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的百姓忽然發現,城裡巡邏的士兵似乎忽然多了起來,尤其是皇宮附近,禁軍、御林軍的巡邏隊交替着出現,連這麼大的風雨都顧不得了。他們身上穿着的牛皮斗篷和牛皮蓑衣也擋不住這麼大的暴雨,早已淋得透溼。可即便如此,這些士兵們仍然在一絲不苟的巡邏,甚至沒有人敢把肚子裡的不滿從嘴裡發泄出來。
皇宮的城門上,士兵的數量也忽然增多了,看那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樣子,很多人都不禁心裡打鼓,難道又有什麼壞消息傳來?抑或是陛下的龍體越發……欠安了?
整個洛陽的氣氛隨着這樣的情形而漸漸沉重起來,誰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即將發生什麼事。
皇宮之中,萬昌很難得的精神極佳,居然起了牀,正坐在龍塌之上跟人下棋。陪皇帝下棋的是老臣張彥玉,曾經的禮部尚書。
萬昌笑着道:“雅培,你也老了,棋風再不復當年殺氣了。”
張彥玉淡淡地道:“臣原本就老了,老了就要服老,所以臣的棋風也就變了。”
萬昌臉色微微一變,哼了一聲,道:“你是在勸朕,也該像你一樣服老,是嗎?”
“臣不敢。”張彥玉的語氣依舊很平和。
萬昌卻不怪他,只是長嘆一聲:“朕,其實何嘗不知道自己老了。萬歲,萬歲,朕從來沒指望過萬歲。朕現在年不過五十,就已經這般模樣了,你說朕哪裡敢去想什麼萬歲?只是……朕一生之夙願,如今正直緊要關頭,若撐得過這一亂,我大魏便如涅槃過後的鳳凰,必將一飛沖天,無人可制。但若是撐不過這一亂……天下會將如何,即便朕也不敢多想了。”
張彥玉默然不語。
萬昌笑道:“我知道你,你定然是不同意秋臨江這般舉動的,是嗎?”
張彥玉這次沒有默然,他點了點頭:“秋相公(相公這個詞,現在還沒用爛,相公一般僅指宰相或閣臣。)的爲人,老臣感佩不已,然則秋相公之新法,老臣實在不敢苟同。如此苛百姓而豐倉稟,實非君子仁政所爲。”
這話說出來,已經有些指責萬昌所行的不是仁政了,如果真要追究的話,這在古時候可是誹謗皇帝的大罪。
但萬昌顯然不打算追究,他又嘆了口氣:“朕何嘗不知秋臨江此法雖可富一時,足以窮萬世?但我大魏到了今時今刻,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時,朕今日不變法,他日朕之子孫必想變法而不可得。爲什麼?因爲有些人不會一直隱忍不發。”
張彥玉沒有說話,他自然知道萬昌這話所指,但他始終覺得雲家並無叛逆之心,倒是皇室對雲家的掣肘極多,想是換了別的人處在雲家的位置上,也定然十分惱火的,雲家這樣的忍耐,已經很不錯了。但這話自然不能跟皇帝說,因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薛宗庭忽然小心翼翼地進來,端着一盆熱水,擰乾毛巾遞給萬昌,道:“陛下,擦把臉吧。”
萬昌拿着毛巾敷了一敷,心裡不知爲何忽然涌起了一股怒氣,扯下臉上的毛巾扔在了地上,深深地呼吸幾次之後,才壓抑着性子,望着薛宗庭說道:“讓你打個水,打了這麼久,幹什麼去了?”
薛宗庭一下子跪了下來,顫着聲音應道:“先前樞密院有要事來報,所以耽擱了陣時間。”
“說!”
“樞密院派在雲府外的眼線……”說到此處,薛宗庭下意識裡看了一眼正緊緊望着自己的張彥玉,又趕緊低下了頭去,“共計十六人,全部被殺。”
萬昌皇帝的臉倏的一下沉凝如冰,在榻上緩緩坐直了身子,望着薛宗庭一言不發。
張彥玉有些發楞,心裡則有些發冷。
那些眼線全死了?雲山帥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難道他不知道陛下讓他安穩地在府裡休息,等的便是找個機會出手對付他?他怎麼不老老實實躲過這一次,卻偏要將這些陛下派出去的人全部殺了?難道他不怕激怒陛下?
萬昌皇帝臉上的冰霜之色卻在這一刻緩緩融化了,他的脣角微翹,帶着一絲譏諷之意笑了起來,平靜說道:“繼續派人過去,朕之天下,億萬子民,難道他雲重山一個人就殺得光?”
