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鳩摩智微笑淡然說出“殊不敢當”四字之時,莫說少林衆僧,便是神山上人、觀心大師等幾位高僧也是一陣愕然,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於此,這吐蕃國師莫非瘋了不成!
達摩祖師東來中土,於熊耳山面壁九年,創下少林一脈武學。其後數百年來,歷代武學修爲超凡入聖的高僧大德苦心研創,方有名震天下的少林七十二般絕技。這七十二門絕技每一種均是極其艱難繁複,有的專練下盤,有的專練輕功,有的以拳掌見長,有的以暗器取勝,或刀或棒,或劍或槍,每一門各有特長,使劍者不能使禪杖,擅大力神拳者不得收發暗器,種種難處,不一而足。
雖有人同時精通五六門絕技,那也是以相互不牴觸爲限。譬如玄生和波羅星都練了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法,皆因此三門絕技都是手上的功夫。
故老相傳,少林寺上代高僧之中有人兼通一十三門絕技,比南少林武學天資百年不遇的空智大師還要多出兩門,號稱“十三絕神僧”,然少林寺建寺數百年來,也只此一人而已。
少林諸位高僧固然深知,神山道清等也通曉其理,因此衆僧聽得鳩摩智竟然自稱一人身兼七十二門絕技,都以爲那不過是欺人之談。
況且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中,有十數門絕技異常難練,縱是天資極高之人,畢生苦修一門,也未必一定能夠練成。好似一指禪、如來神掌、羅漢伏魔神通、金剛不壞體神功這等最爲艱難的絕學,數百年來除了達摩祖師之外,還沒有第二人可以練至登峰造極之境。少林絕技修習之難,由此可見一斑。
此時少林全寺僧衆千餘人在此,以千餘僧衆所會合並,七十二項絕技也數不周全。眼下鳩摩智不過四十餘歲年紀,就算每年練成一門絕技,那也需要七十二年的功夫,難道他在一年之中竟然可以練成數種?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臉上仍不脫恭謹之色,合十道:“國師非我少林中人,然則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這三項功夫,卻也精通麼?”
只見鳩摩智緩緩站起,微笑道:“不敢,還請玄生大師指教。”說着上前兩步,身形微側,左掌平舉,右拳呼的一聲直擊出去,如來佛座前一口燒香的銅鼎受其拳勁,鏜的一聲,跳了起來,正是大金剛拳法中的一招“洛鐘東應”!
鳩摩智拳不着鼎而銅鼎發聲,還不算如何艱難,但這一拳明明是向前擊出,銅鼎卻向上跳,可見拳力之巧,實已得“大金剛拳”之秘要。
鳩摩智不等銅鼎落下,左手反拍一掌,正是般若掌法中的一招“懾服外道”,但見銅鼎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啪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只是鼎中許多香灰散開,煙霧瀰漫,一時也看不清是什麼物件。
此時“洛鐘東應”那一招的餘力已盡,銅鼎便即下落。鳩摩智伸出右手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渾厚凌厲的指力射將過去,那銅鼎忽然向左移開半尺。鳩摩智連捺三下,銅鼎便向左橫移了一尺半,這才真正落下。
少林衆高僧齊宣佛號,心下歎服,鳩摩智這三指看似平凡無奇,實則所蘊蓄的功力已到了超凡入聖的境地,正是摩訶指法裡的一式絕招,叫做“三入地獄”,意思是說修習這三捺之苦,便如同進了三次地獄一般。
只見香灰漸漸散落,露出地下一塊手掌大的東西來,衆僧一見,不禁驚呼出聲,原來竟是一隻黃銅手掌,五指宛然,掌緣閃閃生光,燦爛如金,掌背卻呈灰綠色。
鳩摩智袍袖一拂,笑道:“這‘袈裟伏魔功’練得不精之處,還請方丈師兄指教。”一句話方罷,他身前七尺外的那隻銅鼎宛如活了一般,忽然連打了幾個轉,待轉定之後,本來向內的一側轉而向外,但見鼎身正中被剜去了一隻手掌之形,割口處也是黃光燦爛。殿內輩分較低的僧衆這才明白,鳩摩智適才使出“般若掌”,掌力竟有如寶刀利刃,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塊黃銅,羣僧無不駭然失色!
玄生見他出手三招,無不遠勝於己,霎時間心喪若死,躬身合十道:“國師神技,令小僧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鳩摩智最後所使的“袈裟伏魔功”,是玄慈方丈的生平絕技。他畢生在這門武功上着實花去了不少時日,以致頗誤禪學進修,有時不免也暗自後悔,覺得爲了一拂之純,窮年累月的練將下去,實甚無謂。但有時又想到自己這門袖功,足可獨步天下,也覺安慰。然而他一見鳩摩智隨意拂袖,瀟灑自在,而口中談笑,袍袖已動,竟不怕發聲而泄了真氣,更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
霎時間,大殿上寂靜無聲,人人均爲鳩摩智的絕世神功所震懾。
過了良久,玄慈方丈長嘆一聲,苦澀道:“老衲今日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老衲數十年苦學,在國師眼中實是不足一曬。或許正如國師所言,我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技,確是傳自……傳自天竺。國師從原地習得秘奧,以致比我中土高明……高明得多。波羅星師兄,少林寺淺水難養蛟龍,福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請自便吧!”玄慈這幾句話說得殿內衆僧無不心酸,紛紛低下頭去。
鳩摩智不動聲色,合十道:“善哉善哉,方丈師兄何必太謙?”
