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放在從前,不,哪怕就是放在昨天,有人跟傅城恆說他今天會去偷聽別人,而且那個別人還是他自己老婆和他老婆的好姐妹,兩個道道地地手無縛雞之力弱質女流的牆角,他一定會勃然大怒,覺得那人是在侮辱他。
想他傅城恆一輩子光明磊落,除卻在對待孔琉玥之事上,自問其他任何事都是問心有愧,又豈能去行那等小人行徑?
雖然現在的事實是,他的確正站在孔琉玥和韓青瑤的窗外。
說來這事兒也不是傅城恆有所預謀,而是臨時起意的。當時晉王妃跟他說了好些心裡話,姐弟二人都意識到此番要讓孔琉玥回心轉意只怕絕非易事後,一時間都有些相顧無言。
在這樣的靜默中,晉王妃忽然嘆道:“也不知韓小姐能不能勸得弟妹回心轉意?我先瞧得她乍見弟妹時,竟是比弟妹自己還要難過的樣子,別她不能勸得弟妹回心轉意,反倒在聽過弟妹哭訴委屈後,跟着弟妹一塊兒記恨你啊,果真那樣,可就真難再有回寰的餘地了!”
一席話,說得傅城恆握緊了拳頭。玥兒憔悴成這樣,任誰見了都由不得不心疼,更何況是向來待她如親姐妹一般的韓青瑤?不然之前她也不會那樣不留餘地的罵他了,那時候她還沒見到玥兒,不知道玥兒其時的情形呢,彼時她已經見到了玥兒,焉知不會反過來爲玥兒打抱不平,聲討於他的?
念頭閃過,傅城恆覺得自己一刻也再待不下去了,扔下一句:“姐姐,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來!”便忙忙往外大步走去,他必須得親耳聽聽韓青瑤是怎麼跟他的玥兒說的,不然他委實難以心安。
傅城恆都朝着內院的方向走出一段距離了,方猛地意識到,這樣偷聽兩個弱女子牆角的行爲委實太卑鄙陰微了些,若是讓旁人知道了,他明兒也不必見人了。
因此又猶豫躊躇起來。
可不去罷,他又真是放心不下,他有預感,若是連韓青瑤的話玥兒都聽不進去,或是韓青瑤也反過來聲討他的話,他就真的是要徹底失去玥兒了!
猶豫的結果是,傅城恆忽然想到了趙天朗。對,子綱那小子向來鬼點子多,小時候翻牆爬樹,偷聽別人牆角的事可沒少幹,找他跟自己一塊兒去,既能有個伴兒,明兒不慎傳了出去,旁人也不會只詬病他一人,兄弟嘛,當然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於是方有了之前傅城恆忽然去書房找趙天朗那一出。
彼時趙天朗仍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傅城恆堪比鍋底的臉,他不由在心裡幸災樂禍,知道他家瑤瑤的厲害了罷?看他明兒還敢不敢再欺負小嫂子!他若是再敢,別說瑤瑤,連他都要徹底倒戈,跟瑤瑤一塊兒聲討他了!
傅城恆額頭青筋直冒,拳頭捏得死緊,有種將眼前正笑得直抽抽的某人的俊臉一拳打爛的衝動,同時也出出韓青瑤竟敢煽動他家玥兒另嫁他人的惡氣!
他這邊正氣得七竅生煙,誰曾想下一瞬又聽得裡面韓青瑤道:“……只可惜我哥哥已經有了嫂子了,不然你要是能嫁了我哥哥該有多好,那我們以後就是正經姑嫂,就可以想什麼時候見面,就什麼時候見面!哎,我想起了,我哥哥雖然已經娶了親,嫂子孃家可有十幾個兄弟了,跟你差不多年紀還沒成親的也有好幾個,我嫂子的人品才貌你是見過的了,她的兄弟想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而且你又對醫術感興趣,若是能嫁到他們家,豈非兩相得宜?不行,我得立刻找我嫂子說這件事去,讓她幫你敲定一個最合適的人選去!”