雲國公府的正門大開,燈火高懸,將北城這半條街都照耀的清清楚楚,有如白晝一般,一貫雍容孤高的山帥雲嵐穿着一襲雲家特有的白色錦袍,從燈火照不到的陰影中走了過來,在街上那些穿着官服,亮明身份人的驚恐目光注視中,緩緩走到了自家的大門。
雲嵐的手中提着一把劍,一把正在滴血的長劍。
雲家忠於大魏,但大魏並不等同於林家,更不等同於某一個皇帝。雲嵐可以爲萬昌皇帝平定江山,震懾天下,但既然皇帝仍然不能容忍雲家的強大,一定要動手,那麼雲家也絕不坐以待斃。
所以他也動手了,沒有利用任何不足道之的權勢,也沒有使用任何自己可以使用的下屬,他只是親自踏出了雲國公府那高高的門檻,拔出了身後冷冷的長劍,在黑夜裡走了一遭,殺了十六個人。
雲國公府正門口的燈籠高懸,北城的長街中火把齊集,照耀的有如白晝。幾位官員看着被從四處街巷裡擡出來的血淋淋屍首,面面相覷,心生寒意,面色慘白,不知該如何言語,他們向來深知這位山帥大人脾氣孤高古怪,一貫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厲害角色,可是他們依然想不明白,爲什麼山帥要冒着陛下震怒,將之捉拿入獄的危險,當着這麼多的人面,殺了這麼多的人。
是的,官員們都很清楚,那些被堆在馬車中的死屍都是宮裡樞密院派出來的得力探子,所針對的目標就是雲國公府裡的這位大帥,也難怪雲山帥會如此憤怒,然而憤怒的後續手段難道便是這樣殘暴的殺戮?這,還有沒有一點君臣之禮?
從內廷樞密院,到天機閣,到刑部……大魏的朝堂之上各部衙門,只怕都已經習慣了派出探子去打聽自己需要的消息和情報,尤其是前兩個可怕的存在,更是不知道在這洛陽各大王公府、大臣宅裡安插了多少密探,樞密院更是做這種事情的老手。據傳言說,樞密院現如今已經做到了在每一位六品以上京官地府裡安插釘子的水準。
關於釘子的事情,在京都地官場中並不是一個秘密,官員們也都已經習慣了這點,即便官員們某一日因爲某些蹊蹺事,發現了府中有樞密院或是天機閣的奸細,特別是樞密院的奸細,他們卻依然只有傻傻地裝作分不清楚,若是實在裝不下去了,也只得好好的供着。然後在言語上提醒對方几聲,好生禮貌地將對方送出府宅,送回對方的衙門。
因爲官員們清楚。這些密探,特別是樞密院的釘子,代表的是陛下的眼睛,是朝廷的威嚴,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有官員會像今日的山帥大人這樣,極爲冷酷狂傲地將這些釘子全部殺了。
刑部副侍郎看了一眼面色難堪的洛陽府尹一眼,壓低聲音說道:“何大人,今兒這事到底怎麼回上去,恐怕還得是您去問問國公爺啊。”
當街殺人,已是觸犯了大魏律裡的死罪條疏,即便雲國公既尊且貴。入了八議地範圍,還有太祖的丹書鐵劵在,萬事可免死罪,可是活罪依然難饒,更何況他今日殺的這些人,暗底裡都還有樞密院的身份。只是雲嵐就那樣在火光的環繞中面無表情地走了回去。當着衆官員的面提着那把冰冷之極的長劍,面色冷漠平靜,此時此刻,又有誰敢上前去捉他?
此時官員之中,唯有洛陽府尹何寬應管此事。何寬的心裡像是吃了黃蓮一般苦,他知道這些同僚在畏懼什麼。雲國公啊,麾下強兵二三十萬,前幾日傳來的消息更是震撼人心,雲世子十五萬大軍大破北方強敵遼國,打得偌大的遼國割地求饒,甚至還巴巴地獻出了一位公主,請求跟雲家和親。這種事情可是史上未有的喜事,可是這也說明了一點,那就是雲家大軍的威力。
他只好佝着身子走到了雲府地正門口,極鄭重肅然地對雲嵐深深地行了一禮,然後輕聲問了幾句。
雲嵐此時面無表情地坐在長凳上,那把長劍就扔在他的腳下,看到何寬上前也不怎麼吃驚,冷着臉應了幾句。
那些官員畏懼不敢上前,也不知道這二人究竟說了些什麼,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待何寬從石階上走下來後,刑部侍郎皺着眉頭說道:“國公爺怎麼說來着?這事兒可不是小事兒,當街殺人,就算鬧到太常寺去,也總得給個交代。”
讓刑部十三衙門出動人手進雲國公府抓人,這位侍郎大人可沒有這個魄力,然而大魏律在上,這些官員眼看着這一幕,也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不知道雲嵐先前和何寬說了些什麼,這位京都府尹已經沒有太多地惶然之色,面色平靜說道:“國公爺說了,最近遼國吃了敗仗,洛陽就有些不太平,國公府查到有些遼國的宵小前來找事,你們也知道,雲國公府跟遼人不共戴天,既然有這樣的消息,山帥自然有些緊張,所以先前膳後在府外各街巷裡走了一圈,看着了一些扎眼的人物,一瞧便不是正經人,所以盤問了幾句,沒料着那些人竟是狗膽包天,居然取出兇器向國公爺行兇,國公爺當然不會和這些奸人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