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你怎麼能將自己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你是存心要讓我心疼死嗎?”不待華靈素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門後,韓青瑤已忍不住再次抓過孔琉玥骨瘦如柴的手,低聲嗚咽起來。
她這一次哭,雖不比方纔的放聲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才越是讓人瞧了心酸心痛,也越是能勾起旁人的淚意。
孔琉玥原本就一直強忍着,當下如何還忍得住?只看了韓青瑤一眼,哽聲說了一句:“若淳,我……”強忍了許久的淚水已是忍不住決了堤。
而韓青瑤見她終於哭了出來,反倒放了心,也顧不得去拭自己的淚了,自襟間取了帕子便要給她拭淚。
但只孔琉玥這場哭可說是強忍了一個多月的,如今終於找到了發泄口,一時半會兒間又怎麼可能停得下來?韓青瑤越是給她拭淚,她的淚便流得越快,也流得越多,很快便將韓青瑤的帕子給浸溼了。
韓青瑤見狀,便也不給她拭淚了,直接便將她擁進懷裡,仍由她發泄起自己憋了這麼久的情緒來。
孔琉玥被韓青瑤擁進自己溫暖馨香的懷抱裡,似是一條漂流在外多年的小船終於找到了自己停泊的港灣一般,這些日子以來心裡的委屈、壓抑、悲憤、難過……等等各種各樣的情緒,便都一股腦兒全傾瀉了出來,以致她這一哭,便足足哭了大半個時辰,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感受到懷裡的人兒終於平靜了下來,韓青瑤輕輕鬆開她,細細爲她拭盡了臉上的殘淚,才起身走到當中的桌前,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柔聲說道:“喝了熱茶,心裡會好受許多。”
孔琉玥接過,喝了半盞,才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已經好多了。”
“已經好多了就好!”韓青瑤點頭,“那我們也該算算賬了!”
說着不待孔琉玥有所反應,已攸地沉下了臉來,怒聲說道:“好你個何田田,你是不是以爲如今你年紀比我大,你就真忘記我纔是姐姐你纔是妹妹了?我告訴你,今兒個就算我只是一個三歲的蘿莉,而你卻是一個八十老嫗,我也是你姐姐,就一直管得你!我問你,是誰讓你不吃東西折磨自己的?穿越一場,你倒學會玩兒自虐了,看不出來啊你!你看看你現在這樣鬼樣子,瘦得跟竹竿兒似的,你是要氣死我嗎?不就一個男人,還是一個N手貨老男人嗎,值得你爲了他這樣折磨你自己?他傅城恆算什麼東西!惹毛了我,我等會兒就把你帶走,回去後立刻給你找個比丫好一千倍一萬倍的男人,將你風風光光嫁過去,讓丫知道,你行情好着呢,他有多遠死多遠去!”
雖是一席斥責自己的話,卻讓孔琉玥聽得比什麼話都順耳,因含淚笑道:“好姐姐,我知錯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這一次罷,我以後再不敢了!我不但不折磨自己了,我還要養好身子,等你給我找一個大帥哥,讓我風風光光的嫁過去!”
韓青瑤聞言,面色稍緩,點頭道:“這就對了嘛,連你自己都不愛惜自己了,還有誰會愛惜你?你不但要給我養好身子,還得把自己給我養得白白胖胖的,再讓我看見你這副鬼樣子,別怪我不客氣啊!”
明明是數落她的話,卻讓孔琉玥忍不住再次想流淚起來,只因她知道,只有真正關心她愛護她的人,纔會這樣爲她生氣爲她擔憂,爲她的喜而喜,爲她的悲而悲。有這樣的好姐妹,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還那樣自暴自棄的糟蹋自己,她簡直就是太不應該了!
深吸一口氣,強忍下已再次瀕臨決堤的淚水,孔琉玥故作輕鬆的開玩笑道:“你讓我把自己給養得白白胖胖的,就不怕明兒你給我找的大帥哥看見了嚇得不敢要我啊?那我到時候豈不是虧大了!”
