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葬禮和典禮(中)

丐幫數百年曆史上,從無一任幫主好似蕭峰做的這般艱辛。當年蕭峰攻克三大難題,立下七大功勞,終於接掌幫主大位之日,丐幫總舵,君山之上,可謂人山人海,盛況空前。莫說丐幫之人,便是整個江湖都對蕭峰繼任丐幫幫主心服口服,彼時中原武林“北喬峰”的聲譽可謂一時無兩。

然而不過短短數年,蕭峰突遭變故,被逐出幫,此後蒙冤受屈,遭武林唾罵,直至少室山英雄大會,蕭遠山和慕容博突然現身,這才揭開了昔年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往事真相。

三十年彈指一瞬,塵封了多少恩怨情仇,蕭峰父子驚喜重逢,他也因此得以洗脫殺義父、殺義母、殺恩師的無邊惡名。然則江湖羣豪一句“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便讓蕭峰所受的無數冤屈淡然隨風飄散,而他的父親卻和三十年來無日不忘,恨入骨髓的大仇人在無名老僧的點化下,一齊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就此解脫。

那時江湖上仍有許多死於蕭遠山掌下之人的親友故交對蕭氏父子恨意難消,蕭峰雖得以冤屈昭雪,但一世英名卻大大受損。直至蕭峰寧死不從遼帝旨意,率軍南侵大宋的消息傳到中原武林,昔日英雄俠義的無敵光環瞬間重新附體,江湖羣雄人人讚頌,丐幫上下追悔莫及。此後羣雄畢集遼國皇都,援救困獸於籠的蕭大俠,雁門關外雖然某人無恥的搶去了結拜兄長的風頭,以武力脅迫耶律洪基盟誓終其一生不使一兵一卒南侵半步,就此立下蓋世奇功,但大半原因卻是害怕倘若蕭峰親自出手,事成後定會自覺無顏立於天地,折箭自戕。

蕭峰自認爲是契丹叛逆,一時間心灰意冷,任憑舊日同袍涕淚相求,黃蓉親自誠懇相勸,仍不願重任丐幫幫主,遂婉言拒絕,孑然而去,徑往長白山女真部落和完顏阿骨打一起狩獵飲酒,避世而居。

龍小寶心知大哥此去實是擔憂耶律洪基羞惱之下,遷怒於女真一族,多半是心存相助之意。這貨豈會任由義兄身處兇險境地?是以在雁門關外,宋遼交界的羣山峻嶺之中伏下一支精銳之旅,暗使精幹教徒潛入南京,密切關注遼國皇帝的動靜,一旦覺耶律洪基有揮軍剿滅女真族的意向,便即火傳訊,伏兵自會急往救援。

不僅如此,龍小寶早已打定主意,倘若契丹、女真一旦開戰,這貨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想辦法在耶律洪基的身上種下幾片“生死符”,再次脅迫大遼皇帝退兵,令其一生一世不得安寧。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子報仇,從早到晚!

雁門關外兄弟分別不過月餘,小寶便已收到遼軍集結,意欲清剿女真的訊報,但沒等耶律洪基御駕親征,傾瀉滿腔怒火,卻忽然收到女真族再度北遷,已深入茫茫雪原林海,退至長白山脈極深處的原始莽荒之地的消息。這麼一來,遼兵莫說剿滅,便是想要尋到女真人的蹤跡,也是千難萬難——長白山深處終年積雪不化,酷寒至極,無路可行,人蹤不至,除了世居百年,強悍絕倫的女真人,天下還有何族可在此等近乎絕境之地繁衍生存?

耶律洪基無從泄,差點憋出內傷,只好恨恨收兵。倒是蕭峰武功蓋世,體魄雄健,再如何兇險惡劣的地方都能去得,自此天高地遠,逍遙自在。女真族本就生活十分艱辛,此番被迫遷徙,處境更加糟糕,蕭峰自覺乃是爲己所累,因此每隔一月,便在莽荒雪山中四處遊獵,少則兩月,多則半年,憑他的身手,什麼虎豹狼熊,飛禽走獸,絕難逃過他一雙鐵掌,是以次次滿載而歸。女真人大多殘忍彪悍,只有真正的勇者才能得到他們真心的敬服,是以族內老小均不以蕭峰是契丹人而生嫌隙,人人對他十分敬重。

空閒之時,蕭峰便叫完顏阿骨打挑選族內精悍勇士,傳授一些武功。女真人兇悍絕倫,個個能征慣戰,內功修習不得,各種外門硬功練起來卻是得心應手,事半功倍。而且部族世代居於險峻苦寒之地,基本依靠狩獵爲生,生活固然異常艱苦,不過在這等惡劣至極的環境中繁衍生存,對增強身體的磨礪,增進武功的修爲倒是大有裨益。蕭峰原本便是天下有數的絕頂高手,武林戰神,如此忽忽數年,不但許多女真族的成年男子身手矯捷遠勝從前,他自身的武功亦是大有進境,更勝往昔。

到得今時今日,蕭峰歷經無數磨難,幾經波折,曾受萬衆欽佩仰望,亦曾四海飄零無依,猶自俠名博於天下!