才還只是在說要物色人選,現在卻已經連人選都基本定好了?傅城恆越發怒不可遏,猛地直起身子,便要找韓青瑤算賬去。
趙天朗看在眼裡,暗道一聲“壞了,玩笑開過火了!”,忙也起身死命將他拉住,拉到旁邊一個僻靜些的角落後,方低聲問道:“傅大哥,你要幹什麼?”
傅城恆對他怒目而視,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幹什麼?自然是找你的好未婚妻算賬去!她不幫我勸玥兒也就罷了,還反過來煽動她另嫁他人,甚至連人選都給她物色好了,我不當面跟她算清這筆賬,我委實難消心頭之氣!”
趙天朗哭笑不得,傅大哥不是向來心思最縝密,行事最沉穩的嗎,如何連瑤瑤分明是帶了氣的話都聽不出來,果真是“關心則亂”不成?不過轉念一想,傅大哥又不知道瑤瑤已經知道了他在外面偷聽之事,會聽不出她是在故意氣他,以致這般生氣倒也情有可原。
暗自好笑韓青瑤可真是頑皮之餘,嘴上已再次低聲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跟她當面算清這筆賬啊?是想罵她一頓,還是打她一頓?”語氣裡帶上了幾分譏諷,“跟個小女子都要這般斤斤計較,原來傅大哥的胸襟也不過如此嘛!還是傅大哥迫不及待想讓小嫂子知道,傅大哥竟一直偷聽她和好姐妹說話之事?去罷去罷,反正小嫂子這會兒正生你的氣,所謂‘蝨子多了不癢’,想來再讓她生一次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哦?”
一席連譏帶諷的話,說得傅城恆瞬間泄了氣,片刻方恨聲道:“那我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你的好未婚妻將我老婆另嫁他人不成?”打韓青瑤一頓或是罵她一頓,他都做不出來,欺負女人向來是他最唾棄的行爲,他就是再混賬,也混賬不到那個地步;可要讓他眼睜睜看着孔琉玥另嫁他人,不對,他光是連想,都已恨不得要殺人!
趙天朗見他雙目赤紅,怒髮衝冠,嘆一口氣,終究不忍心再讓他氣下去,因壓低了聲音道:“難道傅大哥竟聽不出瑤瑤那話分明是氣話不成?況小嫂子是什麼意思你還沒聽到呢,就急成這樣,哪裡還有半點往日的沉重冷靜?明兒讓皇上六哥知道了,又該笑你了!還有神萍那個促狹傢伙,你難道想被他笑話兒說嘴不成?”
心軟歸心軟,到底還是沒有將韓青瑤已知道他偷聽之事說出來就是了,不然他雖不會打女人,卻會打自己這個男人,而永定侯的拳頭又是全大秦出了名的硬,到時候自己就真只有滿地找牙了!
被趙天朗話裡那句‘況小嫂子是什麼意思你還沒聽到’所打動,傅城恆到底冷靜了下來,便又要湊到窗下繼續偷聽去。
誰曾想他剛湊到窗下,就聽得韓青瑤道:“……只怕王妃娘娘和我嫂子也該等急了,今兒個且先說到這裡罷,等明兒一有了準信兒,我便使人上門告知你去。”
孔琉玥“嗯”了一聲,“只怕她們也該等急了,我們這就去廳裡罷。”
片刻,二人便聯袂走出了屋子,徑自往正廳方向走去。
餘下傅城恆因沒聽到孔琉玥是什麼意思,又是懊惱又是忐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抄另一條道,堵在了孔琉玥和韓青瑤要去往正廳的必經之路上。
韓青瑤乍見傅城恆和趙天朗出現在眼前,不過略一思忖,便已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因不着痕跡向趙天朗交換了一個促狹的眼神後,方看向傅城恆冷聲說道:“傅侯爺這是做什麼,豈不知‘男女有別’的道理?也不怕冒撞了我不成?”