韓青瑤一揮拳頭,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敢嫌棄我的人,看我不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孔琉玥就笑了起來,“母老虎,真正的母老虎,要是讓柿子看見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嚇跑?不對,他敢,”學着韓青瑤剛纔的樣子一揮拳頭,也學她的語氣,“他要是敢,看我不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說完,與韓青瑤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屋裡的氣氛也隨着這一笑,霎時輕鬆了許多。
韓青瑤便拉了孔琉玥的手,雙雙坐到靠窗的榻上,方正色說道:“你可能不知道,在見到你之前,我已經先見過傅城恆了。我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還揚言要帶你走,再不給他任何傷害你的機會!他嚇壞了,跟我說了很多話,包括他的後悔和心疼,還有以後的打算……我聽得出來,他是真的意識到自己錯了。他還求我幫忙勸你回心轉意,說他一定會用餘生百倍千倍的愛你,對你好,再不讓你受到絲毫的委屈。我見他態度良好,於是答應了他幫忙勸你,但是,我把醜話跟他說在了前頭,我說我該勸的話自然會勸你,不過在我心裡,你纔是第一位的,所以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並且不遺餘力的幫助你。我這會兒就是想知道,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孔琉玥抿脣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不怕告訴你,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怎麼想的了……”留下罷,她心裡不甘,且也不痛快;離開罷,傅城恆不會放她走,且捫心自問,她也不是真的就能做到毫無牽掛的離開,如今傅城恆在她心裡,就像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腐肉,雖然已經腐爛了,但也始終是自己的,委實狠不下心來將其給剜了。
韓青瑤是最瞭解孔琉玥的人,一看她這副樣子,一聽她這麼說,便知道她心裡其實也是割捨不下傅城恆的,雖恨傅城恆恨得牙癢癢,卻捨不得讓自己的好姐妹傷心難過,於是問道:“你是不是還割捨不下傅城恆?你如果真的割捨不下,那就不要割捨,對我來說,他的確該殺,但我更希望你能快樂幸福,如果他能給你快樂給你幸福,我可以不計較他這次過錯!”
孔琉玥卻緩緩搖了搖頭,“我是割捨不下他,可我也知道,我和他再回不到過去了,就這樣貌合神離的過完這輩子罷,反正這個世界貌合神離的夫妻多了去了,多我們這一對也無妨……”
“可我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希望能看到你真正幸福快樂!”話沒說完,已被韓青瑤有些激動的打斷,“如果你僅僅因爲割捨不下他,就要跟他貌合神離的過一輩子,我堅決不同意!你若割捨不下他,沒關係,我來幫你割捨,我就不相信整個大秦除了他傅城恆,就再找不到別的能讓你動心的男人了!”
說着見孔琉玥一臉的哀慼,到底忍不住心軟,因放緩了語氣道:“其實他已經悔青了腸子,而你心裡又割捨不下他,爲什麼就不能好生利用他的愧疚,爲自己爭取到更多的愛和利益呢?我記得你以前常跟我說,只有愚蠢的女人才會緊緊抓住男人的錯處不放,弄得男人原有的愧疚和悔意也漸漸消失,轉化成了無所謂甚至是破罐子破摔,而聰明的女人則會表面上不計較男人的錯處,卻會在以後每一個關鍵的時刻,無意側面的提醒他,讓他時刻牢牢記住,他對不起你,繼而便只會加倍的對你好……這話還是你跟我說的呢,怎麼到頭來,你自己反倒做不到了?”
孔琉玥靜默了片刻,才苦笑道:“你不知道有一句話叫‘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嗎?人都是這樣,無關自己時總是能做到理智幹練,可一旦事關自己,便會不由自主的犯迷糊。你當我又不想作個聰明女人?他在乎我我知道,他悔青了腸子我也知道,我如果聰明一點,理智一點,我就該好好抓住他的在乎和愧疚,讓他一輩子在我面前都覺得擡不起頭來,讓他不得不一輩子都對我好!可我就是做不到,一旦事關自己,我就是做不到聰明,做不到理智,哪怕我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我自己也揹着他下藥了,要說他不信任我,我不也沒信任他嗎?若淳,你是沒有遇上這樣的事,一旦你哪天遇上了,恐怕你也做不到理智!”
