挽回的事。只要仙子離開蘇州城,你如何行事,在下是萬萬不會多上半句嘴的。”
瓊花仙子原本毫無表情的臉龐上忽然綻放開來,嫣然一笑:“太好了。”
司馬瑋一喜:“仙子可是答應了?”
卻不料瓊花仙子轉過頭,望着自己剛纔來的那條長街的另一頭,笑意盈盈:“果然來了,總算沒有白費心思。”看樣子她說的“太好了”卻跟司馬瑋毫無關係。
司馬瑋面色頓時黑了下來,剛要說話,卻聽見瓊花仙子所望去的那條街頭傳來馬蹄之聲。凝神一望,卻見一大隊白衣騎士正飛奔而來。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白衣騎士們的面容就已經可以看得清了。打頭一人騎着一匹全身墨黑但卻四蹄如雪的高大駿馬,身材魁梧修長,但面容極爲俊雅,竟似在何處見過一般。他的身後緊跟着兩騎,左邊那人相貌平平,並無什麼特殊之處,只是太陽穴高高隆起,看來內功修爲不低。再把目光往右邊一移,司馬瑋立即大吃一驚,脫口叫道:“少莊主?”
八十多騎,恍如一陣疾風,剎那便至,待到馬車前一丈處,隨着那黑馬騎士一拉馬繮,身後八十二人同時勒馬,竟然硬生生地把整個隊伍立在原地,整整齊齊。
黑馬騎士高坐馬上,淡淡地朝衆人掃了一眼,只在龍公子身上略微一停,最後把目光停留在瓊花仙子面上。衆人看着他,心中忍不住嫉妒,天底下怎麼會生出如此俊秀的男人?眼見他一眼不眨地望着瓊花仙子,不禁暗自詛咒:這瓊花仙子冷傲之極,別看你長得俊,照樣要吃癟!
但心思還沒轉完,現實便將他們的奢望打得粉碎。
只見瓊花仙子輕咬朱脣,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有些怒氣但更像撒嬌似的嬌嗔:“賣那舞,我現在後悔那天晚上沒照你的第一個主意辦了,都怪你。”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不論哪方陣營,一齊驚訝萬分——這不奇怪,一個天仙般的女子嬌嗔着對一名男子說“後悔那天晚上沒照你的意思辦”,這實在有些過分引人猜疑了。
瓊花仙子當然便是瓊花郡主蕭芷瓊,黑馬騎士自然便是雲錚了。
雲錚雖然知道蕭芷瓊南下的目的,並且已經決定要破壞她的計劃,但此刻見了她的面才發現自己竟然絲毫沒辦法對她生氣,見了她的面之後甚至心裡異常開心。尤其是當她說到那天晚上在遼營中的情形時,心中更是平白升起了幾分柔情。
只是……雲錚避開她帶着期盼的目光,深吸一口氣,道:“蕭姑娘,眼下卻已經不復當時景況了。”他沒有叫郡主,是因爲不清楚周圍的人是什麼身份,但地上倒着一羣捕快卻是實實在在的,那說明這裡頭很可能有官府中人,如此他說話就不能不有所顧忌了。
蕭芷瓊聽了,面色一黯:“蕭姑娘?……你以前怎麼不是這般叫我?我們不是‘特別的朋友’嗎?”
雲錚別過頭,閉上眼,並不回答,卻道:“你不該來的。”
蕭芷瓊面色有些發白,咬了咬嘴脣:“你若要殺我,不妨現在便出手。”
雲錚默然片刻,長嘆一聲:“你這是何必?憑你瓊花……仙子,什麼樣的年輕俊傑會不願意爲你掏心剖腹,赴湯蹈火,何必記掛一個上天註定的死敵?”
“上天註定的死敵”一落到蕭芷瓊的耳朵,她的臉色瞬間蒼白,只覺得心口被一塊大石堵住,憋得她彷彿隨時都可能窒息一般。眼中泛起一陣水霧,強忍住淚珠,從懷中抽出一張淡雅的紙箋,看了雲錚一眼,忽然猛地把手一抖,那紙箋便好像暗器一般飛射而出。
雲錚伸手一把抓過,小心打開,卻見上面寫着一首小詞:“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享單。終日懨懨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雲錚忽然覺得自己心有些疼,強忍住,小聲道:“很多事,我們都無法改變,或許,這就是宿命。”
蕭芷瓊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卻不說話,任眼中的水霧越聚越厚,似乎隨時都會化作一江春水。雲錚深吸一口氣,堅決地道:“在天下安危面前,我不能自私到只顧自己……我不能任你在江東攪動風雨,就如同那天晚上你所說的,‘爲那百萬生靈,就算艱難,也總要試上一試,豈能坐看不理?’——我也一樣。”
蕭芷瓊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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