玄慈此言一出,哲羅星和波羅星當即喜動顏色。神山上人卻是又喜又怒——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三項少林絕技,玄慈既已放他離去,那麼便有機會得到這三門絕學。以自己的資質聰穎,只要花上個三年五載,這三項少林絕技就可變成清涼寺的絕學,自己便是這三門絕技的創始鼻祖。
愁的是此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全是鳩摩智突然現身,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到極點,已然控制全局,自己想從波羅星手中取得好處,多半還要看他的臉色。再者波羅星所盜的少林絕技不過寥寥數門,又如何能與鳩摩智所學相比?世上既有鳩摩智其人,則自己一切圖謀,不論成敗,都已殊不足道。
此時少林合寺僧衆個個垂頭喪氣,都明白方丈被逼得說出那番話來,乃是自認少林武功技不如人。少林派數百年來享譽天下,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執中原武學之牛耳。然而這麼一來,不但少林寺一敗塗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面前大大丟了顏面,即便觀心、道清、覺賢、融智、神音諸僧也均感面目無光,事情演變到如此田地,實非他們初上少林時所能預料。
其實玄慈方丈心中已然熟思再三,少林寺之所以扣留波羅星,全是爲了不令本寺武功絕技泄露在外。但眼見鳩摩智如此神功,即使他未必當真盡得本寺七十二門絕技,爲數也定然不少,那再強行扣留波羅星又有何益?
波羅星所盜少林絕技不過寥寥數項,比之鳩摩智實不可同日而語。這位大輪明王的武功深不可測,本寺諸僧無一人是他的敵手,若說寺中衆高手一擁而上,倚多爲勝,那豈不是變成了下三濫的無賴匪類,又豈是少林派所能爲之?
想波羅星今日下山,不出半月,此事江湖上必然傳的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少林派從此再不能領袖武林,自己也無顏再做少林方丈。這一切玄慈全部瞭然於胸,但形勢所迫,若非如斯,焉有第二條路好走?
殿上少林僧衆個個神色慘然,不少前輩高僧更是淚水涔涔滾落,悲痛至極。只有小寶瞧得清楚,鳩摩智所使的少林絕技,招數是對的,但運用那些掌法、指法的內功,卻是逍遙派的“小無相功”!
這“小無相功”他最先得自無崖子,天山童姥傳他“逍遙折梅手”的歌訣時,發覺他身有此功,曾經大爲惱火。當年逍遙子授徒,分別傳了天山童姥、無崖子和李秋水一門絕學,這“小無相功”逍遙子便只傳了李秋水一人。小寶既然從無崖子身上得到“小無相功”的功力,那麼無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關係自是不問可知,因此天山童姥纔會大發脾氣。
等到後來李秋水臨終前將“小無相功”的心法傳給了小寶,這貨又在靈鷲宮的石壁上盡得逍遙派武學精奧,纔將“小無相功”徹底學會。
逍遙子天縱奇才,所創武功包羅萬有,但多以道家爲根基。“小無相功”更是純粹的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爲,神遊太虛,較之佛門武功中的“無色無相”之法,名雖略同,實則大異。小寶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語音,心中已知他的“小無相功”修爲精深。此後見他使動諸項少林絕技,招數雖是變幻多端,卻全是以“小無相功”催動而發,不像玄生與波羅星對打,從內至外用的全是佛門功夫。而且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各有不同的內功心法,涇渭分明,截不相混。
然而少林高手衆多,卻無一人瞧出此中不同,皆因“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威力強勁,又是純系道家的功夫,而大殿上卻無一人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去修習道家內功,如何看得出來。何況“小無相功”是以“無相”二字爲要旨,不着形相,無跡可尋,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無法看穿。
玄慈、玄生等玄字輩的高僧自也察覺鳩摩智的內功與少林派的內功頗有不同,但想天竺與中土所傳略有差異,實屬常情。此時距達摩祖師創派已有數百年之久,加之東西兩地,相隔萬里,少林絕技又多經歷代高僧創新變化,精研修正,兩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樣,反而不合道理,是以衆僧絲毫不起疑心。
只是小寶雖知鳩摩智的少林七十二絕技的武功秘籍副本,都是得自於潛藏於少林寺中三十年之久的慕容博之手,但他猜之不透的是何以鳩摩智這個吐蕃僧人竟會精通他逍遙派的獨門內功,難道李秋水天生性喜美男,口味獨特,連這寶相莊嚴的番僧也沒放過?看來這其中的謎團只有等日後前往西夏國娶了銀川公主,再行探查,或許能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這貨心裡胡思亂想,那邊鳩摩智卻已淡淡說道:“方丈既已如此說,那便是自認貴派的七十二門絕技,實在並非貴派所創。這個‘絕’字……小僧看來,怕是要改一改了。”
玄慈方丈默然不語,心如刀割,忽聽玄字輩中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厲聲道:“國師已佔上風,本寺方丈亦許天竺番僧自行離去,何以仍是如此咄咄逼人,不留絲毫餘地?”
鳩摩智微笑道:“小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以便告知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此散了,諸位高僧分投清涼、普渡諸寺託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浪得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衆僧涵養再好,也都忍不住紛紛大聲呵斥。羣僧此時方纔明白,鳩摩智此番前來,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武學聖地,便如蒙古人一般心思,於他吐蕃國也是大有好處。
便在此時,大殿內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大輪明王,你也是佛門高僧,何以這般無賴,行那卑鄙齷齪之事?我少林七十二般絕技,每一門都有不同的內功心法,乃是佛門武學。而明王所使的少林武功,不過徒具招數,所用內功卻是源自道家的逍遙派的‘小無相功’,這豈不是指鹿爲馬,混淆是非?道佛兩門,截然不同,明王自欺欺人,當真是可笑之極!”這聲音忽高忽低,忽東忽西,在偌大的佛殿內四面迴盪,竟無一人能夠尋出發聲者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