說着長嘆一口氣,“不對,這樣的事情,你最好還是一輩子別遇上的好,好在我看趙天朗也不像是那樣的人!我已經沒有幸福快樂了,所以你更要幸福快樂,連我的份兒也一起,知道嗎?”
一席話,說得韓青瑤沒了言語,半晌方道:“那你以後怎麼辦呢?你才十八歲,還這麼年輕,還有大後輩子要過,難道就任由自己這樣行屍走肉一般的活着不成?還有你的身體,你那麼喜歡孩子,若是,若是……,以後你怎麼辦?要知道在這個世界,孩子可不僅僅是夫妻雙方愛情的結晶,更是你後半輩子的依靠!你向來都比我理智,比我有主意,我也不多勸你了,但在調治身體這件事上,你得聽我的,你自己就是大夫,應該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不過我委實信不過你,偏我又不能時刻守着你,這樣,我回去後就請嫂子的爺爺幫忙給你配了丸藥,讓樑媽媽她們幾個每日裡監督了你吃,你要是敢不吃,別怪我殺上門找你算賬啊!”
孔琉玥任由韓青瑤把話說完,才輕聲道:“我不瞞你,我的確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只要調治得好,不是沒有希望,只是我不願意而已。我已經不願意給他生孩子了,但他又不願意放我走,所以……就這樣罷,反正你嫁給趙天朗後,總會有孩子,你的孩子,便也是我的孩子,就算不是我生的,我相信將來你也會讓他跟對待你一樣對待我的。到時候,我們就一起看他長大,一起看他嫁娶,一起含飴弄孫,也是一樣的……”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忍不住流了滿臉的淚,哽咽得再說不下去。
韓青瑤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也忍不住再次掉下淚來,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她。兩個好姐妹一時間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四行。
這邊廂孔琉玥與韓青瑤正相對而泣,外面晉王的書房內,晉王妃與傅城恆姐弟二人也正相顧無言。
才晉王妃已在將衆伺候之人包括晉王和趙天朗都攆出去之後,將傅城恆給大罵了一頓了,這會兒已是氣得沒了力氣,因只是坐着,冷冷看着傅城恆,卻再沒有一句話。
傅城恆看着自家姐姐的樣子,很想爲自己的行爲辯解幾句,但這辯解的話卻連他自己都說不出口,錯了就是錯了,找再多的理由和藉口也是錯了,只有懦夫纔會連承認錯誤的勇氣都沒有,轉而一味的爲自己找理由找藉口推脫。
而他傅城恆,從來不是懦夫!
因也只是緊抿着薄脣,一句話都沒有。
一時間屋裡安靜得落針可聞。
半晌,還是晉王妃先開了口,只因知道自己若是不先開口,自家這個死倔的弟弟便極有可能會跟她一直沉默的對視下去,“你小時候倒是個省心的,怎麼如今大了,都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再過幾年連初姐兒都該成親了,你卻反倒不省心起來?”
晉王妃的聲音透着無奈,透着疲憊,更透着恨鐵不成鋼,“我原本還以爲,你最多隻像對那蔣氏一樣,只給弟妹吃避子湯,且經過這麼半年多以來的相處,你只怕連避子湯都給她停了,誰曾想,你竟然用了那樣的虎狼之藥,你真是糊塗啊,糊塗啊!弟妹是什麼樣的人,連我都有幾分瞭解了,你天天跟她朝夕相對,跟她同牀共枕,你難道還會不瞭解嗎?她雖年紀不大,出身也不好,卻自有一股自己的傲氣,你怎麼會覺得她會對鎔兒不利呢?她就算做不到視鎔兒爲己出,卻也絕不會對她不利,不是不敢,而是不屑!你只看她當初在對待三房那幾次時的凜然和傲氣就知道了,你又怎麼可以不信任她呢!”
是啊,他又怎麼可以不信任她呢?她雖然嬌氣,對他的要求也多多,一點不像尋常女人對待丈夫那樣以夫爲天,對待幾個孩子也向來不刻意討好,不盲目的順從他們,可她骨子裡卻自有自己的錚鏦和傲氣,他又怎麼可以不信任她呢!
傅城恆懊悔得無以復加,覺得自己不但心生了病,就連雙眼,也都瞎了!
