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蕭芷瓊怔怔地念着,眼裡竟然有些氤氳之氣,她想起自己南下之前,遼國上京剛剛開春,南燕北飛,兩隻燕子在細雨之中同飛,而她卻在那小亭之中獨自神傷,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心裡那人的情景。
燕子尚能雙宿雙棲,互相吸引的兩個人卻只能南北隔絕,難道真如之前雲錚唸的那段奇怪卻深情的文字一般,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便是那相互瞭望的星星,卻沒有交匯的軌跡?
“爲何我是遼人?爲何你是魏人?”蕭芷瓊幽幽問道。
雲錚不是個口拙之人,只是他卻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遼人還是魏人,這不是問題,問題是遼國和魏國之間的仇恨從何而來。生存、野心,導致了兩個民族和國家之間的世仇,而這個仇恨,雲錚自問至少現在他完全沒有辦法化解。要是這般容易,蕭峰也不用死了,他心中想起金庸筆下那位蕭大俠,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
蕭芷瓊聽他嘆氣,以爲他也是爲此難過,強打笑顏,安慰道:“難得再見,不說這些煩人的事情了——你打算怎麼應付這個朱大人的報復?”
雲錚的目光卻仍然有些飄忽,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蕭芷瓊略有疑惑,擡頭看着他。
雲錚忽然問道:“芷瓊,我想問個事情,不知道你方便講不?”
蕭芷瓊心中有些意外:“什麼事?”面色無恙,心中卻是一緊,莫非他要問遼軍的兵力部署這些?
不過她很快安心了,因爲雲錚只是問:“你們大遼幾乎每年都要對我大魏動兵,或小或大,有時候我都奇怪了,我們雲家軍守得不可謂不嚴密,你們並不能佔什麼便宜,何必一定要每年死傷那麼多人來攻呢?”
蕭芷瓊沉默了片刻,輕嘆道:“若是養得活,也不用每年打草谷了。”
雲錚皺了皺眉:“就是說,你們南下只是爲了搶掠?”
蕭芷瓊面色有些發紅,分辨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也不想自己的兄弟姐妹餓死,不是嗎?”
“所以就餓死別人?”雲錚直視蕭芷瓊的眼睛。
蕭芷瓊別過臉去,小聲道:“我,我改變不了的。”
雲錚嘆了口氣,道:“爲什麼你們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呢?”
蕭芷瓊苦笑:“什麼辦法?不吃飯當神仙麼?”
雲錚一擺手:“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活人還能給尿憋死麼?”忽然想到這句話在蕭芷瓊面前說出來有些不雅,連忙又道:“哪怕找我們大魏幫忙也不是不可以啊。”
蕭芷瓊驚訝於雲錚的異想天開,沒好氣地道:“我如果代表大遼,找你雲少帥借糧食,你肯借給我麼?”
“借當然比較有麻煩,可賣給你們卻不是沒得商量啊。”
蕭芷瓊睜大眼睛:“賣?你們肯賣糧食?要多少錢一石?”
雲錚搖了搖頭:“自然不是收錢的。”
蕭芷瓊更糊塗了:“不收錢怎麼算賣?”心裡卻是一驚,難道他打算拿一筆糧食換我出嫁雲家?心中不禁有些苦澀,自己在他眼裡,也不過就是可以買到的東西麼?
不過雲錚卻笑了起來:“辦法多着呢,譬如我們拿出糧食,你們拿出馬匹,這樣不是就能交換嗎?雙方只須商議出一個交換比例,這生意大可以做得嘛。”
蕭芷瓊這才放心下來,卻發現自己手心裡竟然都汗溼了,但面上卻一副惱火的樣子:“我們大遼最珍貴的戰力就是狼騎,若是把馬匹都賣給你們了,你們來打我們怎麼辦?”
雲錚苦笑道:“你有見過中原王朝好端端地就往北打麼?”他陳懇地道:“芷瓊,我知道你是讀過不少我們漢人的書的,你應該明白,中原人此前往北進攻,無一不是因爲被北方遊牧民族欺負上門,以至於威脅到國家和民族安全,這纔會奮起反擊,若是北方民族安安分分的過日子,你說哪個中原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躍馬揚刀殺到塞北去喝西北風?”