一面說,一面已飛速掃了傅城恆一眼,但見他穿了件石青色寶相花刻絲錦袍,站姿筆挺得如北方原野上的白楊樹,但英俊的面孔卻繃得緊緊的,以至於線條分明的嘴旁都有了深溝,整個人看起來分明已是瘦了一圈。
——之前雖已臭罵過傅城恆一頓,但畢竟是隔着幔帳的,因此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韓青瑤根本不算見到了傅城恆,自然也就無從知道他也瘦了一圈兒。這會子乍然見到,不由又有了一二分心軟,只不過,她面上是不會表露出來的就是了。
傅城恆心中對韓青瑤有氣,但又不好質問她挑唆孔琉玥另嫁之事,不然他偷聽的事就得穿幫,只得強忍下怒氣甕聲甕氣的說道:“我來接我夫人的,況子綱還在,我何來冒撞之說?”
說着看向孔琉玥,有些小心翼翼的道:“玥兒,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你說,可以嗎?”
孔琉玥抿了抿脣,正待說話,韓青瑤已搶在她之前說道:“傅侯爺成日將我孔姐姐拘在家裡,多少話說不得?好容易她今兒個可以出來放放風,您就不能行行好,讓她自在鬆散一會兒不成?”心軟歸心軟,該爲孔琉玥出的氣還是要出的就是了!
傅城恆被堵得一滯,卻什麼都沒說,只是固執的拿眼睛看着孔琉玥。
以孔琉玥對他的瞭解,兼之也是知道他在窗外偷聽的,又豈能不知道他想跟自己說什麼?故意躊躇了片刻,才淡聲說道:“侯爺有什麼話,在這裡說也是一樣的,橫豎瑤瑤和世子也不是旁人,有什麼話是他們聽不得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態了,明明已在心裡打定了主意,要跟他相敬如冰一輩子的,但近來對上他時,她卻越來越容易心軟;而這份心軟,又是她所不願意看到,且每每在心裡因之而唾棄鄙視自己的,於是她便只能採取激怒他的方式,讓他無話可說,也讓自己將那份心軟給逼回去。
在傅城恆心裡,趙天朗當然不是旁人,可韓青瑤就說不好了,況這畢竟是他們夫妻牀第之間的事,又怎好當着他們這對尚未成婚的男女說?於是又重複了一遍,“可我這幾句話,只能單獨跟你說。”
孔琉玥是知道他的固執和霸道的,怕自己再不答應,沒準兒他會當着韓青瑤和趙天朗的面做出什麼事來;況趙天朗巴巴看着韓青瑤的眼神她可是看在眼裡的,只怕二人早已是相思難耐,也很需要獨處一會兒,因點了點頭,又向韓青瑤說了一句:“瑤瑤,你先到廳裡等我,我很快就來!”方轉身走向了不遠處的一個八角亭子。
後面傅城恆見狀,忙跟了上去。
餘下趙天朗眼珠都不錯一下的直盯了韓青瑤半晌,方嘆道:“瑤瑤,這麼久沒見你,要是還不能單獨與你說會子話,我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話音未落,已被韓青瑤捂住了嘴:“呸呸呸,什麼死啊活的,也不知道避忌避忌……”
這對小兒女便也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自訴起他們的衷腸來,不消細說。
且說孔琉玥跟傅城恆一前一後進了那個八角亭子,孔琉玥先就問道:“侯爺有什麼話還請直言,妾身洗耳恭聽!”
還是這般冷淡的態度……傅城恆一時間不由有些泄氣,難道他們之間,就真再沒了回寰的餘地嗎?
連帶聲音也透出了幾分沮喪和蕭索,“不瞞你說,方纔你跟韓小姐的對話,我都聽見了,我就是想問問你,你就真的恨我恨到再沒回寰的餘地,恨到想要另嫁他人的地步了嗎?果真如此,我放你走,我答應你的要求,跟你……”聲音漸漸乾澀得說不下去,好半晌方近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餘下那兩個浸滿了絕望的字,“……和離!”