耳邊又傳來晉王妃的聲音,“……我知道你的心結呢!那時候,雖上有祖母和父親,下有衆奶孃丫鬟,我們姐弟兩個依然可算是相依爲命……也怪我,那時候在你耳邊說了不少那一位不少的壞話,那一位是不好,連給弟妹拾鞋都不配,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爲我們父親的心長偏了,若是父親能做到不偏不倚,該給誰的便給誰,不讓那一位母子徒生奢望,又怎麼可能會有後面這些事?我那會兒也是年紀小,想着天下只有作父母的說作子女的,也有作子女的反過來說父母不是的?別說說,就連想,都是不能想的,況畢竟是我們的父親,我們那時候已經沒了母親的,對父親的感情難免就傾注得更多些,覺得父親怎麼可能會有錯?便有錯,也是那個惡婦挑唆的,久而久之,倒累得你有了心結,也引出了此番之事!”
晉王妃的聲音越來越沉痛,“你說你對不住弟妹,我又何嘗對得住她?都是我作姐姐的沒有把你教好,所以纔會害得她今天成了這樣,所以不止你要向她懺悔,以後要加倍的對她好,我也該懺悔,該加倍的對她好纔是!”
這還是自各自成親以來,晉王妃第一次這般推心置腹的與傅城恆談話,不用說使得他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其實傅城恆又何嘗不知道當年那些事,並不能全怨太夫人母子,他們的父親傅老侯爺也該負很大的責任?正如晉王妃所說,若是他們的父親能做到不偏不倚,該給誰的便給誰,不讓太夫人傅旭恆母子徒生奢望,又怎麼會引發後面那一系列事?
歸根結底,還是因爲他信不過自己之故。與其說他是信不過孔琉玥,倒不如說他是信不過自己,信不過他在對待傅鎔和以後孔琉玥生的兒子上,能做到不偏不倚,尤其是在當他發現孔琉玥對他的影響力遠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以後,他就更信不過自己,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因爲孔琉玥的原因,愛屋及烏更偏愛她生的兒子,到時候讓傅鎔重蹈了他當年的覆轍!
事實證明,他的確不愧爲父親的兒子,大有成爲當年父親的潛質,然孔琉玥卻不是蔣太夫人,她比後者錚鏦一萬倍,傲氣一萬倍,也高潔一萬倍!
只可惜,大錯已經鑄成!
見晉王妃一臉的痛心疾首,傅城恆心裡越發不好受,姐姐從小便護着他,事事爲他操心,如今他都這麼大了,本該他反過來護着她,事事爲她操心了,可到頭來,依然是她在爲他操心。他活了將近二十七年,原本還覺得自己沒有虛度,覺得無愧於心,現在才知道,他最對不起的便是姐姐和玥兒這兩個他生命裡最重要的女人!
這個事實,讓傅城恆非常的頹然,連帶聲音裡也滿滿都是沮喪和蕭索,“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我已經懺悔了無數次,也無數次的試圖想對她好,可她根本就不看我,滿口‘侯爺’、‘妾身’的不離口,待我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客氣有多客氣,比剛成親那會兒還要更甚,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了,只能將希望都寄託在韓小姐身上,期望她能勸得玥兒回心轉意,至少也要勸得她以後別再自苦了……”
一席話,說得晉王妃眉頭深鎖,片刻方嘆道:“如今咱們的確只能寄希望於韓小姐能成功勸得弟妹回心轉意了……”
如果換作是旁的事,作爲大姑姐不但爲長且還爲尊的晉王妃還有立場指責孔琉玥,但換成這樣的事,她卻怎麼也沒臉去指責她。晉王妃自己也是女人,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孩子之於一個女人來講意義到底有多重大?又怎麼可能不明白被自己枕邊人下藥的打擊之於孔琉玥來講,又是多麼的難以承受?她跟傅城恆一樣,如今惟一的希望,就是韓青瑤能勸得孔琉玥回心轉意,以後也好讓他們姐弟加倍的補償她了!