江湖上誰能不服?誰敢不敬?他突然現身峨眉,又豈能不叫羣雄震動!

當夜小寶與蕭峰便在丐幫駐地痛飲了一場,自然也少不了好酒如命的令狐沖。兄弟幾個多日不見,自然要開快暢飲,豈料蕭峰的酒量更爲可怖。先是羣丐輪流上前敬酒,不消一個時辰便已醉倒一大片。跟着楊逍、範遙等明教豪傑輪番上陣,便是俞蓮舟和張松溪也跑過來敬了蕭峰幾碗。結果大夥兒拼了半夜,蕭峰固然也有八分醉意,但在場衆人除了小寶尚可勉強硬撐不倒,餘者無不醉眼歪斜,腳步踉蹌,乃至呼呼大睡,夢裡猶在胡言亂語。

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衆人方纔6續醒來,其餘各幫派早已上山而去,大夥兒趕緊淨面更衣,匆匆用過飯後,便往峨眉金頂趕去。明教、丐幫、恆山派一起出,經兩河口、白龍洞、清音閣、洗象池、九老洞、長壽巖、捨身崖而至金頂腳下的接引殿前,但見各路英雄早已畢集於此。

此番羣雄匯聚,主旨是來祭奠滅絕師太,因此各幫各派隨行之人甚少——好似嵩山少林寺除玄慈方丈親臨之外,只有玄生、玄葉、玄慚、玄愧四位大師,以及十八羅漢相隨。南少林路途遙遠,空聞方丈年高體邁,未曾親至,空智和空性二位大師便只帶了幾個圓字輩弟子風塵僕僕而來,更爲簡約。

崑崙、崆峒各派亦是如此輕裝簡從,而“五嶽劍派”除了令狐沖這個總掌門帶着恆山派七位高輩分的女尼,以極十餘名低輩女徒隨行前來祭奠,其它四嶽竟只派遣了門下弟子前來觀禮——自從左冷禪、嶽不羣、天門道長相繼離世之後,嵩山、華山、泰山三派的聲威已大不如前,門下也沒什麼特別傑出的青年才俊可以拿得出手。南嶽衡山的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倒還在世,不過衡山派行事向來低調,莫大先生更是素來不喜拋頭露面,也只派遣自己的大徒弟做個代表了事。

因此昔年聲勢鼎盛,風頭一時無兩的五嶽劍派,如今看起來頗顯人才凋零。

丐幫來的人數最多,明教也近百人,不過兩家都是頗爲知禮,今日上山的只有各自的腦人物,隨行的普通幫衆教徒,均留在半山腰的華嚴頂、天池峰一帶等候。

蕭峰和小寶並肩而行,各路英雄見了,主動讓開道路。只要不是敵人,小寶見誰都是滿面春風,笑容可掬,蕭峰亦非恃才傲物之人,哥倆兒一路抱拳行禮,嘻嘻哈哈剛到接引殿前,便有鐘聲自金頂之上傳來。但聞鐘聲響個不停,接引殿中門緩緩開啓,兩行峨嵋女弟子魚貫而出,不論僧俗,盡皆身穿黑衣,神情異常肅穆。羣雄登時收起笑臉,噤聲而立,只見當先的卻是兩個俗家婦人,正是昔年在“蝴蝶谷”曾與小寶打過交道的丁敏君、貝錦儀二女。

滅絕師太突然逝世,紀曉芙自然也得知了消息。當年滅絕師太雖然因爲楊逍要對她處以極刑,甚至連幼小的楊不悔也要一併懲治,紀曉芙卻從來沒有真正恨過自己的師父。她得知師尊亡故,大哭一場,本想不顧一切前往峨嵋山爲滅絕師太叩頭送行,但楊逍卻知倘若夫妻二人同去,多半會引起峨嵋派的誤會,釀成不必要的矛盾。楊逍勸解半晌,紀曉芙本也是個識大體的聰慧女子,便即強忍悲傷,焚香遙拜,不再強求親往祭奠恩師。

當初丁敏君因爲心中嫉妒而與紀曉芙交惡,貝錦儀卻和紀曉芙私交甚篤,情同姐妹。此刻二女耳觀鼻鼻觀心,恍若對小寶、楊逍等人視而不見一般,向衆人行了一禮,貝錦儀道:“敝派新掌門請諸位午時齊上金頂,祭拜家師。今日衆多武林前輩,江湖豪傑遠道而來,敝派自掌門以下,無不感激,在此深表謝意。”說着數十位女弟子又向羣雄深施一禮。

所謂“死者爲大”,這當口即便與峨眉派曾有過節之人,亦是誠懇回禮。有人叫道:“滅絕師太望重於武林,不幸逝世,我等前來給他老人家磕幾個頭,那是理所應當。貝女俠不必客氣!”