孔琉玥根本沒想到傅城恆會這般直言不諱便承認了他偷聽她和韓青瑤說話之事,意外之餘,就忍不住嘲諷的勾起了脣角,也是,他向來行事都光明磊落,會直接便承認自己偷聽倒也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既然這般光明磊落,當初爲什麼就不能對她坦誠一些?
念頭閃過,豈料又聽得他說他願意放她走,願意跟她和離,孔琉玥原本以爲自己聽到這樣的消息會高興,因爲自己總算可以解脫了,卻不想,——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她在聽完他這句話後,心裡首先浮過的卻不是高興,而是生氣,遏制不住的生氣!
以致她根本來不及細想自己爲何會生氣,明顯帶了嘲諷和氣憤的話已是脫口而出,“侯爺已是等不及新人進門了不成?也是,像我這樣蓬頭垢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不能生育了的女人,自然不配再作永定侯夫人!您放心,待會兒回去後我就收拾好東西,即刻便離開,決不再留下來礙了新人的道,更礙了您的眼!”說完轉身便要離開。
卻被傅城恆給拉住了手臂,急聲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玥兒,你聽我說,我真不是這個意思,沒有新人,哪裡來的新人,只要你願意,我後半輩子除了你以外,絕不會再有任何人……我只是不想再看你折磨自己,想放你自由,讓你去過你想要的生活罷了……”
語無倫次的說至這裡,腦子裡忽然靈光一現,玥兒她這是……在吃醋嗎?那是不是意味着,事情還大有回寰的餘地?
傅城恆滿臉驚喜,就勢將雙手都箍上她雙肩後,方帶着幾分興奮又帶着幾分小心翼翼說道:“玥兒,你其實還是在乎我的對不對,你心裡其實還是不願意離開我的對不對?我知道此番是我錯了,我以後一定百倍千倍的補償你。我才還聽韓小姐說你的身體有治好的機會,我一定遍訪名醫治好你,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好不好,我們以後……”
話沒說完,已被孔琉玥語帶痛苦的打斷,“放開我!你弄痛了我!”
其實話才一說出口,孔琉玥已是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她怎麼能說那麼沒志氣的話,顯得她多在乎他,多捨不得離開他似的,她明明就根本不稀罕永定侯夫人那個位子,早巴不得能重獲自由了!她真是腦子被門壓了,所以纔會說出那番話來!
滿心懊惱之餘,孔琉玥原本正欲再說點什麼來補救一下的,奈何傅城恆反應實在有夠快,已經抓住了她的把柄,且在那裡欣喜不已,她就是說得再多,估計他也是聽不進去的了,她除了落荒而逃,還能怎麼樣?
於是在半真半假嚷了一句:“放開我!你弄痛了我!”,使得他放開了她之後,便迫不及待的轉身跑了。
看着孔琉玥受驚小鹿一般慌張的背影,傅城恆先是愕然,隨即便忍不住翹起了嘴角,露出了他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真心的笑容。
他先還只當自己真弄痛了她,他自己的手勁有多大他當然知道,而且她又瘦成那樣,他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便弄傷了她哪裡,於是聽得她呼痛,他幾乎是觸電一般,瞬間就鬆開了她。誰曾想她卻轉身就跑,等他反應過來時,她已跑出了好幾丈開外。
以傅城恆的速度,哪怕孔琉玥已經跑出了幾丈開外,他要追上她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幾乎是在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已同時跨出了腳步。
但他很快又將腳步自動收了回來,不急,才玥兒的惱羞成怒他可是看在眼裡了的,若是自己這會子再追上去定要問出了所以然來,只怕她會越發羞惱,到時候豈非是適得其反?倒不如讓她先冷靜一下的好,反正他已知道她心裡依然還有他,依然在乎他了,——之前他最怕的就是她對他已徹底死了心,無論他再做什麼都挽不回來了,因此纔會起了放她走的心,如今他既已知道了,那他就又有無盡的信心和動力,且說什麼也再不可能放她走了,她是他的,就一輩子都是他的!