與此同時,孔琉玥與韓青瑤在相對着泣涕了一場後,雙雙都平靜了不少。
因沒有丫鬟在屋裡伺候,二人便互相幫忙拭淨了臉上的殘淚和哭花了的妝,又彼此相幫着抿了抿頭髮,整了整衣襟,方各捧了一盞茶一邊吃着,一邊繼續說話。
韓青瑤因說道:“你既不肯離開他,又不願意調治自己的身體,難不成你還打算這樣維持現狀一輩子不成?不行,我萬萬不能同意!我現在給你兩條路,要麼,離開他,要麼,聽我話調治身體,你自己選一樣!”
孔琉玥沉默了片刻,才無奈一笑,道:“我可以兩條都不選嗎?”
話音未落,韓青瑤已柳眉倒豎:“不行!你今兒個必須得給我選一條,否則,否則,休想走出這件屋子!”
孔琉玥還只當她會‘否則’出什麼狠話來,沒想到僅僅只是這個,不由失笑,索性順着她的話道:“好啊,我們這麼長時間沒見,我正愁一肚子的話來不及跟你說完呢,若是能晚上一起躺在牀上說,就再好不過了,說來我們兩個來了這裡這麼久,還從沒在一起睡過呢,真是可憐,不像以前,我們什麼時候想一起睡了,就一起睡……”
“我給你說正事呢,你少跟我岔這些有的沒的!”還是話沒說完,已被韓青瑤沒好氣打斷,“你今晚上要跟我睡,成,沒問題,跟我回了將軍府,你想天天跟我睡都沒關係!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了我的問題才行。現在,我再問你一遍,到底選哪條?”
孔琉玥眸色一黯,頓了一小會兒,方澀聲說道:“選第一條罷,我做不到,至少現在做不到,我怕他再採取什麼激烈的手段傷害自己,我雖對他已經沒有感情了,真眼睜睜看着他去死,畢竟還是做不到;而且他說過如果我敢離開他,敢去死的話,他就把我的陪嫁丫鬟陪房們都賣了,男的賣去做苦力,女的賣去娼寮,我那些陪嫁丫鬟陪房對我都忠心耿耿,我又怎麼可以害了他們?可讓我選第二條罷,我又心有不甘,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就是要讓他一輩子記得對不起我,我就是要時刻提醒他,他到底對我做了怎樣殘忍的事……”
聽她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韓青瑤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說什麼怕傅城恆自戕,即使對他已經沒有感情了,依然做不到眼睜睜看他去死,說什麼怕連累到她的丫鬟陪房們,說穿了,都是因爲她仍放不下傅城恆罷了……哼,倒是白白便宜了那個渣子!
韓青瑤一邊腹誹,一邊強勢說道:“既然你不知道該怎麼選,那好,我來幫你選,就選第二條路,打明兒起,不,打今兒個晚上起,你就給我好好將養身子,我回去後,也會立刻讓嫂子請她爺爺幫忙,爲你配製丸藥的,不管以後怎麼樣,你先給我把身子養好了,明白不?不準說不,你要是敢說不,就等着我跟你絕交罷!”
連‘絕交’這樣的重話都說出口了,孔琉玥還敢再說什麼?噏動了幾次嘴脣想說反駁的話,最終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算是默許了韓青瑤的要求。
只是,心裡畢竟有所不甘,有所委屈,有所怨恨,因低聲說道:“我是爲了你,才答應調治身子的,若是換了旁人,無論是誰,我都是絕然不會答應的。我們兩個從小一塊兒長大,小時候我們過的什麼日子,再沒有誰會比我們彼此更清楚的了,說是步步艱辛也不爲過,因此養成了我們除了彼此,輕易不肯對人付出真心的性子。到了這裡以後,你還算運氣好,有那麼多親人真心的關心你疼愛你,我就慘多了,別說親人對我半絲真心亦無,就連我身邊那些個丫鬟們,你別看她們現在都對我忠心耿耿,一開始時,她們也都是對我有所圖謀,有各自小心思的,我費了不少心思,纔將她們都給收服了。”
頓了一頓,苦笑了一下,“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纔會更覺得當初他待我的那些好難能可貴,然後,我就不知不覺沉溺於了其中,等到再想要回頭時,卻發現水已經淹到了嘴脣,根本回不了頭,再沒有活路了,你說我除了把自己當行屍走肉一般活着,我還能怎麼樣?”