蕭芷瓊眼神一黯:“我知道,中原人視我們爲蠻夷,視草原爲蠻荒之地……你心裡也這樣看我……”
“不!”雲錚打斷道:“所謂‘華夏’、‘蠻夷’,原本便不是從地域來劃分的。《全唐文》中程晏的《內夷檄》說: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於華,吾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倔強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於華,反竄心於夷,吾不謂之華矣。豈止華其名謂之華,夷其名謂之夷邪?華其名有夷其心者,夷其名有華其心者,是知棄仁義忠信於中國者,即爲中國之夷矣,不待四夷之侵我也,有悖命中國,專倨不王,棄彼仁義忠信,則不可與人倫齒,豈不爲中國之夷乎?四夷內向,樂我仁義忠信,願爲人倫齒者,豈不爲四夷之華乎?記吾言者,夷其名尚不爲夷矣,華其名反不如夷其名者也。——可見所謂華夏、夷狄,絕非生於何處,血統何承而定,而取決於其是否擁有符合道德教化的文化、禮儀。若我中原之人皆不知禮,而遼人卻守禮守法,則中原淪爲夷狄,遼人升爲華夏是也。至於蠻荒一說,只能說我漢人乃是農耕民族,並不長於遊牧放獵,不願意生活在自己所不熟悉的環境而已,這無關華夷之辨。”
他陳懇地看着蕭芷瓊:“你是個知書達禮的女子,所以,你完全便是‘華夏’,怎麼也算不得‘夷狄’的。”
雲錚所言不虛,程晏以“禮義”或“仁義忠信”作爲區別華、夷的標準,是從文化而不是種族出發,這種以文化而不以種族或地域作爲區別華、夷的標準,其實早在儒家創始人那裡就已提出。但是,對於“文化”的內涵和範圍,不同時期卻有不同主張。
孔子將音樂、服飾等都作爲區別夷、夏的標準,魯定公十年,齊國和魯國會於夾谷,齊國有司請奏“四方之樂”。於是“旌旄羽襏矛戟劍撥鼓譟而至。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爲好會,夷狄之樂何爲於此!請命有司’。”“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杞國國君成公、桓公、文公,孔子都貶稱爲“子”。其原因是因爲他們“用夷禮”。據杜預注:“杞,先代之後,而迫於東夷,風俗雜壞,言語衣服有時而夷,故《傳》言其夷也。”如果杜預的解釋不誤,那麼孔子將語言、服飾都作爲區別夷夏的標準。而到了唐代,“胡樂”已經作爲“國樂”而登上大雅之堂,唐朝宮廷音樂中的十部樂中,龜茲、疏勒、康國、安國、天竺(或扶南)、高麗、高昌7部都屬於夷狄之樂。而胡人的服飾,也是唐人所喜好的,甚至連達官貴人,往往也胡服騎射,外出巡遊。所以陳黯、程晏以“禮義”或“仁義忠信”作爲區別華、夷的標準,一方面是對孔、孟以來“用夏變夷”思想的進一步發揮,同時也是對唐初以來大量少數民族部落入居內地並且勢力日益強大、民族交流與融合日益加深的現實的反映。
蕭芷瓊雖然也稱博學,卻也第一次聽漢人尤其是雲錚這樣名震中原文壇的大才子分析華夏與夷狄的區別,以往魏人見了遼人,可都是一口一個夷狄、蠻夷的叫的,她忍不住問:“真的嗎?”
雲錚笑起來:“當然,你只要書讀得跟漢人一樣好,但凡碰見有人亂喊什麼蠻夷,就一口一個‘子曰’,一口一個‘聖人云’,包管人家不敢再說。”
蕭芷瓊噗嗤一笑,白了雲錚一眼:“讀了書就了不起嗎?我們遼國皇室可都是不讀書,特別是不讀漢書的。”
“所以他們是夷狄。”雲錚這回卻很不客氣,道:“你可知道爲何我大魏不會因爲養不活人而要攻打別國,而你們大遼卻總是出現這種情況嗎?”
蕭芷瓊搖頭道:“你莫非要說是因爲漢人讀了書?我看不是吧,漢人裡頭讀了書的也只是很少很少一部分,一百個裡面有一個就不錯了。”
雲錚擺擺手:“不,不完全是讀書的問題。書,只是以往經驗、文化的記載,是一種傳承文明的載體,華夏之所以是華夏,是因爲華夏文化的特性。”
蕭芷瓊這回開始有些不懂了,只覺得雲錚說話跟書裡看到的那些子乎者也完全不同,雖然說出來沒那麼玄乎,可似乎更加聽不明白,心裡沒來由地覺得雲錚真是學識淵博,說話竟然深奧至此。
雲錚見她一臉迷惑,便繼續道:“這個最大的特性,就是包容和自省。包容,所以可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自省,所以可以知錯而改,不斷完善。包容,所以趙武靈王可以胡服騎射,唐朝可以以胡服爲美,胡笳爲妙。自省,所以有廉頗負荊請罪……華夏文明傳承了悠久的歷史、經驗,這其中也並非許多人認爲的只是讀書,譬如耕作的進步,也是文明的一種體現。回到先前那個問題,芷瓊,我問你,遼人爲何會吃不飽?”