孔琉玥飛一般的逃離八角亭後,一直跑出了老遠,纔敢停下來看後面傅城恆有沒有追上來。
因見他沒有追上來,她方鬆了一口氣,扶着身旁一顆女貞子,喘起氣來。
等到喘息稍稍平定之後,孔琉玥方再次暗罵起自己來,她剛纔真是腦子被門壓了,竟然說出那樣的話來,也不知傅城恆會怎麼想她?他會不會以爲她還在乎他?呸,她纔不會再在乎他呢,她又不是嫌自己命長活夠了!
暗罵了自己一通後,她心裡好受了些,但隨即又開始糾結起她以後要怎麼面對他來?再像以前那樣相敬如冰?也不知她還能不能再做到,可是除此之外,她又委實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要不,她搬出去住一陣子?還是算了罷,他同不同意先不說,光府裡那一攤子事,就不是她想丟開就能丟得開的……不過話說回來,他怎麼還沒追上來?
念頭閃過,孔琉玥已忍不住再次暗罵起自己來,你個腦子屢次被門壓的傢伙,你還敢不敢更沒出息一點?
她就在這樣時而糾結,時而犯愁的情緒和在時而暗罵自己的行爲中,不知不覺到得了正廳。
就見韓青瑤早已回來了,正同晉王妃和華靈素說話。
一瞧得她進來,韓青瑤便迎了上來,用僅夠她們兩個聽得見的聲音小聲問道:“那個混蛋剛跟你說什麼了?”
孔琉玥同樣將聲音壓的低得不能再低,“他直接承認了剛纔偷聽我們說話的事,問我是不是真恨他恨到欲另嫁他人的地步,若果真是,就放我走……”
“他真是這麼說的?”韓青瑤聞言,臉色大變,跟之前趙天朗一樣,忍不住在心裡大叫起“壞了壞了,玩笑開大了!”來,她雖然恨傅城恆對孔琉玥下藥,卻也明白只有他才能給孔琉玥幸福,因此雖氣得半死,卻在問過孔琉玥的意思後,早打消了要幫助她離開他的念頭,誰知道現在卻弄巧成拙了!
孔琉玥約莫能猜到韓青瑤的心思,正待再說,後面晉王妃已笑道:“你們兩個說什麼悄悄話兒呢,才說了那麼半天,難道還沒說夠不成?”
她只得長話短說,對韓青瑤說了一句:“沒事的,你別擔心!”便走到了晉王妃面前,屈膝福了一福,道:“讓姐姐費心了,都是琉玥的不是!”
早被晉王妃親手攙了起來,眼圈微微有些發紅的笑道:“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客套話作什麼,沒的白生分了。”說着話鋒一轉,“對了,前兒個珊兒還念着好些日子沒見大舅母了,說想你得緊呢,要不你今兒個跟我回王府小住幾日去?也好趁機散淡散淡,自接手主持中饋以來,你還一直沒歇息散淡過,可不能累壞了身子!”
這是變着法子的想讓她散散心,然後放下心結呢,說來晉王妃這個大姑姐也算是很不錯的了,從來不一味的迴護弟弟……孔琉玥眼裡劃過感激,嘴上卻婉拒道:“府裡一大攤子的事離不得人,我還是待過陣子得了閒兒再去叨擾姐姐罷。”
晉王妃聞言,也不勉強,又笑向韓青瑤和華靈素道:“等以後你們姑嫂兩個得了閒兒,也記得時常去我們府裡鬆散鬆散。”
姑嫂兩個忙屈膝應了。
就有金珠進來稟道:“回娘娘,宴席已經得了,看是擺在這裡,還是擺在旁的地方?”