聽她紅着眼圈提及從前,韓青瑤不由也紅了眼圈,是呀,除了她們彼此以外,還有誰會更清楚當年她們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又還有誰會比她更知道,她此番能對傅城恆敞開心扉,是多麼的不容易,可到頭來,那個混蛋卻這樣傷害了她!
韓青瑤忍不住又想臭罵傅城恆了。
忽一眼卻瞥見外面沈嬤嬤探了一下頭,又見華靈素貼身丫鬟之一的甘草也正一臉着急的站在外面,韓青瑤還只當是華靈素身子有什麼不適,唬了一跳,今兒個若是真讓她們母子出了什麼問題,別說她沒臉見韓老將軍和韓老夫人和青雲,就是自己這一關,她也過不了!
因忙向孔琉玥道:“我們說了這麼久的話了,也不知我嫂子怎麼樣了,她如今是雙身子的人,不比先前,我得瞧瞧她去才放心,你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來。”爲怕她有心理負擔,故直接沒說自己的擔心。
孔琉玥才並沒注意到沈嬤嬤探頭,聞言因點頭道:“那你快去,我等你便是。”
韓青瑤點點頭,“嗯,我很快回來。”起身急步走了出去。
外面沈嬤嬤和甘草見她出來,忙雙雙迎了上來。甘草不待沈嬤嬤開口,已先說道:“大小姐,我們少夫人在前面兒拐角處等你,說是有幾句要緊話兒要跟您說。”
“那你帶路罷!”韓青瑤聽得華靈素沒事,鬆了一口氣,忙尾隨甘草到了前面拐角處。
果見華靈素正扶了另一個貼身丫鬟麥冬在那裡焦急的張望,一瞧得她過來,便面色一鬆的上前兩步道:“你可算來了,我有幾句要緊話跟你說,你再不出來,可就遲了!”
說着附耳過去,“才世子命人抄近道傳話進來,說永定侯放心不下,怕你不但勸不轉孔妹妹,反倒被她說得跟着她一起不待見自己,所以打算拉了世子悄悄進來,聽一聽你和孔妹妹是怎麼說的。世子的意思,永定侯畢竟跟他是過命的交情,此番他雖做得不對,若是你貶得他一無是處,明兒世子也不好見他,因此想請你瞧在他的面子上,口下留情。”
堂堂永定侯,大秦公認最光明磊落的人傅城恆,竟然會拉了好兄弟去聽人的牆角?韓青瑤聞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咬牙道:“他活該,誰讓他那樣對孔姐姐的,我不罵死他就是好的了!”說歸說,心裡倒是對傅城恆惡感稍減,他這樣的行爲雖不好,畢竟是爲了孔琉玥,權且原諒他這一回罷!
不過,原諒歸原諒,卻並不代表她就會就此放過他了,且等着瞧着,她不氣死他,她就不姓韓!
打定主意以後,韓青瑤因向華靈素道:“嫂嫂,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你且放心罷。對了,孔姐姐已經被我說得願意調治自己的身體了,待會兒還得麻煩嫂嫂給她再細細診一回脈,明兒見了華爺爺,說與他老人家知道,請他幫幫忙,不知道可以嗎?”
華靈素本就古道熱腸,更何況她心裡早已也拿孔琉玥當好姐妹了,聞言自是點頭不迭,大包大攬道:“瑤瑤你就放心罷,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韓青瑤忙道了謝,又囑咐了甘草冬麥幾句:“照顧好大少夫人,回去後我自有賞!”方翩然折回了廳裡。
就見孔琉玥正托腮發呆,方纔才散去了幾分的哀傷,又重新籠回了她身上,讓她整個人都似被鍍上了一層黯然的色彩。
韓青瑤心下一慟,暗暗發狠道,姓傅的,看姐待會兒不玩兒死你!