蕭芷瓊被他說得有些迷糊:“自然是糧食不足。”
“那麼糧食爲何不足呢?”
蕭芷瓊毫不猶豫地道:“天災呀,像上次……不就是因爲雪災嗎?”
雲錚卻搖了搖頭:“大魏也常有災禍,怎麼就沒鬧到一出災禍就只能出兵搶掠的地步?”
蕭芷瓊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想了想,又道:“那是因爲你們中原地方好。”
雲錚哈哈大笑:“怎麼就叫地方好?”
蕭芷瓊被他笑得有些不滿,氣道:“很多地方可以種田,自然是地方好。”
雲錚搖了搖頭:“你們遼國境內也有許多漢兒,他們也種田,而且事實上遼國地廣人稀,能種田、適合種田的地方多了去了,養活你們那點人,說句不客氣的話,就憑你們遼國境內的漢人其實都已經足夠了,只是你們沒有做到而已。”
蕭芷瓊半信半疑:“怎麼可能?難道那些漢兒種田都不用心?”
雲錚再搖頭:“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種得多了,自己也才吃得飽,怎麼可能會不用心?”
蕭芷瓊就奇了:“那爲什麼?”
雲錚道:“我叔父雲岱,想必你是知道的吧?”
蕭芷瓊點點頭:“當然知道。”
雲錚點頭,道:“叔父先在工部,後到戶部,前些日子我與叔父閒談,叔父告訴我許多事情,這些事情雖說算不得什麼軍事機密,但要往大了說,卻也事關我大魏經濟命脈……”
蕭芷瓊見他這麼說,還以爲他猶豫了,雖然很想知道,卻還是道:“你若不方便講,就算了吧,我能理解。”
雲錚搖了搖頭:“不方便講我還對你說這些做什麼?要想老百姓吃得飽飯,其實無非重視農業技術和投資罷了。譬如我大魏,大興水利,大面積開荒,又注重農具改進,農業的發展就很迅速。許多新形田地在我朝出現,例如梯田在山區出現、淤田則是利用河水沖刷形成的淤泥所利用的田地、沙田是海邊的沙淤地、架田是在湖上做木排,上面鋪泥成地等等。這大幅增加了我朝的耕地面積。萬昌二年時,國朝耕地爲三百一十二萬五千兩百餘頃。到萬昌十五年便增加到五百廿四萬七千五百餘頃。還有各種新的農具在我朝出現,例如新式水車龍骨翻車和筒車。代替牛耕的踏犁,用於插秧的鞅馬。這些新工具的出現也讓農作物產量大幅成長。一般農田每年可畝收一石,江浙地區一年可達到二至三石。前些年有人從占城引進耐旱、早熟的稻種,分給江淮兩浙,就是現在我們南方的早稻尖米,又叫占城米、黃秈米。長江流域和珠江流域農業發展迅速。一些北方農作物粟、麥、黍、豆也來到南方。棉花盛行種植於閩、廣地區。茶葉則遍及蘇、浙、皖、閩、贛、鄂、湘、川等地。種桑養蠶和麻的地區也在增加。蘇浙一帶爲何如此受朝廷重視呢?因爲太湖地區稻米產量居全國之首,尤其以現在我們腳下的蘇州府爲最,有‘蘇湖熟,天下足’(指蘇州和湖州)之稱。農作物產量,據戶部文案表明,前朝唐代平均每畝約1.5石(比漢代高50%),而我朝則約2石,比唐時高出約三成。另外甘蔗種植遍佈蘇、浙、閩、廣、等省,糖也已經成廣泛使用的食品,出現了天下第一部關於製糖術的專著:王灼的《糖霜譜》。——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蕭芷瓊大爲震驚,呆立半晌,喃喃道:“難怪……難怪……我雖不清楚大遼境內這些詳細數目,但也聽說過一點,我們每畝只能產一石出頭的糧食,這樣幾乎只有你們大魏一半,難怪你們能養活這麼多人……”
雲錚好像一位聖徒,話中充滿“引導”:“所以,漢人之所以是華夏,乃是因爲知識、文化先進。之所以能享有你們所說的‘好地方’,也是同樣的道理。其實遼國現在雖然看上去荒涼一些,事實上若是遼人能學習漢人的文化,用不了多久,整個遼國都可以建成一座大糧倉,沒有人吃不飽飯,沒有人穿不暖衣……芷瓊,你不想幫他們嗎?不想幫助遼國的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嗎?”
蕭芷瓊目中神采飛揚:“我當然願意,可是我該怎麼做?”
雲錚微笑起來,慢慢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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