晉王妃想了想,“這裡敞亮,就擺在這裡罷。”又問,“外面王爺他們的宴席可也已得了?擺在哪裡的?”因有韓青瑤和華靈素姑嫂在,且韓青瑤和趙天朗又是再過不了幾月就要成親的,當着衆下面的面,該避諱的還是得避諱,故晉王妃有此一問。
金珠聞言,忙恭聲回道:“外面的宴席也已經得了,就擺在書房旁邊小花廳裡的,請娘娘放心。”
晉王妃滿意的點了點頭,“那這邊也開始上菜罷,忙了一上午,只怕大家早該餓了,尤其韓少夫人,如今可萬萬餓不得!”
華靈素忙笑道:“多謝娘娘掛心,因之前吃了幾塊點心,這會子倒是並不覺得餓。”
金珠便領着一衆以白絹領巾將口鼻遮住的丫鬟們上起菜來。
餘下玉珠、珊瑚、香如並甘草等四人貼身的大丫鬟,便輕手輕腳的給各自的主子褪了腕上的鐲子,服侍幾人淨起手來。
秉着“寢不言,食不語”的規矩,四人寂然飯畢,方移至花廳裡繼續吃茶。
華靈素畢竟有了身孕的人,吃了茶便不免有些害起困來,韓青瑤體貼嫂子,因趁機向晉王妃提出告辭。
晉王妃已是生過兩個孩子的人,自是更能理解華靈素的苦楚,最重要的是,她見孔琉玥的神色已便上午她乍見她時好了許多,估摸着韓青瑤已多多少少將她勸通了幾分,心下稍安,於是點頭笑道:“既是如此,本宮就不多留你們了,等明兒得了閒,再接你們出來散淡。”
韓青瑤與華靈素忙起身屈膝道了謝。
孔琉玥便提出要送她姑嫂二人出去,“……我送韓少夫人和瑤瑤上車。”
晉王妃知道她必是還有體己話兒要與韓青瑤說,也就點頭允了,“去罷,也代我好生送她們姑嫂一送。”
孔琉玥應了,與韓青瑤華靈素一塊兒被簇擁着,出了正廳,徑自往垂花門方向走去。
半道上,華靈素忽然對孔琉玥說道:“才瑤瑤已把你們的談話內容大半說與了我知道,我雖與你把了脈,要讓我複述給我爺爺,還是怕會失實,因此我想着,不如等哪天你得了閒,去一趟我們家,我再讓人回去請了我爺爺來,讓他老人家親自給你把一回脈,然後再對症下藥,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孔琉玥笑了笑,“沒關係,這事兒急也急不來,就順其自然罷。”
話音剛落,韓青瑤已道:“什麼叫‘順其自然’,別告訴我你又想消極對待,你可別忘了你先答應過我什麼的,你要是敢出爾反爾或是陽奉陰違,別怪我翻臉無情啊!”
“知道了知道了……”孔琉玥無奈一笑,“既已答應了你,就自然會做到,你只放心罷。”
說得韓青瑤方滿意的笑了起來,又附耳說道:“我才已跟子綱說好,讓他告訴那個黑麪神,我尚未說服你調治身子,一切都要看他的了,你記得回去後嘴巴緊一些,可不能輕易便宜了他,否則他記不住這次教訓!”
她說一句,孔琉玥應一句,末了笑道:“我都記住了,一定會牢牢按您老人家吩咐辦事的,您老就放心罷。”
韓青瑤聞言,臉上的滿意之色便更甚,順着竿子往上爬的拍了拍孔琉玥的頭,“這才乖嘛!”
惹得華靈素和後面一衆丫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將她姑嫂二人送至垂花門外上了車,一直到都看不到車子後,孔琉玥才折回了正廳裡。
就見不止晉王妃,傅城恆還有晉王俱已坐在那裡了,只不見趙天朗。
不過略一思忖,孔琉玥便知道趙天朗必是追隨韓青瑤的車護送佳人去了,便也沒有多問,只是上前給晉王見禮,“給王爺請安!”