面上卻換上了大大的笑容,上前親熱的挽了孔琉玥的手,道:“我嫂子正與她那幾個丫鬟說笑呢,瞧着樂呵的很,讓我們不必管她,只管說我們的便是。”
孔琉玥回過神來,點頭笑道:“那就好。”
既已得知了傅城恆要來偷聽的事,韓青瑤便將注意力有意無意放在了觀察他和趙天朗最有可能出現的那扇窗戶上,同時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孔琉玥說話。
等了片刻,那扇窗戶外果然傳來極細小的窸窸窣窣聲,若非事先得知有人會來,韓青瑤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
當下眼裡便閃過一抹促狹的光,有意拔高了聲音向孔琉玥道:“孔姐姐,我才都說了這麼多話了,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行與不行,你總得給我個準話兒罷?哎呀,你還猶豫什麼啊,我不是都跟你說了,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憑你的品貌,要找一個比他傅城恆好上百倍千倍的,簡直就是易如反掌,要知道這世上好男人可多了去了,你可不能爲了一個歪脖子樹,就放棄了一整片大森林啊!”
怎麼忽然間跟她說起這個來,她纔不是已經跟她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嗎?而且她幹嘛忽然把聲音拔高那麼多,屋裡就她們兩個人,她就是再小聲一些,她也能聽得很清楚。
孔琉玥有片刻的怔忡。
卻見韓青瑤正衝她拼命眨眼睛,嘴裡還無聲的說着“有人在外面”,火石電光中,她一下子就明白過來是誰在外面了,跟韓青瑤之前的反應一樣,不由也是又好氣又好笑。
原本依照她的意思,是懶得捉弄傅城恆的,反正她以後都只拿他當上司,管他想什麼做什麼呢。
但見韓青瑤對着自己殺雞抹脖的使眼色,又揮舞着拳頭作威脅狀,只得出聲配合道:“我知道你說得有理,但只侯爺他根本不放我走,他又有權有勢,還拿我的陪嫁丫鬟陪房們威脅我,我能怎麼樣呢?”
韓青瑤見孔琉玥配合自己,心下暗喜,越發來了勁兒,聲音有意又拔高了幾度,“他不就是個侯爺嘛,有什麼了不起的,要知道這京城色色都缺,就是不缺有權有勢的人,他是有權有勢,但比他有權有勢的人可多了去了,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了!我幫你求皇后娘娘去,再讓子綱幫你求皇上去,我就不相信,他傅城恆再大,還能大過當今的皇上和皇后娘娘去!到時候只要皇上和皇后娘娘發了話,看他還敢不敢強留你!”
孔琉玥聞言,半是真心半是配合韓青瑤的嘆道:“話雖如此,我畢竟是嫁過一次人的了,到時候還能上哪裡找到一個好男人去?就算能找到好男人,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嫌棄我不能生孩子呢?豈不知‘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世上的男人,畢竟大多還是看重子嗣更甚於妻房的!”
韓青瑤聽不得她妄自菲薄的話,一半是假怒,一半是動了真怒的說道:“憑你的品貌,要找什麼樣的男人找不下?況你又不是真不能生了,我嫂子不也說,只要調治得當,總還是有一線希望的嗎?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能放棄!”
孔琉玥惻然一笑,也有意氣窗外的傅城恆一氣,便說道:“我在你眼裡自然千好萬好,但在別人眼裡,卻未必如此。果真我以再嫁之身,八成只能再給人做填房,萬一到時候那個男人因爲前頭的孩子,一樣不讓我生孩子呢?我豈不是隻能再傷一次心?”
韓青瑤見她如此配合,樂得煽風點火,“怎麼可能?他傅城恆不讓你生,自有旁的男人會讓你生,到時候咱生他十個八個的,每天也不做旁的事了,就讓兒女們環繞在自己膝下承歡,那得多好!你也不必多說了,你只告訴你,你中意什麼樣的男人,有什麼具體的要求,我回去後便求了我奶奶,讓她老人家按你的要求幫忙物色人選去。你父母早已不在,又是二嫁,完全做得自己婚事的主,咱們又這麼好,你且不必害羞了,只管告訴我,我好讓我奶奶即刻爲你物色去,也好早些把喜事給辦了!”