“這位仁兄說的極是!師太生前一劍在手,掃蕩羣魔,匡扶正義,誰人不敬?大夥兒前來爲他老人家送行,乃是武林同道的本分。”

不少人紛紛開口,說的都是敬仰讚頌之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貝錦儀道:“諸位盛情,峨嵋派一一記在心裡。然則今日要先爲家師送行,敝派新掌門有言相告——師太生前最喜清靜,人太多了怕是反而不喜,便請各幫派的掌門、領上山祭拜,其餘各位暫且於接引殿內歇息,待得葬禮過後,再邀請諸位上山觀看新掌門的繼任典禮。敝派絕無輕慢之意,還請諸位原諒則個。”

羣雄聽了這話,雖然大半人不能前往金頂祭拜,心下微感失望,但峨眉派的請求倒也無可厚非。縱使還有少數人心懷不滿,但眼見連少林寺十八羅漢都留了下來,些許不快登時消泯——少林十八羅漢威名極盛,大半江湖幫派的領都有所不及,他們都沒自恃身份上山,那些崖岸自高者還有什麼不滿的呢?

如此一來,夠格上峨嵋金頂祭拜滅絕師太的全是各派掌門,各幫領,以及名動江湖的一流高手——至於蕭峰,他一個人就足以和各門各派平起平坐,甚至過猶不及。

當下便以南北少林和武當派爲,明教丐幫隨後,衆人神情肅然,緩步而上,待到峰頂之時,又見峨眉衆尼恭候。這回當先的便是滅絕師太的頂門大弟子靜玄師太,小寶目光掃過,果然不見周芷若的清麗身影,心道這丫頭即便在南少林大顯身手,威懾羣雄,但一個未至雙十年華的少女接任武林名門大派的掌門尊位,也難怪江湖上衆說紛紜,頗有微詞。

峨眉金頂之上有十餘座殿宇,雖然遠遠不及少林寺和天龍寺那般恢宏壯觀,亦是不同凡俗。當中大殿之上懸掛着一道金匾,上書四個金燦燦的大字——佛光普照。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愈耀眼生輝。然則此刻踏足於此的均是武林中響噹噹的風雲人物,都知道滅絕師太生前清修授徒之地,乃是峨眉山最高峰的萬佛頂。據說那裡只有一座小廟,清幽肅靜,很是簡樸。這金頂之上的殿宇多數用來接待外客,亦是低輩雜役弟子和俗家弟子的居所。平日裡只在舉行什麼佛門盛會之時,峨眉羣尼方纔盡數聚集於此。

衆人進了大殿,參拜佛祖金身完畢,靜玄等靜字輩的尼姑引領衆人徑往殿後。出了大殿,便是一片空曠之地,前方不遠聳立着一座古樸的七層石塔。只見塔前白幡飄動,中間是一座石臺,臺上放着一張好大的香案,供奉着滅絕師太的靈位。便在石臺前方,一名少女長如雲,清麗無雙,神色冰冷至極,身着黑色長袍,正是峨眉派的新晉掌門,周芷若。

明教羣豪一路上得金頂,旁觀羣尼對少林武當各派尊長甚爲禮敬,唯獨對明教與丐幫頗爲冷漠。範遙早知南少林英雄會上,龍小寶將峨嵋派打得一敗塗地之事,當時便小聲譏諷道:“這羣娘們兒枉爲出家之人,恁地小氣!”此刻見到周芷若這冰山美人,忍不住又嘀咕道:“這小丫頭美則美矣,怎麼好似沒有一絲人氣?日後哪個男子娶了她,便等若娶了一大塊寒冰,豈不糟糕?”

楊逍給他講述“屠獅英雄會”的時候,因爲顧及到武當、峨眉兩大派的顏面,故意略過宋青書不提,所以範遙並不知道周芷若已然“成親”之事。他聲音雖然極低,身後的周顛卻聽得清楚,忍不住接口道:“範右使有所不知,這位周掌門的丈夫便是武當派的逆徒宋青書,現下早已死的乾淨,她其實是個寡婦……”楊逍和韋一笑不約而同大聲咳嗽,心想好在此話只有咱們兄弟聽見,倘若落在峨眉弟子的耳中,決計不會善罷甘休。

忽聽得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各位前輩,各位掌門遠道至此,本座謝過大家。請諸位落座,家師的祭奠儀式,即刻開始。”說罷玉手輕揮,鐘聲又響,衆人漠然分成兩邊就座。

三十三位尼姑盤膝坐在石臺之前,右手捻着佛珠,左手單掌放在胸前,齊聲低誦經文。轉瞬之間,峨眉金頂之上瀰漫出了一股淡淡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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