晉王既已知道了傅城恆對她做的事,跟晉王妃一樣,一對上她便不自覺的心虛,更何況又見她竟瘦成了這個樣子,便更是覺得對她不住,不待她拜下,已一疊聲的命金珠,“還不將你大舅夫人攙起來!”
又笑向孔琉玥道:“都是至親,弟妹不必客氣,跟煦之一樣,叫我‘姐夫’罷。”
孔琉玥淡笑應了,從善若流的叫了一聲“姐夫”,纔在金珠的引領下,坐到了晉王妃下面的位子。
待丫鬟上了茶來,晉王妃便擺手令衆伺候之人都退了出去,方滿臉赧色,語帶歉然的向孔琉玥道,“弟妹,我知道此番之事是煦之對你不住,我作姐姐的之前已將他狠狠訓過一頓了,我也知道一時半會兒間要讓你完全消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勉強,但該賠的罪,我還是要賠的。”
說着忽然起身,走到孔琉玥面前,便深深拜了下去:“我作姐姐的,沒有把弟弟教好,讓他做了傷害弟妹的事,請弟妹原諒他這一次,我代他向你保證,以後絕不會再出現類似的情況,若是再出現,不必弟妹開口,我也必會爲弟妹做主,請弟妹就原諒他這一次罷!”
孔琉玥被她突如其來的行爲弄得一怔,等到回過神來時,她已深深拜了下去,並說了以上一席話,急得孔琉玥手忙腳亂的便要起身攙她去,“姐姐,您爲長更爲尊,您這樣豈非是折殺我了?”
晉王妃卻堅持道:“弟妹,這會子在座的都是咱們自家人,並無什麼上下尊卑之分,有的只是姐姐姐夫弟弟弟妹,我沒把弟弟教好,已是無地自容,你再要這樣說,豈非更讓我無地自容?”
彼時對面的晉王已起身走了過來,聞言附和道:“弟妹,你姐姐說的是,這裡只有家人,沒有上下尊卑之分。說來不止你姐姐有責任,不止她該給你賠罪,我也有責任,我也該給你賠個罪的!”說着竟然也要拜下。
晉王想的是,反正這裡也沒一個旁人在,他就算真拜了孔琉玥也不會有人知道,倒還可以爲自家小舅子挽回佳人的心增添幾分籌碼,也可以讓愛妻少操些心;再一點,孔琉玥也未必就敢受他這一拜,到時候於騎虎難下之下答應了原諒小舅子,等回頭小舅子再哄哄,不就慢慢哄回來了?真是怎麼算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啊!
——怪道晉王能執掌內務府和戶部,他做生意的頭腦只由此已可見一斑。
這下孔琉玥是真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顧得了那頭顧不得這頭了,要知道這可不是人人平等的二十一世紀,而是上下尊卑觀念盛行的古代,要是讓人知道她竟然讓一個王爺一個王妃拜了她,她明兒也不用活了!
正自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之際,傅城恆也走了過來,一手拉了晉王妃起來,一手則拉了晉王,致使夫妻兩個都沒辦法再繼續拜下之後,方沉聲說道:“事情原是我一個人的錯,累姐姐姐夫操心已是不該,如何還能再讓姐姐姐夫代我賠罪?就算要賠罪,也該待回了家後,只有我和玥兒兩個人時由我自己來賠纔是,玥兒她臉皮薄,姐姐姐夫還是不要臊她了,斯斯文文的坐下我們大家繼續說話兒多好?”
以傅城恆的精明和對晉王的瞭解,又豈能看不透他的用意?他是想玥兒原諒他,但絕不是以這樣近乎於強迫的方式讓她原諒,只要知道她心裡還有他,還在乎他,捨不得離開他,他今兒個已算是大有收穫了,至於其他的,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力,相信總有一天能讓玥兒真真正正的原諒他!