這一次,孔琉玥半晌都沒有說話。
而窗外傅城恆的心,也隨着她的靜默,幾乎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恐她真應了韓青瑤的話,等韓老夫人那邊一有合適的人選,便舍他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會喘不上來氣之時,孔琉玥的聲音終於響起了,“……一時之間我也說不好,且容我回去後想幾日,等想出來了,再寫在信上,使了人給你送去!”
裡面韓青瑤聞言,便知道孔琉玥終究做不到對傅城恆狠心了,雖有些氣她不爭氣,更多的卻是心疼,她這麼好的孔姐姐,他怎麼就忍心那樣傷害她?!
想了想,終究不解氣,便又賭氣說道:“不行,我明兒真得求見皇后娘娘,請她爲你做主去,皇后娘娘也是女人,我相信她一定會跟晉王妃娘娘一樣,能對你的遭遇感同身受,必定會爲你主持公道的!等到皇后娘娘發了話,我看他傅城恆還怎麼敢強留你,到時候我再讓我奶奶認了你作孫女兒,讓你以韓家大小姐的身份,風風光光的出嫁,再生他十個八個孩子,氣得他傅城恆的臉更黑,甚至氣死他去!”
卻不知道,她想看傅城恆的臉更黑,根本就不必等以後,只要她推開窗戶,現在就可以看到了。
彼時窗外傅城恆的臉的確黑得堪比鍋底,人雖然還未氣死,卻也差不離了。
一旁趙天朗看在眼裡,就忍不住低下頭,捂着嘴偷笑起來,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原本趙天朗正跟晉王坐在書房隔壁的小花廳吃茶,就見傅城恆面沉如水的走了進來,向趙天朗道:“子綱,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趙天朗和晉王見他神色很不好,只當他是被晉王妃罵得狠了,所以想找個人說說話兒,——這個人選自然不能是晉王,晉王還得立刻折回書房安慰晉王妃去,因此趙天朗想也沒想,便起身跟晉王打了個招呼:“九哥,我和傅大哥去去便來!”然後跟傅城恆一前一後走出了小花廳去。
剛走至小花廳外的迴廊,趙天朗便勸傅城恆道:“傅大哥,九嫂她也是關心你,所以纔會罵你罵得那麼恨的,你也知道她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你別放在心上……”
“子綱,是我過命的兄弟不?”誰曾想話沒說完,已被傅城恆沉聲打斷。
傅大哥怎會忽然間想起問這個來?趙天朗被他沒頭沒尾的話問得一怔,片刻方點頭道:“自然是,在我心裡,傅大哥和九哥,還有神萍,當然還有皇上六哥,都是我過命的兄弟,爲了你們,付出性命也是甘願的……”
還是話沒說完,已被傅城恆打斷:“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跟我去辦一件很小的小事即可,怎麼樣,答應不答應?”
很小的小事?趙天朗可不敢這麼樂觀,要真是‘很小的小事’,傅大哥犯得着表情這般凝重的跟他說這樣的話?顯然不會是小事!
不過趙天朗也的確是拿傅城恆當過命的兄弟,因此聞言依然說道:“自然是要答應的,只是到底是什麼事,你總得事先跟我說清楚,讓我心裡有個底罷?”
傅城恆聞言,蜜色的臉上竟破天荒閃過一抹紅暈,片刻方以手握拳抵在嘴上,幾不可聞的說了一句:“我想讓你陪我去聽聽弟妹都跟玥兒說了些什麼,我不放心……”
趙天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光風霽月的傅大哥,竟然開口讓他陪他去偷聽別人的牆角,而這個別人還是兩個弱智女流,彼此之間至多就會說幾句女人間的私房話兒,而不是說什麼有關家**機之類的事?
趙天朗覺得這會兒就算是有人跟他說太后變好了,或是跟他說威國公府的大小姐成功出嫁了,他都會毫不猶豫相信的!
然他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傅城恆已不由分說拉了他往內院走,他沒有辦法,只得跟了他往裡走去。又想着以瑤瑤對小嫂子的心疼來看,指不定聽了小嫂子訴說委屈後,會把傅大哥恨成什麼樣呢,當着小嫂子的面罵他個狗血噴頭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忙又給四九使眼色。
於是方有了彼時二人站在窗外,一人黑臉,一人偷笑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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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得太嚴重了,傷不起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