孔琉玥將傅城恆的話聽在耳裡,就不由暗自鬆了一口氣,晉王妃那一拜或許還是出於真心,晉王這一拜,可就難說了。說實話,對晉王這樣近乎於以身份強迫她屈服的方式她很反感,難道只因爲他是王爺,她就該在他拜下時,背棄自己的本心,違心說出自己已原諒了傅城恆的話不成?
萬幸傅城恆爲她解了圍,她方不至於騎虎難下。
說來傅城恆粗中有細,遇事能設身處地的爲人着想,也算是很不錯一個男人了,只可惜……他們是再難回到過去了!
晚間回到永定侯府,傅城恆和孔琉玥先去了樂安居見老太夫人。
老太夫人與盧嬤嬤應該是正在清點箱籠,羅漢牀上擺滿了各色絢麗的布匹匣子什麼的,一看就知道是老太夫人的珍藏。
“……您老人家這是在向我們展示您的私藏不成?也不怕我們個個兒都問您要?”行禮問安後,傅城恆破天荒開起了玩笑。
老太夫人見他是和孔琉玥一塊兒進來的,瞧着二人的神色也都不錯,只當他們已經和好了,心情大好,笑道:“這些東西都是歷年來你們孝敬我的,如今便是給了你們,也不過物歸原主罷了,什麼大不了的?”
說着一指羅漢牀邊椅子上幾匹眼色鮮豔的貢緞,對孔琉玥道:“這些都是好料子,顏色也鮮亮,你拿了去做衣衫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是你侯爺和我們永定侯府的體面!”
孔琉玥忙屈膝道了謝,“……正打算裁幾身顏色鮮亮點的夏衫呢,可巧兒祖母就賞了衣料下來,孫媳就卻之不恭了!”
老太夫人就點了點頭,一副很滿意她態度的樣子,隨即又道:“對了,這天兒說話間就越來越暖和了,我這身子骨也是越來越不行了,要照看初姐兒姐弟三個難免有些力不從心,且也怕不慎過了病氣給他們。我的意思,是打算讓人趁這陣子天氣不冷不熱,把你們院子裡朝向好的幾間屋子都粉刷粉刷,到時候擇個吉日,讓初姐兒姐弟幾個都搬回去跟你們住,孩子們都漸漸大了,再過個幾年就該分院了,再不趁這會子與你們作父母的好生相處幾日,以後哪裡還有這樣的機會?只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傅城恆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纔出了那樣的事,玥兒見到初華姐弟幾個只怕會勾起不好的回憶,到時候再要挽回她的心,只怕會更難。便打算開口讓老太夫人先緩緩此事,等到明兒他挽回了孔琉玥的心再讓初華姐弟幾個搬回去跟他們住不遲。
不想他還未及開口,孔琉玥已先笑道:“前兒個祖母身體不適時,我就想說這話了,又怕祖母捨不得他姐弟幾個。說來孩子們跟着祖母再是千妥萬妥不過的,但祖母身體康健了,纔是我們做兒孫的福氣。既是如此,我明兒就吩咐下去,開始給他們姐弟佈置屋子,等佈置好後,再請祖母擇了吉日,讓他們高高興興的搬進去!”
她約莫能猜到傅城恆的意思,雖說理智上也知道在傅鎔十歲請封世子之前,她其實應該儘量遠着他,但她更知道,若是這會兒讓傅城恆說了回絕老太夫人的話,不止老太夫人心裡會對她有所不滿,初華姐弟幾個就更是難免了,——與傅城恆相比,她在老太夫人尤其是初華姐弟心目中,顯然是外人,一旦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顯然只會怪她這個外人,而不會怪傅城恆,因此還不如直接應下的好,反正遲早他們姐弟也會回長房的,何苦白惹人嫌?
老太夫人聞言,神色間就越見滿意,命盧嬤嬤拿了黃曆進來,親自擇了五月初八,也就是過完端午後讓初華姐弟三人搬回長房。